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打算跟我握手嗎?」他問道。
我忍不住發出了幾聲苦笑。巴塞羅已經看見我們,此時正一臉驚愕地往這邊走過來。
「您現在又用什麼樣的承諾去收買她呀?」
「馬汀,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聖塔安娜教堂的神父和死去的森先生年紀相仿,此時正佇立在墓碑旁等候。森先生的墓碑非常簡潔,只是一塊沒有任何裝飾的大理石碑,幾乎看不出是一塊墓碑。六位抬棺的書店老闆們將靈柩放在墓穴前方。巴塞羅先生瞥見了我,隨即向我點頭示意。我寧可站在人群後面,或是因為懦弱,或是表達敬意,我也不知道。我站在那兒,隱約可見父親的墓,大約就在三十公尺外。所有參加葬禮的人都在靈柩四周站定了之後,神父揚起眉梢,面露微笑。
「她在哪裡?」我問他。
「怎麼,您一個人來啊?」
我一個箭步衝上前去,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氣息就在我面前。
「希望我們早日再聚了!」我喃喃低語。
「馬汀,你等一下……」
大批人群聚集在墓園門和圖書口等候靈車抵達,沒有人敢出聲說話。遠方傳來陣陣濤聲,還有駛往墓園後方工廠區的貨運火車,汽笛聲不時張狂地嘶吼著。這一天非常寒冷,風中飄著細碎的雪花。下午三點鐘過後沒多久,好幾匹黑馬拉著靈車沿著柏樹成蔭、兩旁商店林立的伊卡利亞大道逐漸接近。森家兒子和伊莎貝拉一路跟著靈車。接著,六位書店公會的同事們負責抬棺進入墓園內,其中也包括巴塞羅先生。人群緊隨在後,沉默的隊伍在墓園曲徑中緩緩前進,漫天雲層彷彿潑灑了一大片浮浪般的水銀。我聽見有人竊竊私語提到了森家兒子,一夜之間像是老了十五歲似的。他們稱他森貝雷先生,因為他現在成了書店的負責人了,這家位於聖塔安娜街上的書店,已經經營了四代,從來沒換過名稱,店主始終都叫做森貝雷先生。伊莎貝拉挽著他的手臂,我突然覺得,如果不是她在一旁陪著,森家兒子恐怕已經像個斷線的木偶那樣垮掉了。
這位書店老闆在衛達身旁跪了下來,滿嘴鮮m•hetubook.com.com
血的衛達不斷發出痛苦的呻|吟。巴塞羅扶著他的頭,並朝著我拋出了憤怒的眼神。我火速離開現場,一路上碰見了好幾個目睹衝突的葬儀社員工。只是,我已經沒有勇氣抬頭去看他們了。
衛達的眼神頓時嚴厲了起來。
後來,人群漸漸散了,大家朝著墓園大門方向移動,三五成群,卻不知該往何處去,因為沒有人願意就此離去,就這樣把可憐的森先生孤伶伶地留在那裡。巴塞羅和伊莎貝拉一人一邊攙扶著森家兒子。我依然留在原地,直到所有人都離開了,我才有勇氣走近森先生的墓碑前。我跪了下來,然後把手放在大理石墓碑上。
這時候,我聽見他慢慢走近的腳步聲,還沒抬頭看他之前,我就知道一定是他。我站了起來,隨即轉過身去。衛達向我伸出手來,臉上掛著我從未見過的悲傷笑容。
「森貝雷也是我的朋友啊!」他這樣駁斥我。
「森貝雷先生和我是將近四十年的老朋友了,這些年來,我們只有一次偶然聊起了上帝和人生謎樣的難和*圖*書題。有件事情幾乎沒有人知道——森貝雷老友自從妻子狄安娜過世之後就沒再踏進教堂一步,從今天起,兩人將永遠彼此相伴了。或許就因為如此,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是無神論者,不過,他一直是個信念堅定的人。他相信友誼,相信真理,他相信那些他不敢指名也不敢面對的一切,他說,那些不可說的事情歸我們神父來管。森貝雷先生相信,所有的人都是組成某種事物的一分子,他相信,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的回憶和渴望不會就此消失,反之,這些回憶和渴望會由接替我們位置的人傳承下去的。他不知道究竟是我們照著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上帝,或者是上帝在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的情況下創造了我們。他相信上帝,或者是那個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來的神,祂活在我們的言行之中,祂所呈現的形象,絕對不是一尊簡單的陶土塑像而已。森貝雷先生相信上帝或多或少也活在書裡,因此,他終生與人分享書籍、努力捍衛書籍,並確認這些文字永遠不會消失,就https://m.hetubook.com.com
像我們的回憶和渴望一樣。因為他相信,我個人也因為他而相信了這一點:世上只要還有人能夠閱讀書籍並賦予文字新生,這個世界就有上帝和生命的存在。我知道,我的老朋友並不希望我們用祈禱和詩歌向他告別。我知道,今天有這麼多好朋友來到這裡向他道別,並且永遠記得他,這樣就能讓他心滿意足了。我非常確定,上帝一定會將我們這位老朋友留在身邊,雖然森先生大概沒有這樣的期望;我知道,他會永遠活在今天站在這裡的朋友們心中,以及所有因為他而發現書籍魔力的人,所有曾經跨入書店大門的人,大家都會記得他的,正如他常說的話,故事才剛要開始呢!願您在天國安息,森貝雷老友,願上帝讓我們永遠記得他,感謝上帝恩寵,讓我們此生有機會認識了他。」
「她到底在哪裡?」我繼續逼問他。
我別過臉去。接著,我轉過身來,正打算往墓園大門口走去,但是衛達卻抓住我的手臂,硬是把我攔了下來。
「誰啊?」
神父結束致詞時,綿延無盡的沉寂
和圖書瀰漫了整座墓園,接著,他往後退了幾步,並對著棺木做出祈福的動作之後,隨即低下頭來。葬儀社主管使了個眼色,幾位負責安葬的員工立刻趨前,並以繩索緩緩將棺木放進墓穴裡。我記得,棺木碰觸墓穴底部的那一刻,人群中傳出了聲聲啜泣。我記得,我佇立在那兒,腳步無法移動,只能呆呆望著葬儀社員工將那塊大理石墓碑覆蓋在墓穴上方,墓碑上只是簡單地寫著「森貝雷」三個字,二十六年前去世的妻子狄安娜就在一旁安息。
「馬汀!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巴塞羅一臉慌張。
「哼!那是當然了。」
我在不自覺的情況下,轉過身,然後狠狠揍了他一拳。我的拳頭重砸了他的臉,接下來看著他往後摔倒在地。我看著自己的手沾滿了鮮血,還聽見疾疾逼近的腳步聲。接著,一雙手臂把我架了起來,並將我拖到一旁。
我還是沒握他的手,過了幾秒鐘之後,衛達兀自點了點頭,並且收了手。
衛達困惑不解地望著我。
「我不知道。」衛達這樣答道。
「您在這裡做什麼?」我冷冷地質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