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要求妳多考慮一陣子。」
一月的某個早晨,那個我早已不知今日何日的清晨,隱約傳來敲門聲。我躺在床上,空茫的眼神盯著老照片裡那個童年的克麗絲汀娜,她的小手牽著一個陌生男人,走在艷陽下的海堤上,這個影像是我擁有的唯一美好事物,也是開啟一切謎團之鑰。我刻意不去理會長達數分鐘之久的敲門聲,直到我聽見她的聲音,我知道,她不會這麼容易就放棄的。
醫生繼續他的看診程序。我很順從,一切照辦,不時看看守在門口的伊莎貝拉。這時候我才明白自己有多麼想念她,而且是多麼需要她的陪伴呀!
伊莎貝拉幫我準備了熱湯,我只好勉為其難地喝了,我大口吃著沾了湯汁的麵包,努力擠出一張親切的笑臉,但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八成和石頭一樣僵硬。我把見底的盤子展示給伊莎貝拉看,她全程都像個司令官似的在一旁監督。接下來,她把我帶到臥室,並在我的衣櫥裡找出一件大衣。她替我戴上手套,裹上圍巾,然後把我推到門口。走出大門時,屋外吹著冷冽寒風,然而,晴朗的天空倒是灑滿了黃昏夕照,大街小巷全被染成了琥珀色。她挽起我的手,然後兩人慢慢往前踱著。
「嗯!至死不渝。」
「我知道怎麼洗澡啦!」
「明天到我的診所來一趟,下午四點鐘。我現在手邊沒有儀器,沒辦法好好幫您做檢查。」
我忍不住笑了。
「這個是?」
就在伊莎貝拉去找醫生這段期間,我遵照她的指示,徹底用肥皂洗了個冷水澡。我從森先生葬禮那天開和_圖_書始就沒刮過鬍子,照了鏡子才發現自己看起來就像一匹野狼。我的雙眼布滿血絲,皮膚呈現的是病態的蒼白。我換上乾淨的衣服,然後坐在長廊裡乖乖等著。二十分鐘之後,伊莎貝拉帶著一位大夫回來了,我總覺得以前好像在附近社區看過他。
「然後呢?」我終於忍不住追問。
「您得看醫生才行。」
「沒什麼大不了吧。」我隨口應了一句。
「妳愛他嗎?」
「妳真的會考慮嗎?」
「少囉嗦!您先吃點東西,然後我們出門散步,就這麼決定了。」
伊莎貝拉的雙眸已經迷失在水池裡。
「這是什麼傷口?怎麼弄成這樣的?」
「不要。」
到了第九天,我又開始工作了。午夜時刻一到,我就在書桌前坐定。一張乾淨的白紙捲入老舊的安德伍德打字機,窗外一片漆黑的夜。字句和影像從我的雙手不斷湧出,彷彿已經在靈魂的牢獄裡等得很不耐煩了,一頁又一頁稿子在毫無意識也無法克制的情況下產生,完全不需要想像和構思。我已經不去想柯老闆這個人,也不在乎他的獎賞和要求了。這是我這輩子頭一遭為自己而寫,無須考慮他人。我為了燃燒這個世界而寫,也為了和這個世界同歸於盡而寫。我夜夜瘋狂寫作,直到筋疲力盡才停手。我拚命敲打著打字機鍵盤,直到手指龜裂流血,直到眼前一片模糊……
「森貝雷呢?他父親過世之後的情況還好嗎?」
接著,這位大夫開始了詳細的看診過程,先做了好幾項聽診,然後檢查瞳孔、嘴巴,問了一些奇www.hetubook.com.com怪的問題,而且瞇著眼睛打量我,彷彿這些都是看診的基本內容。當他替我檢查伊蓮娜用刀片在我胸口劃下的傷口時,他蹙起了眉頭,然後盯著我看。
「我知道妳不是說著玩的。」
「伊莎貝拉,我今天心情不好。」
接下來的幾天,我足不出戶,作息晨昏顛倒,幾乎沒有進食。每到夜晚時刻,我坐在長廊的壁爐前,傾聽著滿室寂靜,等待著大門前傳來腳步聲,我始終相信克麗絲汀娜一定會回來。但我很快就領悟了,她如果要回頭的話,早在森先生過世的時候就會出現了,即使只是出於同情,我也心甘情願。森先生去世已經將近一個禮拜了,我知道克麗絲汀娜再也不會回來了,於是,我又開始往樓上的書房跑。我把替柯老闆收集的那份資料文件夾拿出來,然後開始重讀書稿,仔細感受著每一個字句和段落。閱讀那些文字讓我頭昏腦脹,而且有種陰沉的滿足感。我想起了十萬法郎那筆錢,起初覺得這是天大一筆鉅款,如今想想,我忍不住要在心中竊笑,並且告訴自己,那個混帳東西,竟然以如此低廉的價格收買了我。包覆著酸楚和痛苦的虛榮心,猛然關閉了理智的大門。我以不屑一顧的傲慢態度重讀了我的前輩馬爾拉斯卡寫的《永恆之光》,接著把這本手稿丟進壁爐的火堆裡。他在哪裡挫敗,我就在那裡戰勝。他在哪裡迷失了方向,我就要在那裡找到迷宮出口。
伊莎貝拉聳了聳肩。
我們走到了城堡公園,進入到處都是遮蔭棚的花園裡,最後就在m•hetubook.com.com大噴泉池前面的長椅坐了下來。
我聳聳肩,大夫和伊莎貝拉互看了一眼。
「在我面前,不准說不要!」她以嚴厲的語氣駁斥我,「現在,您踏進浴缸裡去,好好用肥皂把自己洗乾淨,然後把鬍子刮掉。您有兩個選擇:要不就乖乖照辦,要不就由我來動手。您可不要以為我是說著玩的!」
「我不餓。」
「這是您自己造成的傷口嗎?」
「還不就是那樣。」
大夫面有疑慮地看著我,然後站了起來。
「人常常會在遭遇困境時錯把同情當愛情的……」我說道。
他收起了看診包,然後非常有禮貌地向我道別。伊莎貝拉送他到門口,接著,我聽見他們兩人在樓梯間低聲交談了好幾分鐘。我重新把衣服穿上,就像個聽話的好病人那樣坐在床上等著。我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響,接著是醫生下樓的腳步聲。我知道伊莎貝拉就在玄關,她在那兒佇足半晌之後才走回臥室。一見她進門,我立刻送上微笑。
「您好歹也過來開個門吧!我知道您在裡面,您不開門我就不走,把我逼急了,我會把門踹開的!」當我打開大門時,伊莎貝拉立刻倒退了一步,並且滿臉驚恐地望著我。
「那就趕快照著我的話去做吧!趁著您洗澡這段時間,我去找個醫生過來。」
「不怎麼好。」
「您不必替我擔心啦!」
伊莎貝拉把我推到一邊,逕自往長廊走去,並且敞開了所有窗戶。接著,她轉往浴室,並開始在浴缸裡放水。她揪著我的手臂,硬是把我拖進浴室裡。她讓我坐在浴缸邊緣,然後仔細看了看我www.hetubook.com.com的雙眼,她用手指掀起了我的眼皮,頻頻搖頭輕嘆。她二話不說就開始動手脫掉我的襯衫。
我正想開口說話,但她馬上舉起手來要我安靜。
「他是個好人啦!」她這樣說道。接著,伊莎貝拉靜默了許久,然後低著頭。「他跟我提起結婚的事。」她說道,「好幾天前的事情,就在『四隻貓』咖啡館。」
「醫生,我恐怕沒辦法過去……」我說道。
「我爸媽很高興我又回家去住了。他們說,這一切都是您的功勞。他們如果知道……說真的,我們處得比以前好多了。其實,我跟他們相處的時間也不長,我幾乎都待在書店裡。」
我凝視著她的側面,冷靜的神態裡已經不見青春的無邪,那是我希望在她身上看見的特質,但是可能從此再也看不見了。
伊莎貝拉沒搭腔。
「在此同時,我建議您開始吃點熱食,先喝熱湯,然後再吃固體食物,多喝開水,但是不能喝咖啡或其他刺|激性飲料,特別要多休息。出去外面走走,曬曬太陽,但也不必太勉強。您是典型的勞累過度,已經出現貧血的初期症狀了。」
醫生檢查我的雙手,然後皺著眉頭看著幾乎可見血肉的指腹。他用繃帶替我包紮了手指,不時發出低聲囁嚅。
「真是嚇壞人了!」她以責備的口氣咕噥著。
我們彼此相視,無須言語即可靈犀相通,接著,我緊緊抱住了她。
「醫生,」我主動示好,「您就當我不存在吧!」
「這位就是病人。不管他跟您說什麼,您都別理他,因為他是個騙子!」伊莎貝拉做了這樣的聲明。
「只是輕微的挫傷而www.hetubook.com.com
已。」
醫生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衡量我有多討人厭。
這時候,她側著頭直視我的目光。
「這個說來話長呢!醫生。」
伊莎貝拉嘆了口氣。
「我也這麼覺得。」
「您多久沒吃東西啦?」
「我都還沒問妳好不好呢。」我主動找話題。
「我怎麼知道?我想應該是吧!雖然我愛他並不像他愛我那樣多。」
「妳不認識我啦!伊莎貝拉……」
「我們這樣好像一對戀人呢!」我說道。
「他告訴我,他想成家,他想要孩子……他說我們可以住在書店樓上的公寓,日子一定可以過得下去的,雖然森先生留下了一大筆債務……」
「我跟他說我會考慮。」
「沒什麼大礙,不需要太擔心,不過,我希望他最慢明天就到我診所來一趟。」
「我先幫您上藥,不過,我看這恐怕會留下疤痕的。」
「這個……妳還年輕嘛!」
「哼,真好笑。」
「我現在去幫您準備一點吃的。」
「您什麼話都別說。您如果以為您是世上唯一會痛苦難過的人,那您就錯了。就算您不在乎自己像條流浪狗似的死在角落裡,請您至少要記得,我們這些人卻是很在乎的,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乎就是了。」
「謝謝妳。」我輕聲對她說道。
「我們要做好朋友喔?」
我搖頭否認。
「那妳好不好呢?」
她的笑容承載著無限的哀愁。
「妳跟他呢?你們處得怎麼樣?」
「他一定會去找您的!」伊莎貝拉在一旁向大夫保證。
「去洗澡!還有,拜託您先把褲子和襪子脫掉再下水。」
「哼!這種話誰都會說。」
「伊莎貝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