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是您說的。不過,您如果想預言墳墓裡躺的是誰,請您務必了解,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說呢!所以,您就讓我繼續往下說吧。」
「您呢?您有什麼看法?」
「我只能告訴您,警官先生,我已經把我記得的事情全都跟您說了,信不信就隨便您了。事實上,連我自己都常常無法置信。但是,我記得的就是那些了。」
我緊抿雙唇,但還是點了頭。
「沒有。」
我並沒有告訴他的是,就在那一刻,連我自己也開始相信是這樣了。我望著葛蘭德斯,突然發覺他的神情隱藏著些許異樣。
「我已經求證過您敘述的那些細節。」
「我也不知道。」
「今天早上,您跟我提到森貝雷先生去世當天晚上有人去了書店,而且和他起了爭執,您懷疑那個人想要一本書,那是您的作品,因為森貝雷拒絕出售,所以兩人有了爭執,接著,書店老闆因此而心臟病發。根據您的說法,那本書是書店裡僅存的一本了。您說那本書的書名是什麼來著?」
「我還沒說完呢,您可別說我沒把這件事當回事啊!我接下來就去了您描述過的那棟位於奎爾公園旁的別墅,那棟房子已經廢棄了至少十年,而且,很遺憾,我必須告訴您,屋裡的牆壁上,別說照片了,連張郵票都沒有,除了貓大便之外,那棟房子裡什麼都沒有。您有什麼看法呀?」
「不用了。趁著這個機會,我決定就直接尿在褲子上了,這樣正好可以先練習一下,等您把我送進地牢去接受馬克斯和卡斯特羅審判時,我會比較容易適應環境的。」
「《天堂之路》。」
「當然還有別的事情。」
「我別無選擇。」
等著看好戲吧!你這婊子養的混帳東西。
「他認為您已經瘋了。他認為您一定是無辜的,並希望您別出什麼事才好。他的家庭又是另外一個問題。您的老友衛達的父親,就像我跟您說過的,他對您一向沒什麼好感,據我所知,他已經偷偷塞了一筆錢給馬克斯和卡斯特羅,並要求他們在十二個小時之內從您口中套出話來。這兩個人已經向他保證,只需要一個早上的時間,別說是實話實說了,就算要您背誦全篇史詩也沒問題。」
葛蘭德斯走到我身旁,並將房門鑰匙遞給我。
「她就只跟您說了這個嗎?」
「該辦的事,說什麼也得辦到呀!馬汀,我們當然是找到她了。打從許多年前開始,她一直住在瑞瓦區的破舊公寓裡,那個環境只有噁心https://m.hetubook.com.com兩個字能形容。」
葛蘭德斯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過了半晌,他忽然暗笑了幾聲。
「我問啦,他還保留著以前的收據呢。那筆錢是馬爾拉斯卡要求他整修、改建家族陵墓而付的費用。」
「您要感謝我,那就從把握時間開始吧。您只有三十分鐘,接下來,他們會佈下天羅地網搜捕您的。別小看他們!」警官這樣說道。
「馬汀,趕快離開這裡吧!」
「您到底有什麼話沒告訴我?」
「喔!六角形的星星……您就別逗我了吧!馬汀。這幾道疤痕,您自己劃幾刀就行了,根本不算什麼。伊蓮娜.薩比諾只是個可憐的女人,她在卡德納街上的洗衣店做工維生,可不是什麼女巫之類的。」
「您是辦案的警察呀!」
「我的第一站是位於蒙塔涅爾街上的狄利亞醫師診所。停留時間很短。狄醫師早在十二年前就過世了,診所從八年前開始由一位名叫柏納.尤富禮的牙醫師接手,不消說,這位尤醫師當然沒聽過您的名字了。」
我躊躇了半晌才接下鑰匙。
我點頭承認。
我沉默良久。
「但是……」
「什麼事情?」
我隨即雙手掩面。
「您該不會告訴我沒看見那個天使吧……」
「打從我認識您開始,那個別針就一直別在您的衣領上。」他這樣說道。
「那個天使別針……」他邊說邊指著衣領。
「我要如何感謝您的大恩大德?」
「獻給森貝雷先生,一位值得享有書籍的摯友,他向我開啟世界的大門,並教導我跨越了那扇門。」我立刻背出了那段獻辭。
葛蘭德斯站了起來,然後開始繞著桌子踱來踱去。
「您沒問馬爾拉斯卡二十五年前付給他的那筆錢嗎?」
當葛蘭德斯警官離開時,我估計當時大概是早上九點左右,他把我關在那個大廳裡,陪伴我的就只有一壺冷掉的咖啡和一包香菸。他派了那兩個跟班守在門外,而且我還聽見他特別交代,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准任何人進入。就在他離開五分鐘之後,我聽見有人敲門,接著,我看見馬克斯那張臉卡在小玻璃窗上。我聽不見他說什麼,但從他的嘴形看來,他說的一定是這句話:
「他說了什麼?」我問道。
「事情非常簡單。您隱藏個人身分,至少您自己大概是這麼認為的,自認神不知鬼不覺地聘請了萬律師為您辦事,我說……銀行的記憶力都是細膩得跟詩人一樣,一旦讓他們看見帳www.hetubook.com•com戶裡有半毛錢飛出去了,他們就永遠不會忘記這回事。我必須向您承認,當我發現這件事的時候,我開始覺得這整件事挺有意思的,於是我決定繼續拜訪下一個地方,就是薩納柏父子石雕工廠。」
聽到這個天大的謊言,我忍不住縱聲大笑。
我低下頭來,啞口無言。
「上面還簽了名,大衛.馬汀。」葛蘭德斯替我做了補充。
「警官先生……」
「還有薩瓦鐸這個人呢?」
「我不懂您的意思。」
葛蘭德斯伸出手來,並在我眼前揮了好幾次,彷彿在確定我是否還看得見。
那天早上接下來的時間,我就是坐在窗台上看著街上的路人,他們行動自由,暢快地吞雲吐霧,盡興地吃著方糖,樂得跟柯老闆吃糖時一樣。或許是疲憊,或許是後勁強烈的絕望,終於在中午的時候找上我了,於是,我就地躺下,臉部貼著牆腳,不到一分鐘就睡著了。當我醒來時,大廳已經陷入一片漆黑。天色早就暗了,萊耶塔納大道上的赭紅色街燈,不時將流動的汽車和街車影子投射在大廳天花板上。我連忙起身,地板的刺骨冰涼在我體內流竄著,接著,我將身子挪近到角落那個暖氣裝置,豈知暖氣板卻比我的雙手更冰涼。
葛蘭德斯點了點頭。
「這就是我的兩難之處啊!馬汀。我一方面認為您在我面前講了通篇謊言,把我當個笨蛋在耍弄,更糟糕的是,您自己在多次重複說著同樣的話之後,或許也開始相信那些都是事實。一切都操之在您了,反正是您的事情,我呢,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直接把您交到馬克斯和卡斯特羅手裡就行了。」
我點頭回應他。警官拿起一支香菸,隨即點了火。才吞吐了幾口煙,隨手又把香菸擰熄了。
「您把所有事情都告訴衛達了嗎?」
「薩瓦鐸一九〇六年被逐出警界,原因是他花了兩年的時間死守著馬爾拉斯卡的命案,而且和死者遺孀有曖昧關係。據說他後來決定出走到美洲開始新生活。」
我沒搭腔。
「我只要求您告訴我克麗絲汀娜.沙吉爾的下落,如果她還活著的話。」
「您還有事情沒告訴我。」我直言自己的看法。
「看見啦!我看見了,非常壯觀呢!那是您三個月前親筆寫信去訂製的,忠厚老實的薩納柏還在帳簿裡保留了您預付費用的收據呢!這個人非常親切,同時也以自己的工作為榮。他告訴我,那尊天使雕像算是他的代表作了,創作這件和*圖*書
作品的過程中,靈感始終源源不絕。」
「結果呢?」
「怎麼樣?」
「我想大概是放棄吧!」
「您找到她了嗎?」
「今天下午,我去找了薩娜烏哈,或者就稱她伊蓮娜.薩比諾吧!我在她那間小套房裡,問她認不認識您這個人。她說不認識。我告訴她,您住在尖塔之屋,就是她和馬爾拉斯卡一起共度了好幾個月的那棟房子。她還是跟我說不認識您。接著,我跟她提起您曾經去過馬爾拉斯卡的家族陵墓,並且確定就在那兒看見了她。這個女人第三度否認她這輩子曾經見過您這個人。我也相信她了。我一直都相信她的話,直到我正打算離開時,她說她覺得有點冷,於是打開衣櫃拿出一條毛毯披在身上。就在這時候,我瞥見桌上有一本書。我特別注意到那本書,因為那是整個房間裡唯一的一本書。趁著她轉身去拿毛毯時,我翻開了那本書,第一頁上面有一小段手寫的文字。」
我們各自回到數小時前的位子坐下來,然後相視無言。
「她根本就不知道您是誰。」
「馬爾拉斯卡的墳墓裡埋的不是他!」
「我跟您說的已經夠多了。」他這樣駁斥我。
「她告訴我,羅勒斯當年常在伊麗莎白街上的公寓裡舉辦招魂聚會,她就在一九〇三年的那個聚會裡認識了馬爾拉斯卡。她告訴我,她碰見的是個痛失愛子、婚姻不幸福的傷心男子。她告訴我,馬爾拉斯卡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但是心神混亂,他認為有個東西已經侵入他的體內,並深信自己很快就會死去。她告訴我,他在去世之前留下了一筆基金給她,以及那個放手讓她跟著馬爾拉斯卡的男人,胡安.科貝拉,別名哈戈。她告訴我,馬爾拉斯卡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因為他再也無法承受痛苦。她告訴我,她和哈戈就靠著馬爾拉斯卡留下來的錢過日子,直到基金用完為止,而哈戈不久後就離開了她,據她所知,他後來酗酒度日,在一家工廠當夜間警衛維生,最後孤單死去。她告訴我,沒錯,她的確帶著馬爾拉斯卡去見過那個索莫羅斯特洛女巫,因為她相信這個女人一定可以安慰他的心靈,並讓他相信,一定可以和死去的兒子在另一個世界重逢……您要我繼續住下說嗎?」
「我很高興您還有這份幽默感,您接下來會更需要的……請坐吧。」
我掀開襯衫,讓他看伊蓮娜在我胸口劃下的傷疤,那天晚上,她和馬爾拉斯卡一起出現在聖傑瓦希墓圍。
「怎麼樣?」
和*圖*書「既然都到了那裡,我就趁此機會去了波迦特海灘,在那個地方,我只是亮出一枚銅板而已,起碼有十個人搶著要告訴我有關索莫羅斯特洛女巫的秘密。當您今天早上在敘述您的經歷時,為了不打斷您的談話,有件事我當時沒跟您提:您說的那位女巫已經死了好多年啦,我今天早上看見的那位老太太,連個小孩都嚇不著哩!而且,她始終靜靜坐在椅子上。還有,這個您一定會喜歡的:她是個啞巴!」
葛蘭德斯聳了聳肩。
「我請問您,馬汀……換作您是我的話,有了這一連串的發現之後,您會怎麼做?」
我拿著鑰匙走向房門。離開之前,我回眸再看一眼。葛蘭德斯坐在桌上,面無表情地望著我。
「您需要上個廁所嗎?」
我轉過頭去望著那扇門。
「搞不清楚狀況的人是您啊!馬汀。在這種分秒必爭的緊要關頭,您隻字不提克麗絲汀娜.沙吉爾的事情,反而執意要拿類似《詛咒之城》那種情節來說服我。這裡只有一個圈套,那就是您對自己設下的陷阱!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您如果不告訴我真相,我也很難幫您走出這道門呀!」
就在這時候,我聽見背後的大廳房門打開了,回頭一看,葛蘭德斯站在門口望著我。警官先生使了個眼色,其中一位下屬點亮大廳的電燈,並隨手關上房門。刺眼的銀色燈光讓我的雙眼一時睜不開來。當我終於能夠漸漸張開雙眼時,發現警官的面容幾乎和我一樣疲憊。
「對了,就是這本,根據您的猜測,那本書是在森貝雷去世當天晚上被搶走的。」
「等一下……好戲還在後頭。離開診所之後,我順路去了西班牙殖民地銀行,那個地方的裝潢和氣派真是驚人啊!服務品質簡直是無懈可擊,我真想在那兒開個戶呢!我查過了,您在那兒從來沒有過任何帳戶,他們也沒聽過安瑞亞斯.柯瑞理這個人,銀行目前也沒有任何客戶存進十萬法郎。您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沒有?還是不說?隨便您啦,那就讓我繼續將忙了一天的事情說完。拜訪過伊蓮娜.薩比諾之後,老實說,我實在是累壞了,於是我回警局一趟,接下來,我趁著還有點時間,所以就打了通電話到普意塞達鎮的警察局。分局的同事告訴我,他們已經證實,克麗絲汀娜.沙吉爾失蹤那天晚上,有人看見您從她的房間走出來,而且,您甚至沒回旅館去拿回自己的行李,療養院的主治醫師告訴警方,您曾經私自割斷約束病hetubook.com.com人行動的皮繩。接下來,我繼續打一通電話給您的老朋友貝德羅.衛達,請他到警局來一趟。這個可憐的男人真是落寞憔悴呀!他告訴我,他上次見到您的時候,您把他揍了一頓。是這樣嗎?」
「您知道,他其實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因此,他甚至想辦法說服我放了您。他說,事出必有因;他說,您這一生過的都是苦日子;他說,您會失去父親都是他的錯;他說,他覺得自己也有責任;他說,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妻子能夠回到身邊,其他事情他不會跟您追究的。」
這時候,警官背對著我站在落地窗前。
「您是指事實嗎?事實就是,我寧可相信衛達的說法,您八成是瘋了。」
「我的下一站就是已經去世的萬利來律師的事務所。我倒是在那兒查到了您確實有個銀行帳戶,但是不在西班牙殖民地銀行,而是在薩巴德銀行,自從六個月以前,您陸續從這個帳戶以每筆兩千元西幣的金額匯款到事務所律師們的帳戶裡。」
「既然這樣,那就好好拿著您藏在大衣口袋裡的那把左輪手槍,小心點,別擦槍走火射中自己的腳了,現在您可以拿槍抵住我的頭顱,逼我掏出鑰匙開門……」
「您難道沒發現嗎?警官先生,您難道沒發現自己也掉入馬爾拉斯卡對我設下的同樣陷阱嗎?」
「但是,而且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但是』,一個其他同事辦案時全然不在乎的『但是』,偏偏這個『但是』就像我眼裡進了一粒小沙塵一樣,並且讓我開始懷疑……或許,我現在要說的話背離了我在這裡二十年學會的經驗,我要說的是,您告訴我的事情可能不是真的,但也不是假的。」
「您要我從哪裡開始講起?」
「半個小時之內,有人會過來把您帶走,到時候,我就無法再插手這件案子了。」他說道,「到時候,伺候您的是馬克斯,我完全使不上力了。為了救自己一命,您可有什麼話要告訴我的?」
「嗯,而且深入長談了好久。」
「您把她殺了嗎?」
「對了,就是這樣。但是,我不是您,而且還像個傻瓜一樣,繞了這麼一大圈之後,我決定繼續探尋您提過的線索,還是去找了那個令人害怕的伊蓮娜.薩比諾。」
「不可能!」
「不要走大門。沿著走道往外走,到了盡頭,左邊有一扇藍色的門,只能出不能進,門外就是火災逃生梯。出口是後面那條小巷子。」
我緊張地吞著口水。
「您跟她談過了嗎?」
葛蘭德斯望著我,眼中盡是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