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恆之光
四十一

就在這時候,我聽見了敲門聲。一聲,兩聲,三聲。格外堅定的敲門聲。我轉過身來,腦中依舊翻攪著剛才的可怕思緒。敲門聲再度傳來。我的心像是懸空了似的,接著才回過神來,拔腿就住樓下跑,並堅信一定是克麗絲汀娜回來了,她一定是路上有事耽擱了,我那些悲慘絕望的憤怒只是無理的偏見罷了,無論如何,我們會在這一天開始充滿希望的新生活……我跑到樓下大門口,立刻開了門。她就在那裡,佇立在陰暗裡,一身潔淨的純白。我想上前去擁抱她,然而,我卻看見了一張布滿淚痕的臉龐,並發現眼前這個女子並不是克麗絲汀娜。
我把大門往內推,然後走進玄關。家裡一片寂靜。
「一點鐘出發,第四月台上車,請不要遲到了。」
後來,覺悟漸漸在我周遭崩垮了,寧可相信以及充滿期望的初衷,最後變成了冰冷的苦楚。過了半晌,我聽見海上聖母教堂傳來下午兩點鐘的鐘聲。開往巴黎的火車已經離站了,但是克麗絲汀娜卻沒有回來。這時候我總算明白,她已經離我而去,兩人共度的短暫時光恍若海市蜃樓。我望著玻璃窗外的景致,這天的陽光已經褪去了幸運色彩,接著,m•hetubook.com•com我想像她返回艾柳絲莊園的情景,終究還是在貝德羅.衛達的臂彎裡找到了慰藉。我感受到強烈的怨恨在血液裡緩緩流竄著,同時也不禁嘲笑自己以及滿腔的荒謬期望。我坐在那兒,舉步維艱,只能幽幽望著逐漸被夜幕遮蔽的城市,以及烙在書房地板上的狹長陰影。終於我站了起來,走近窗邊。我敞開窗戶,並探頭到窗外張望著。從我這個窗口垂直降落到地面上,足足有好幾公尺的距離。這樣的距離足以讓我粉身碎骨,足以讓骨骼碎裂成一支支匕首,穿透我的身軀,並在中庭留下一灘血泊。我不禁納悶,那種痛苦是否如想像中的慘烈,或者只是感覺在瞬間停止了,死得急促,死得乾脆。
西班牙殖民地銀行位於豐達尼亞街上的總行常會讓人聯想到教堂。氣派恢弘的門廊連著一座擺滿雕像的大廳,還有一整排落地窗,看起來就像教堂祭壇。大廳兩側擺著一張張橡木桌和元帥椅,宛如聖殿和告解室,穿梭其中的是一小群訓練有素的查帳員和銀行行員,個個西裝筆挺,滿臉無可挑剔的親切笑容。我提領了現金四千法郎,並取得了在巴黎分和圖書行領錢的手續說明書,那家分行就在克麗絲汀娜提到的那家旅館附近。行員們好心提醒,不該帶著這麼一筆為數不小的現金上街,但我沒理會他們的規勸,仍舊把那筆鉅款塞在口袋裡,就這樣走出了銀行。
「麻煩您了。」
「這個嘛……他們也公布了火車時刻表,我在這兒當差十五年了,從來沒見過任何一班進站或離站的火車準時過。」他這樣說道。
太陽高掛在蔚藍晴空上,陽光為大地彩繪了愉悦的幸運色彩,陣陣清爽的微風帶來海洋的味道。我踩著輕盈的腳步往前走著,彷彿肩頭重擔已經卸下,於是,我開始認定這座城市誠然已經決定讓我毫無遺憾地離去。走到波恩大道時,我為克麗絲汀娜買了一束鮮花,一大束白玫瑰,枝梗上綁著紅色緞帶。我兩步併作一步跑上了塔頂的家,臉上掩不住燦笑,內心非常篤定,這一天即將開啟我以為這輩子永不再有的幸福歲月。我正打算開門,就在我把鑰匙插|進去時,大門一推就開了。大門沒上鎖。
「我想買兩張中午開往巴黎的頭等車票。」
「克麗絲汀娜?」
「他們從來沒有準時開張過。」他邊說邊朝著售票窗口使了個眼色。
接著,清潔工繼續認真打掃他那塊領土,十五分鐘之後,我聽見和圖書售票窗口打開的聲響。我走近窗口,微笑面對著售票員。
我對他笑了笑,然後搖頭否認,於是他也毫不客氣地當著我的面關閉售票窗口。我轉身穿越了純淨明亮的車站大廳,這是清潔工辛勤打掃後的傑作,此時,他正在遠處向我揮別,還祝我「一路順風」呢!
「我一直以為各位七點就開始售票作業了。」我說道。
「今天的車票嗎?」
我聽見的回應只是我自己的回音。我莫可奈何地聳聳肩,然後看了看長廊裡的其中一個玻璃櫥櫃裡那口時鐘。將近早上九點。我猜克麗絲汀娜大概出門去添購物品了,而長年在艾柳絲莊園生活八成讓她養成了出門不鎖門的壞習慣,畢竟家中有僕傭會打點這樣的瑣事。趁著等她回來的這段時間,我決定在長廊的沙發上躺一會兒。陽光穿透玻璃窗灑得滿室明亮,眼前一片澄淨燦爛的冬陽,讓人忍不住想浸淫其中。我閉上雙眼,並思索著該帶些什麼東西上路。屋裡這些東西跟著我生活了大半輩子,突然要跟它們說再見了,我一時也無法列出非帶不可的物品清單。漸漸的,就在不知不覺當中,我在和煦的陽光和溫暖的希望輕拂之下,就這樣安詳地沉睡了。
矮個兒清潔工聳了聳肩,然後端著通曉哲理的表情嘆了口氣。https://m•hetubook.com•com
「那是公告上說的。您有何貴幹?」
「克麗絲汀娜?」
醒來時,我看了看時鐘,時間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半了。距離車離站只剩不到半個小時。我猛然起身,隨即跑向臥室。
我把花束放在玄關牆上的托座上,接著,我到臥室去探了探究竟。克麗絲汀娜不在房裡。我轉往走道盡頭的長廊,依舊不見她的芳蹤。我繼續走到通往書房的樓梯口,然後扯著嗓門大喊:
「還有什麼事嗎?」
我付了錢,正要離去之前,我對他拋出了厭煩的探詢眼神。
處理這兩張車票花了將近十五分鐘。購票作業完成之後,售票員沒好氣地把票丟在櫃檯上。
「既然這樣,他們為什麼還貼了個公告說什麼七點開始作業呢?」
這一次,我找遍整個家,每個房間都去找過了,甚至連樓上的書房都去看過。不見任何人影,然而,我倒是覺得空氣中似乎漂浮著一股怪味。火柴的味道。穿越落地窗灑入室內的陽光暈染了一屋子柔和的橘紅,同時間雜著絲絲淡藍色的氤氳。我進了書房,隨即發現地板上有好幾支燃燒過的殘燭。我的內心頓時浮現一絲不安,接著,我在大箱子前跪了下來。我打開箱子,大大鬆了一口氣。手稿文件夾還在裡面。就在我正打算蓋上大箱子時,我發現了異樣。www.hetubook.com.com綑綁文件夾的紅色細繩結已經被解開了。我拿起文件夾,然後翻開來檢查了內容,並沒有任何遺失。我再把文件夾收好,這次特別打上了兩個繩結,然後放回原處。我把大箱子蓋上,隨即下樓。我坐在長廊裡的椅子上,定睛望著通往大門的漫長走道,就這樣靜靜等候著,分分秒秒組成的時光部隊毫不留情地向前逼近。
法國車站大廳裡一灘明鏡般的積水就在我腳邊,水面上映出了牆上那口頂著天花板的大鐘,時鐘指針標示的時間是早上七點三十五分,但是售票窗口依舊緊閉。一位手持大掃把的清潔工以吹毛求疵的態度檢視周遭環境,雖然瘸著腳,但走路的姿態堪稱優雅。我閒著沒事幹,只好以觀察他為樂。他是個身材瘦小的矮個兒,全身上下似乎都被刻意壓縮了,不過,臉上那個燦爛大方的笑容以及認真打掃的熱情倒是例外,他把眼前一片地板打點得清潔光亮,彷彿把那兒當成了西斯汀教堂。整個車站大廳也沒有別人了,於是,他終於發現自己成了被觀察的對象。當他第五次檢查地板時,刻意晃到我端坐的木製長椅附近,接著停下腳步,雙手撐著掃把把柄,興致盎然地睜大眼睛望著我。
「克麗絲汀娜?」
「大衛……」伊莎貝拉沙啞的嗓音低聲說道,「森貝雷先生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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