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天使遊戲
十八

這一次沒有任何情緒上的打擊,沒有令人害怕的場景,也聽不見陰暗潮濕的地牢回音了。這個大廳非常寬敞,光線明亮,而且是挑高的天花板。這地上讓我聯想到貴族子弟們上的教會學校教室,就連牆上的十字架都像極了。大廳位於警局二樓,落地窗氣派寬敞,窗外可見萊耶塔納大道上清晨的人車往來。大廳正中央擺著一張金屬桌子和兩張椅子,在別無他物的偌大空間裡,這些桌椅看起來就像迷你家具。葛蘭德斯把我帶到桌邊,然後要求馬克斯和卡斯特羅退下,兩位警員慢吞吞地執行著上級的命令。葛蘭德斯一直等到兩人離開大廳之後,情緒才放鬆下來。
「您倒是說句話呀!」我終於忍不住出聲了。
「您請坐吧。」
葛蘭德斯哼了一聲,但還是點了頭。
我再次感受到大衣口袋裡沉重的左輪手槍。
葛蘭德斯哀嘆一聲。他在我敘述過程中不曾離座,此時,他站了起來,然後走到窗邊,背對著我。我想像自己的手正從大衣口袋裡掏出左輪手槍,朝著他開了一槍之後,從他的口袋裡拿出鑰匙開門逃走……六十秒之內,我就在外面的大街上了。
「既然這樣,您就別浪費時間了。」
「那是當然了,我真笨啊!就是這樣嘛!波迦特海灘那個女巫跟您提到的可怕秘密不也是如此嘛!索莫羅斯特洛女巫……這個我喜歡,非常具有您的個人風格。您聽聽看我說得對不對喔……那位馬爾拉斯卡一直禁錮了一個靈魂,就為了掩飾自己的靈魂,並藉此逃避一連串的詛咒。您能不能告訴我,這是《詛咒之城》裡的情節,還是您剛剛才編出來的故事?」
「換了您是我的話,您會相信您剛才說的那和_圖_書些話嗎?」
故事結束之後,我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我這一生從未如此疲憊。我好想就此入睡,並且永遠不再醒來。葛蘭德斯在桌子另一頭觀望著我,我覺得他的臉上似乎寫著困惑、悲傷、憤怒,尤其是迷惘。
「我很想幫您,您卻把我當白痴一樣在耍弄。」
「您說謊!」
「您要我從哪裡開始說起?」
「會讓您難受的就是實話。」
我知道,在這個關鍵時刻,唯一能夠救我的是謊言。我如果誠實說出有關克麗絲汀娜的一切,死期大概也不遠了。
我將一切過程都據實以告了。但是最重要的那件事除外,我甚至沒有勇氣向自己提起。在我的故事裡,我回到聖安東尼歐療養院去找克麗絲汀娜,卻只找到消失在雪地裡的沾血腳印。或許,我如果一再重複同樣的敘述,連我自己都會相信事情就是這樣。我細說從頭的故事終於進展到當天早上,我從索莫羅斯特洛的棚屋貧民窟回到家裡,並且發現馬爾拉斯卡已經決定,警官先生擺在桌上的下一張照片就是我了。
葛蘭德斯在自己的額頭上拍了一巴掌,彷彿突然恍然大悟似的。
「您根本沒把我說的話聽進去。」我說道,「我說了老半天,您一句話也沒聽進去。」
「沒有用的。」我提出駁斥,「事情還不就是那樣。」
「我沒有編故事!」
「當然,您在敘述當中非常確切地交代了各種事證,從您去狄利亞醫師的診所看病,您在西班牙殖民地銀行的帳戶,新村的墓園石雕工廠裡靜候您死去的墓碑,甚至還包括了您口中那位柯老闆和萬利來律師之間的勾結……還有一大堆細節,大概都是您寫偵探小說派不上用場的經hetubook.com.com驗。不過,您唯一沒告訴我的事,老實說,那是關係到您和我的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克麗絲汀娜.沙吉爾的下落。」
「是的。」
「我希望您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事啊!馬汀。」
「那就是您想做的事嗎?警官,您真的想過要幫我嗎?」
「首先,我很願意給您主動說明一切的機會,馬汀,您就照著自己的方式去說,咱們不趕時間,慢慢說。」他總算開了口。
「別找她麻煩,她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哪些才是實話。」
「既然這樣,那就去查證我說過的那些事情。請您去把馬爾拉斯卡和伊蓮娜找出來!」
「那您得先說服我呀!」
「我還以為他們要把我抓去餵獅子哩。」我說道。
「我就說了嘛!跟您說實話一點用處都沒有。」我這樣回應他。
他在我對面坐了下來,然後打開文件夾,並從裡面抽出幾張照片,把一張張照片擺在桌上。第一張照片是坐在自家書房搖椅上的萬利來律師。在他旁邊的照片裡出現的是馬爾拉斯卡遺孀的遺體,或者應該說是她被人從瓦維德瑞拉公路的別墅泳池底撈上來的屍體。第三張照片裡是個慘遭割喉的瘦小男子,看起來應該是羅勒斯。第四張照片是克麗絲汀娜,我發現那是她和衛達結婚那天拍攝的照片。最後兩張照片是沙龍照,分別是我的兩位前老闆巴利鐸和艾斯科比亞斯。將所有照片整齊排列完成之後,葛蘭德斯以深不可測的眼神望著我,他沉默了好幾分鐘,同時仔細琢磨著我對這些照片的反應,或是毫無反應。接著,他以出奇謹慎的態勢倒了兩杯咖啡,並將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
「我不知道她在和-圖-書哪裡。」
接下來的兩個多鐘頭裡,葛蘭德斯沒有開口說過半個字。他仔細聆聽著我的敘述,不時點頭回應,偶爾在記事本上記錄要點。起初,我還是看著他說話的,但我很快就忘了他的存在,後來,我發現我根本就是在敘述給自己聽。隨著口中的話語,我又回到自認遺忘已久的時空裡,父親在報社門口被人槍殺的那個夜晚歷歷在目。我憶起當年在《工業之聲》編輯部打工的歲月,還有三更半夜挑燈趕稿賺稿費那幾年的生活,以及柯瑞理寄來的第一封信裡向我承諾了遠大前程。我憶起和柯老闆在天台蓄水池畔的初次相遇,以及確信自己死期已近的那段日子。我向他提起了克麗絲汀娜、衛達,還有那段旁觀者清、唯我癡迷的苦戀。我向他談起了我寫的那兩本小說,一本是我掛名作者的創作,另一本則是替衛達捉刀改寫的作品。我談起了那段失望貧困的苦日子,以及那天下午,我親眼看著我母親將我此生唯一的珍貴寶物丟進垃圾桶……我並不需要警官的同情和憐憫。我只想試著將這些事件勾勒成一張想像的地圖,然後循線找出自己為什麼此刻會坐在這個空蕩的大廳裡。我回顧那天晚上在奎爾公園旁那棟小別墅裡,柯老闆向我提出那個教人無法拒絕的合作邀約。我坦承了自己最初的疑慮,針對尖塔之屋所做的調查,以及我對馬爾拉斯卡的離奇死亡事件而做的探訪,因此而牽扯出一連串綿密的欺騙網絡。我發現自己也牽扯其中,或者我選擇了滿足自己的虛榮、貪婪,以及不計代價的求生意志。活著,就為了敘述這些往事。
葛蘭德斯轉身怒視著我。
「您說的話我都聽得一清二楚,馬汀。hetubook.com•com我聽見命在旦夕、絕望無助的您是如何和一個神秘的巴黎出版商開始合作計畫,按照您自己的說法,這是個從來沒有聽過或見過的出版商,他付了十萬法郎要您創造一個新宗教,而您卻發現自己其實已經身陷邪惡的陰謀迷陣,事關二十五年前一位律師之死,當時,他的交際花情婦希望能幫他逃脫命運,如今,您似乎走入了同樣的命運。我聽見了命運是如何讓您掉入被詛咒的尖塔之屋這個陷阱,房子的前任屋主馬爾拉斯卡曾經身陷其中。接著您發現有人一直在跟蹤您,並且殺害了所有知道秘密的相關人士,那是關於一個男人的秘密,從您的敘述聽起來,那個人幾乎和您一樣瘋狂。那是個藏身在陰影裡的男人,冒用了離職警察的身分,就為了隱藏他還活著的事實,在情婦協助之下,他犯下了一連串的謀殺案,包括森貝雷先生的死,但是動機詭異,就連您自己也無法解釋清楚。」
「馬汀,想要離開這個房間,辦法只有一個。」警官先生邊說邊在我面前晃著鑰匙。
「伊蓮娜為了搶一本書而害死了森貝雷,她認為那本書裡有我的靈魂。」
「我們今天之所以在這裡談話,是因為昨天普意塞達鎮的警察局拍了一封電報,內容提到克麗絲汀娜.沙吉爾從聖安東尼歐療養院失蹤了,而您涉有重嫌。療養院的主治醫師證實您曾經有意把她帶走,但是被他斷然拒絕了。我告訴您這些,就是希望您能夠明白我們為什麼在這裡,在這個大廳裡喝著熱咖啡、抽著菸,就像兩個閒話家常的老朋友一樣。我們之所以在這裡,是因為有位巴塞隆納富豪的妻子失蹤了,而您是唯一知道她在哪裡的人。我們之所以在這裡,是和圖書因為您的好友衛達先生的父親,本市最有權力的人之一,他非常關切這個案子,由於他和警界高層的關係密切,因此就拜託我的長官們,務必讓他媳婦平安歸來,否則我們就吃不完兜著走。如果不是因為這樣,如果不是因為我堅持要用我的方式辦案,您這時候早就在簡陋的地下室裡,而且跟您對談的人不會是我,而是馬克斯和卡斯特羅,這兩個人一向認為,盤問案情這種事情,一開始就打斷嫌犯腿骨,什麼話都問得出來,根本不必浪費時間。再說,本案攸關衛達夫人的安危,我的長官們要求分秒必爭,還有他們認為我跟您有點交情,對您太客氣了。」
「您希望我們找相關證人來對質嗎?例如,您那個小助理怎麼樣?她叫什麼名字來著?伊莎貝拉?」
「我想應該不會吧!但是,我已經把我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了。」
我側著頭望著房門。
「您是敘述者,您要從哪裡說起都行。我對您唯一的要求就是實話實說。」
「我的長官願意讓我盤問您的時間只有二十四小時,時限一到,我如果沒辦法交出平安健康的克麗絲汀娜.沙吉爾,或者至少要活著,到時候,他們就不再讓我插手管這個案子了,接手辦案的將是馬克斯和卡斯特羅,他們已經等著要伺候您很久了,絕對不會輕易錯過這個好機會的。」
我乖乖坐了下來。如果沒有馬克斯和卡斯特羅那兩雙像要吃了人似的惡毒眼神,如果少了那扇鐵門以及玻璃窗外的鐵窗,沒有人會認為我的處境有多麼危急。看到那壺熱咖啡以及葛蘭德斯放在桌上那包香菸,尤其是他臉上那副平靜親切的笑容,我深信自己恐怕很難全身而退了。一定是這樣的。這次警官先生是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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