「為什麼?」
「反正也無所謂了。」她說道。
「既然伊莎貝拉已經把所有答案都告訴妳了,那妳還來問我幹嘛?」
接著,我走到她身旁,雙手捧著她的臉龐。
「我可以看看那本書嗎?」她終於開口問道。
克麗絲汀娜眉頭深鎖。我趁機在她面前跪了下來,接著,我輕輕從她手中拿回文件夾。
「事實上,這段話是從你的小說裡節錄下來的。我知道出處,因為我也讀過這段文字。」
這時候,她聽見我的腳步聲,立刻收了手。
「看著我,大衛。」
「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大衛……」
「沒事,真的沒事。」我努力擠出了傻笑安撫她。
「為了讓妳安心,也讓伊莎貝拉安心,我已經決定不寫那本書了。Cest fini!」我這樣安撫她。
「沒什麼,就是一些筆記、資料之類的,沒什麼特別的……」
「不行。」
「你的朋友告訴我,你惹上麻煩啦?」
我頻頻搖頭。她緊抓著我的手,然後湊近唇邊。
那天下午,太陽總算從暴風雨留下的漫天烏雲裡露了臉。大雨沖刷過的街道四處積水,明鏡般的水漥映著過往的路人以及琥珀色的天空。我記得我們一路走到蘭巴拉大道盡頭,矗立在那兒的哥倫布雕像在氤氳中探出頭來。我們不發一語地往前走著,沿路凝望著兩旁的建築和行人,彷彿眼前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樓,彷彿這座城市是已被遺和-圖-書
忘的無人荒漠。在我眼裡,巴塞隆納從來不曾像那天午後如此明媚、如此蒼涼。當暮色開始漸漸籠罩大地時,我們已經來到森貝雷父子書店附近。我們倆刻意站在對街張望,沒有人能從書店裡看見我們。一道暮光投射在老書店的櫥窗上,映出了潮濕晶瑩的石板路方石。書店內隱約可見伊莎貝拉站在梯子上整理著最上層的書架,在此同時,森家兒子正在櫃檯後面查看帳簿,卻不時偷偷瞄著女孩的腳踝。年邁而疲憊的森先生坐在一旁的角落觀望著這兩個年輕人,臉上掛著哀傷的笑容。
「我這輩子,幾乎所有的美好事物都是在這個地方找到的。」我不假思索地說道,「我實在捨不得跟這個地方說再見啊!」
「我們明天晚上就在巴黎了。」我這樣告訴她。
「一切都會很順利的,你看著好了……」她說道,「我知道的。這將是我這輩子第一件順利完成的事情。」
「我想他根本就不在乎錢的事情。」
「窺人隱私啊!」
「這段話聽起來大概是他從哪張明信片裡看來的吧!」
「伊莎貝拉一直以為她是我媽。」
我回過頭去,正打算找個藉口回覆她,但是,克麗絲汀娜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通往樓下的階梯裡。我無奈地嘆口氣,隨即蓋上大箱子。
「房租不成問題,不過,我不會講法文就是了。」我提出說明。
「既然這樣,你就必須把錢退還給他了?」
「既然這樣,可見那段話是真理了。」
「不行。」
「我認為他引用得很恰當。」
「這裡面有什麼東西?」
「還有什麼是伊莎貝拉沒跟妳說的?」
她對m.hetubook.com.com我拋出了一個冰點以下的僵硬笑容,還有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宛如刺骨寒風一般。
克麗絲汀娜轉過頭來,隨即露出嫣然一笑。
「你沒有必要向我道歉。」她這樣駁斥我,「是我不該多管閒事的。」
「那個大老闆,他知道你這個決定嗎?」
「她非常擔心你啊!」
「所以,我可以看看那份書稿嗎?」
我把文件夾重新綁好,然後把它放回大箱子。
「我知道巴黎的盧森堡公園對面有家小旅館,他們提供按月出租的房間。這家旅館有點貴,但是……」
她的目光循著我的視線而落在她手上的文件夾,接著,她露出一臉狡黠的神情。
「剩下的就只有你知我知的秘密了。」她駁斥我的同時也眨了一下眼睛,「難道她說謊了嗎?」
「很好。」
睜開雙眼時,我知道克麗絲汀娜已經不在我身邊,爐火已經燒得只剩下一小團忽明忽滅的灰燼。我起身望了望窗外。天亮了。我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往外看,這時候,我瞥見樓上的書房玻璃窗隱約透著幽微的光線。於是,我走向通往樓上的螺旋形階梯,樓梯上灑著昏黃的光線。我緩緩拾級而上,來到書房時,我在門口停下了腳步。坐在地板上的克麗絲汀娜背對著我,靠在牆邊的大箱子已被打開。克麗絲汀娜拿著那份裝有柯老闆那本書稿的文件夾,正打算解開綑綁文件夾的繩結。
「她告訴我,你目前在寫一本書,那是一個外國書商提供的工作。她都稱他大老闆。她說這個人付了你一大筆錢,但是你卻因和*圖*書為接下那筆錢而感到自責。她說你非常畏懼這位大老闆,她覺得這整件事恐怕不單純。」
「因為那是你寫的。貝德羅常說深入認識一個作家唯一的方式,就是透過他的寫作歷程去洞悉他的精神,他還說,人們自以為看清了眼前那個人,其實他們看到的只是空洞而表象的角色而已,真正的人性總是隱藏在小說裡。」
「因為那只是一份草稿,而且沒頭沒尾的。內容只是一些觀念、筆記,以及零散的文章片段,妳看不懂的,而且一定會覺得很無聊。」
克麗絲汀娜蹙著眉頭,滿臉疑慮。
「由此可見,剽竊未必是蠢事一樁啊!」
「事情不是這樣的……」
「什麼時候的事?」
「妳在這裡做什麼?」我故作鎮定,盡量不讓自己的語氣顯露過度的驚愕。
克麗絲汀娜神情嚴肅地盯著我看。
我們在長廊的沙發上相擁而眠,身上蓋了好幾條毛毯,定定望著壁爐裡的火花。我輕撫著克麗絲汀娜的秀髮,同時暗想著,這大概是我在這棟房子度過的最後一夜了,在這座監獄裡已經埋葬了我所有的青春。在夢中,我看見自己在巴塞隆納的街巷中奔跑著,城裡到處充斥著時鐘,所有指針都是朝著反時鐘方向轉動。從狹窄巷弄到寬廣大道,全都在我踩過之後自動扭曲成隧道,漸漸形成了一座移動的迷宮,任憑我怎麼走都摸不著方向。到了正午時刻,艷陽像燒紅的金屬圓盤似的掛在天際,我終於找到了法國車站,接著,我快速趕往火車正要離站的月台,雖然我卯足了勁向前跑,終究只是摸到www.hetubook.com.com火車尾而已。我繼續拚命跑,直到已經喘不過氣來了,最後就在月台盡頭不支倒地。當我抬頭一看,一切為時已晚。火車已經漸漸遠去,克麗絲汀娜的臉龐正從最後一扇車窗望著我……
克麗絲汀娜臉上閃過一抹微笑。
「今天早上,妳還在睡覺的時候。」
我們吃著那天早上剩下的麵包和乳酪,兩人各自坐在廚房的餐桌旁,頂多偶爾抬頭互看一眼。克麗絲汀娜勉強嚼著食物,每咬一口麵包之前都要先在燭光下看看手中的食物。
「伊莎貝拉已經告訴我了,她說你一定會這樣回答的。」
「你不打算上鎖嗎?」克麗絲汀娜問道。
「我不相信她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我的腦海中猛然浮現柯瑞理隨時都可能上樓猛敲我家大門的景象。
我嘆了口氣,一肚子惱火。
我刻意迴避了她的直視。
「如果你希望我離開的話……」
「她沒說謊,只是太喜歡推測了。」
「你騙人!我敢打賭,這裡面一定是你正在寫的那本書。」說著,她開始動手解開繩結。「我真的好想看看啊……」
克麗絲汀娜點點頭。
「我希望妳不要這樣做。」我已經盡量用最輕鬆的語氣告訴她。
我在樓下的臥房裡找到了克麗絲汀娜。霎時,她看著我的眼神,彷彿我是個陌生人。我佇立在房門口。
「為什麼不行?」
「即使這樣,我還是想看看。」
「伊莎貝拉說的?」
「明天中午在法國車站有一班開往巴黎的火車。」她說道,「會不會太快了?」
「我還沒跟他提,不過,我想他應該早就心裡有數的。如果他還沒料到的話,他也很快就會發現了。」
「和_圖_書我會在這裡等著。」
我點了點頭,隨即提出先前談過的要事。
我不想問她是怎麼知道這家旅館的。
「那是一本什麼樣的書?」
克麗絲汀娜緘默了許久。
「一本寫給小孩看的故事書。」
「對不起。」我先開了口。
我低著頭。
「妳為什麼不乾脆趁這段時間先把行李準備好呢?我大概頂多兩個小時就回來了。」
「法國車站的售票窗口過會兒就開始作業了。」我說道,「我已經想過了,我待會兒先去把今天中午的車票買好,然後再去銀行提款。」
當我們回到塔頂的家時,天色早已暗了。進了家門之後,立刻感受到出門前生了火的壁爐熱氣。克麗絲汀娜兀自邁向走道,她默不作聲,慢慢把自己剝得一|絲|不|掛,留下了一路的衣服在地板上。我發現她躺在床上,靜靜等著。我挨著她躺了下來,任由她擺佈我的雙手。當我輕撫她的胴體時,我看著她的肌肉在薄薄的皮膚下緊繃得厲害。她的眼神裡不見一絲柔情,卻有一股急需激|情的渴望。我徹底沉淪在她的肉體裡,滿懷憤怒地衝撞著她,同時則感受到她的指甲掐著我的肌膚……我聆聽著她那融合了悲苦和生命力的呻|吟,彷彿就要斷氣了似的。最後,我們倆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兩具滿身汗水淋漓的軀體並肩躺著。接著,克麗絲汀娜把頭靠在我肩上,然後找尋著我的目光。
「我想應該是不會的。」我附和她的提議。
我凝視著她,一個在陰影下淚水盈眶的悲苦女子,而我此生唯一的願望就是給予她從未享有過的一切。
我勉強抬起頭來。
我在她的前額印上一吻,隨即出門去了。
「我會講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