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天使遊戲

「先生,沒有人是『住』在這裡的。這個地方既不是旅館,也不是度假村。」
「您必須穿越這座小鎮,過了教堂廣場之後,繼續走到湖邊。湖的對岸有一條大道,兩旁有很多豪宅別墅,這條大道盡頭接的是黎戈利沙大道。就在那個交會口,有一棟三層樓的大宅院,四周圍繞著一座非常寬敞的大花園,那裡就是療養院。」
「您知不知道,在您之後有誰見過她或是跟她談過話?」
「我叫做大衛.馬汀。克麗絲汀娜.沙吉爾在這裡嗎?求求您……」
「沙吉爾小姐情況如何?我可以去看她嗎?」
她坐在落地窗前的一張搖椅上,穿著白色睡衣,頭髮綁成了辮子。我繞過搖椅,然後注視著她。她的雙眼呆滯無神。當我在她身旁跪下時,她的眼睛甚至連眨都沒眨一下。當我伸手去握她的手時,她全身肌肉毫無反應。這時候我才發現,她的手臂纏繞著繃帶,從手腕到手肘都是,肘關節則被綑綁在搖椅扶手上。我輕撫著她的臉頰,抹去了滑落臉龐的淚水。
我不耐煩地站了起來。
「麻煩您,我們往這邊走。」
「我是夜班護士長德瑞莎,請您跟我來吧。馬汀先生,我帶您去桑胡安醫師的辦公室。」
「謝謝您的幫忙。」
她那空茫的眼神依舊呆呆望著前方,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我拉了一張椅子,然後坐在她面前。
醫師默默望著我,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眼神中看見了一絲遲疑。
「大約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了。」我答道,「為什麼問這個?」
她有一雙嚴厲的深色眼眸,方正的五官不見一絲隨和,那副嚴肅的神情,讓人一看就覺得她八成只報憂不報喜。她的年紀應該在五十歲上下,雖然穿著一身護士服,但是怎麼看都像是位階更高和圖書的主管級人物。
「是的。」
「聽說您千里迢迢趕到這裡來,大概也累了,不過我還是想知道,為什麼來的不是衛達先生。」他這樣說道。
醫師指了指椅子,然後神情冷靜地等著我再次坐下來。
火車慢慢停了下來,車頭噴出的團團蒸氣瀰漫整個月台。我下了車,立即發現自己就置身在這團混雜著電源氣味的煙霧中。過了半晌,火車站裡傳來站長的哨子聲,接著,我聽見同一列火車再度離站了。就在火車漸漸滑出鐵軌時,車站周遭的景象彷彿海市蜃樓般在我的四周緩緩升起。月台上只有我一個人。天上飄著粉狀的細雪,緩緩地飄著,就像一直懸在半空中似的。夕陽的紅色光芒穿越了雲層,漫天細雪被染成了閃耀的火花一般。我緩步走近站長室,敲了敲玻璃門,他立刻抬頭往我這兒張望著。他過來開了門,然後一派熱心大方地盯著我看。
我頂著細雪穿越了空蕩的小鎮街道,一路搜尋著教堂的尖塔。途中,我幾度和當地鎮民擦身而過,他們先是主動向我點頭致意,接著是偷偷打量我。到了教堂廣場上,兩位年輕人正忙著從運送煤炭的馬車上卸貨,他們好心告訴我通往湖邊的道路,才幾分鐘的工夫,我已經走在冰凍大湖旁的大道上了。湖邊處處可見氣派豪宅、樹木和長椅錯落的湖濱大道,宛如一條帶子似的環繞著這片廣闊冰湖。我走近湖岸邊,定定凝視著腳下那一大片結冰的湖面。結冰應該有相當的厚度了,有些湖面看起來就像霧面玻璃一樣,隱約可見湖底的汙泥。
站長先生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樣,似乎在苦思該如何指點外地人找到想去的地方,臉上變換了好幾個表情之後,他終於給了我以下的描述:
和*圖*書馬汀先生,我恐怕得跟您說個壞消息了。」
「您能不能告訴我,有個叫做聖安東尼歐山莊的地方在哪裡?」
「一〇一號房有絕佳的清晨湖景。」他這樣告訴我,「不過您如果偏愛北側的風景,我有……」
當我走進車廂並癱坐下來的那一刻,火車開始慢慢滑出了車站,我隨即耽溺於車內的暖氣以及車廂輕微的晃動。我們從一片工廠和煙囪叢林間穿梭而過,拋下了有如裹屍布的漫天橘紅暮色,同時也將城市遠遠拋在後面。堆置廢棄火車的荒地景致,漸漸轉換成了無垠的田野和丘陵,錯落其間的是一座座莊園和瞭望塔,還有樹林和溪流。層層迷霧之間,偶爾可見帶篷大馬車以及小村落。我們沿途經過了許多小車站,一座座鐘樓和莊園宛若遠方的海市蜃樓。
「他沒辦法過來。」
「十五分鐘。」他說道。
我走進房間,然後聽見醫師在我背後關上房門。眼前是個屋頂挑高的房間,純白的牆壁搭配光亮的地板,旁邊擺著一張金屬床,床的四周圍著紗幔,床上是空的。一扇寬敞的落地窗,望出去就是飄雪的花園,還有樹林,遠眺就是大湖。直到我再往前走了幾步,這才看見了她。
十分鐘之後,我站在一扇大門前,門內的大花園裡處處堆積著被白雪覆蓋的落葉。聖安東尼歐山莊立在花園深處,彷彿莊嚴的崗哨,四周縈繞著落地窗散放出來的金色光芒。我穿越了花園,感覺自己的心跳又快又急,即使寒風刺骨,我的雙手還是一直冒汗。我上了通往入口大門的階梯。大廳裡的地板就跟西洋棋盤一樣,一旁的階梯上,有個護士打扮的年輕女孩扶著一個全身顫抖的男子,彷彿今生今世都得僵持在那座階梯上了,彷彿只要風一吹就能吹www.hetubook.com•com散他危脆的生命。
醫師目不轉睛盯著我,靜靜等著。他有一雙冷凝的目光,那個神情,一看就知道這個人不聽表面話,只聽真心話。
「在您沒有對我說實話,並且說明來意之前,誰都不能看她。」
「我不知道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您就是那位作家吧?」
霎時,我覺得自己的胃部彷彿絞扭成死結了。
「我們在這裡都稱呼她衛達太太。」
醫師嘆了口氣。
「她到底是怎麼了?」
「我叫做大衛.馬汀,是克麗絲汀娜.沙吉爾的朋友。」
我在途中禁不住睏意而熟睡了一陣子,醒來時,車窗外的景致已經完全變了。火車穿越了立在湖泊和溪澗之間的陡峭山谷和石壁,接著,列車馳騁在看似一望無際的山坡樹林間。接下來還有無數貫穿山谷和平原的隧道,大批馬群在雪地上奔跑著,小山村的石屋在遠處依稀可見。庇里牛斯山的山峰就在另一頭,琥珀色的夕照下,覆蓋了皚皚白雪的山坡燦爛耀眼。放眼望去,前方有重重屋舍和建築物積聚山丘上。查票員探頭到車廂裡,並對我微微一笑。
「我是大衛呀!」我低聲對她說道。
我們就這樣度過了十五分鐘,滿室的靜默。我的手握著她的手,她的眼神迷茫呆滯,對我的話語全無回應。突然間,我聽見房門又開了,接著,我感受到有人輕輕拉起我的手臂,然後拖著我往外走。那是桑胡安醫師。我乖乖讓他帶著我走向門外的走道。醫師鎖上了房門,然後陪我回到那個冰冷的辦公室。我癱坐在椅子上,無奈地望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克麗絲汀娜。」我輕聲喚她。
「您決定就好。」我打斷他的話,擺明了有無美景根本無所謂。
「我能不能請問您,和圖書您上次見到她,或是跟她談話是什麼時候?」
「您要不要獨處幾分鐘?」他問道。
「我也不知道。」他說。
湖畔旅館是一棟坐落湖濱的深紅色兩層樓大宅院。繼續前往目的地之前,我先在這裡預訂兩個晚上的房間,並且預先付清了住宿費。櫃檯人員告訴我,旅館幾乎是空的,所以房間任我挑選。
「您好啊?」聲音是從我的右側傳出來的。
「那就一〇一號房吧。每年到了夏天,這個房間是新婚夫妻度蜜月最愛的選擇呢!」
「您不需要道歉。」護士說道,「我能不能請問……您是家屬還是朋友?」
她的臉上又露出讓人猜不透的淺淺一笑。
我嘆了一口氣,隨即點頭同意。畢竟,我搭了一百五十公里的火車,並不是為了說謊而來的。
「下一站:普意塞達鎮。」
「我不在乎各位怎麼稱呼她。我只想見到她,馬上!」
醫師舉起右手摀著嘴,似乎在斟酌接下來該說什麼。
「您好,我想找一位叫做克麗絲汀娜.沙吉爾的人。我相信她應該住在這裡……」
那是個沒有窗戶的長方形房間,四面牆壁漆成了明亮的藍色,天花板吊著兩盞燈,犀利的燈光有如金屬一般。整個房間裡只擺了三樣東西:一張光溜溜的桌子以及兩張椅子。房裡瀰漫著消毒味,而且非常冰冷。雖然護士稱之為辦公室,但我獨自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枯等了十分鐘之後,在我看來,這個地方跟地牢沒什麼兩樣。即使房門緊閉,我依然可以聽見牆外的人聲,偶爾甚至是淒厲的吶喊。我已經忘了自己究竟在那兒等了多久,後來,門終於開了,進門的是個身穿白袍、介和*圖*書於三十到四十歲之間的男子,臉上掛著和房裡的空氣一樣冰冷的笑容。我在心裡暗想,這大概就是桑胡安醫師了。他繞過桌子,在另一邊那張椅子坐了下來。他的一雙手肘撐在桌面上,面帶好奇的神情觀望了我好幾秒鐘之後才開口。
「就在這附近,走個十分鐘就到了。您可以散步過去,走到街尾就會看到,不會迷路的。」
「抱歉,我千里迢迢趕來,就是為了找這個人……」
「祝你幸運了……」
護士的態度漸漸軟化了。接著,她露出了親切的笑容,然後點點頭。我大大地鬆了口氣。
他把那間蜜月套房的鑰匙交給我,然後提醒我餐廳的晚餐時間。我告訴他會晚一點回來,接著,我問他聖安東尼歐山莊會不會離這兒很遠。這位旅館櫃檯人員的反應跟火車站站長一樣,端著一臉親切的笑容頻頻搖頭。
「這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為什麼我不能見她?」
「我可以看看她嗎?」
她面不改色地望著我。
站長蹙起了眉頭。
「您知道哪裡可以找到旅館嗎?」
我點了點頭。醫師慢慢走開了,離開時還順手帶上房門。我看著自己的右手,依舊不停地顫抖著,於是只好握緊拳頭。我已經不再感受到這個房間的冰冷,也聽不見穿透牆壁傳來的嘶吼和叫聲。我只知道自己經喘不過氣來,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才行。
「您是說那家療養院啊?」
「您這一路走過去就會經過湖畔旅館。您可以告訴他們是塞巴斯介紹的。」
我們穿越了一小段走道,兩旁都是一扇扇金屬房門。桑胡安醫師領著我往前走,他的手上還拎了一大串鑰匙。一路走著,我似乎聽見了那些金屬房門內頻頻傳出笑聲和哭聲。那個房間就在走道盡頭,醫師打開房門,然後佇足在門檻上,面無表情地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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