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醫生嗎?」他問我。
「據我所知,她住在聖塔露西亞公寓,就在巴貝拉侯爵街上。她繼承了多少錢呀?」
她的聲音粗糙、沙啞,突然乾咳了一聲,像是整顆心都快被咳出來似的,接著她的齒縫滲出了深色液體。奄奄一息的伊蓮娜定定望著我。她拉著我的手,然後用力握著。
我看著他跨過門檻,大剌剌地走了進來。
我將左輪手槍扣緊撞針。這時候,馬克斯的步伐停了下來,並在地磚上摸了一下。他在牆壁的另一邊。我非常清楚,他就在那個房間裡,除了正面迎擊之外,我沒有別的出路了。此時,我看著他的身影慢慢挪到房門口,接著,他的身影成了一灘流動的陰影,雙眼的光芒是辨識他的唯一途徑,他和我相距不到四公尺。我開始將身體貼著牆壁往下滑,最後抱著膝蓋坐在地板上。馬克斯的雙腳就在人體模型外逐漸逼近。
她緩緩搖頭,又是一次掏心掏肺的乾咳。她的雙眼微血管已經破裂,眼球布滿了血絲。
「你沒那個膽子的!」他低聲咕噥著。
「大家都回房裡去!」我這樣告訴房客們。
我聽見三樓傳出人聲,有人替馬克斯開了門。這時候,我毫不考慮地用力撞上四樓的窗戶,就這樣破窗而入,大衣覆蓋著臉部和脖子,坐在滿地玻璃碎片裡。我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站起來,在幽微的光線下,我看見自己的左手臂上有一片汙漬。有一塊玻璃碎片,尖銳有如匕首,穩穩當當地插在手肘上。我抓著那塊玻璃碎片,用力將它拔了出來。刺骨寒風吹著熱燙的傷口,錐心的疼痛讓我忍不住跪了下來。我在那兒看見卡斯特羅已經抓著排水管往下滑,此時正從我破窗而入前的位置觀望著我。我還沒來得及掏出手槍,他已經朝著窗子跳過來。他的雙手攀在窗框上,接下來,我的直覺反應就是使盡蠻力捶打窗框,並以整個身體的重量狠狠壓上去。我聽見卡斯特羅的手指發出爽脆的折裂聲響,接著是他痛苦的哀號。我掏出左輪手槍,槍口瞄準他的臉,然而,他的雙手卻在這時候開始慢慢滑出窗框。他的眼中滿是驚恐,接著,他跌落天窗,身體一路撞擊著牆壁,從下面幾層樓的窗戶斜射而出的微光映照下,依稀可見卡斯特羅在牆壁上留下斑斑血跡。
我聽見鋒利的大剪刀在他手中開開合合的聲音。我的手臂突然一陣劇烈抽痛,痛得我必須咬著嘴唇才能強忍住呻|吟。馬克斯轉過頭來朝著我藏身之處張望著。
婦人眉開眼笑,目光閃爍著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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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書塞進大衣內袋,然後在床邊跪了下來。我拉出那口大皮箱,並把裡面的東西全都掏出來放在地板上,全是舊衣服、舊鞋子。接著,我打開了那個帽盒,裡面有個皮製小盒子,盒子裡裝著伊蓮娜在我胸口劃下星形傷疤的剃刀。霎時,我驚覺地上閃過一個陰影,於是我猛然回頭,槍口瞄準門口。那位清瘦的房客一臉怔忡望著我。
她的眼裡充盈著瀕死的淚水。
我拉起床單蓋住她的臉,忍不住嘆了口氣。站在門檻上的那位房客默默在胸前劃著十字。我在房裡張望著,試圖找出可以幫我整理思緒的東西,至少讓我想清楚下一站該去哪裡。伊蓮娜生前最後幾天就在這個長四公尺、寬兩公尺的陰暗陋室裡度過,鐵製行軍床上躺著她的遺體,牆邊擺著一個衣櫥和一張小桌子,那就是房裡所有的家具了。一只箱子從床底下冒出了頭,箱子旁邊還放了一個尿壺和一個帽盒。小桌上的盤子裡可見些許麵包屑,旁邊還有個裝水的陶罐,以及一疊明信片的東西,仔細一看,原來那是一疊聖人畫像以及訃聞和葬禮通知。另外有個東西用白色方巾包裹著,看起來像是一本書。我打開方巾,眼前就是我當年送給森貝雷先生的那本《天堂之路》。我在那個女人奄奄一息時興起的同情心,頓時消失殆盡。這個可惡的女人害死了我一生的摯友,就為了從他手中搶走這本討厭的小說!我想起了初次造訪書店時,森貝雷先生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每本書都有個靈魂,那是作者的靈魂,以及曾經讀過、夢想過這本書的人留下的靈魂。森貝雷至死深信這段話,此時,我突然明白伊蓮娜也對此深信不疑,只是方式不同罷了。
我舉起手槍,槍口瞄準了他的臉。手槍的金屬亮光洩漏了我的位置,馬克斯往我這兒衝過來,同時扳倒了一堆人體模型,並閃躲了槍擊。我可以感受到他全身的重量壓在我身上,他的氣息就吐在我臉上,與我左眼相距不到一公分的大剪刀突然用力閉合。我使盡全力用額頭抵住他的臉,他抵不過我的蠻力,最後往旁邊倒下。我舉起手槍,槍口對準他的臉。嘴角已經破裂的馬克斯,迅速起身,雙眼緊盯著我。
瑞瓦區的街道彷彿陰暗的隧道,幾乎不見微弱的街燈就在漆黑的暗夜裡掙扎著。我花了超過三十分鐘才發現,葛蘭德斯警官提過卡德納街上的洗衣店,其實有兩家。第一家就像個隱藏在樓梯底下的洞穴,不斷冒著白煙,裡面只有幾個打工的小孩,雙
和_圖_書手紫黑,雙眼蠟黃。第二家是個瀰漫油汙和消毒水臭味的店面,實在很難讓人相信從那兒出來的東西會是乾淨的,打理洗衣店業務的是個見錢眼開的婦人,我只是亮出了幾個銅板,她立刻承認,薩娜烏哈每週有六個下午在店裡幹活。
「我覺得……您的同伴好像已經到了。」他慢吞吞地說著。
「您流了好多血呢!馬汀,您得去看醫生才行。快出來,我馬上就陪您去找大夫。」
「薩瓦鐸在哪裡?被埋在馬爾拉斯卡家族陵墓裡的是不是他?」
「別掉下去啦!我們待會兒還想好好跟你玩一玩呢!」他說道。
「既然這樣,薩瓦鐸到底在哪裡?」
他不發一語望著我,一副難以捉摸的神情。我掏出左輪手槍,並刻意晃給他看。男子的神情依舊鎮定,他指著走道上最後一扇房門,就在天窗旁邊。我走過一看,房門鎖上了,於是,我開始猛力敲打門鎖。其他房客全都探頭張望著走道,一群被遺忘的靈魂,彷彿多年來第一次見到陽光在眼前閃過。我想起了自己蝸居在卡門女士的分租公寓裡那段貧困的日子,如今看來,跟這個瑞瓦區典型的悲慘煉獄相比,我當年那個破舊陋室,簡直就像麗池大飯店的豪華套房了。
「我一直都愛著他。」她說道,「他是個好人,一個很好的人啊!他改變了他。他以前是個很好的人啊……」
「他知道您在哪裡。他看得見您。他會來找您的。」
昔日的劇場紅星此時正躺在簡陋的行軍床上,面色慘白,全身爬滿了冷汗。她的雙唇已呈紫黑色,一見到我,她居然露出了微笑。她已經喝到一滴不剩,混雜著酸臭氣息、鮮血和膽汁的臭味充斥著整個房間。那位房客雙手掩住口鼻,並退到房門外的走道上。我看著伊蓮娜痛苦地掙扎著,毒藥正在她體內毫不留情地腐蝕著。死神已經在倒數計時了。
「說到流血啊!我很高興有此機會告訴您,您那個小騷|貨,那個叫什麼伊莎貝拉的妞兒,她已經在我們手上了,跟您好好聊聊之前,我們會先跟她玩玩……」
下方的門縫飄出一股氣味,讓我聯想起杏仁的苦味。我繼續用力捶打了門板好幾次,始終得不到回應。
他頻頻搖頭。
「您就好自為之了,馬汀。」
「通往天台的出口呢?」
「彼此彼此。」
我用雙手抓住排水管,一隻腳同時踩在支撐排水管的鐵環上。我舉起一隻手去抓住水管上方,然而我才剛用力一抓,排水管就剝離了牆壁,並從天窗口往下陷落了一公尺。我差點兒就跟著排水管一起往下掉了,還好我及時抓住hetubook.com.com了牆上的鐵環。我原本打算藉助排水管攀爬到天台上的,如今,天台已經遙不可及了。眼前只有兩條路:回到走道上,兩三秒之內就會和兩位警察碰個正著;或者是繼續下探腳下的漆黑深喉嚨。我聽見公寓內傳來門板用力撞擊牆壁的聲響,於是,我緩緩往下移動,始終緊抓著排水管,左手掌幾乎都磨破了。我陸續下降了一公尺半,這時候,我瞥見兩位警察的身影映在天窗上。首先探出頭來的是馬克斯,看他笑容滿面,我不禁納悶,他會不會當場就毫不客氣地朝我開槍。此時,卡斯特羅在他身旁出現了。
我覺得她似乎已經開始進入昏迷狀態,她的手勁也逐漸減弱了。
「我該怎麼辦?」
我踉踉蹌蹌地沿著走道往大門走。手臂上的傷口抽痛得厲害,而且,我發現自己腳上也有好幾處傷口。我繼續往前走。走道兩旁的房間裡擺滿了縫紉機、線軸,還有一張張桌子上放了成堆的大型布料捲筒。我到了門邊,然後伸手去握上門把。剎那間,我感受到門把在我手中轉動著,我立刻鬆了手。馬克斯就在門的另一邊,並試圖把門撞開。我往後退了幾步,一聲轟隆巨響強烈震動著門板,門鎖部分先是閃過一道白光,然後冒出了灰藍煙霧。馬克斯打算靠子彈開鎖,我趕緊躲進第一個房間,裡面充滿著靜止不動的身影,不是缺了手就是缺了腳,那些都是櫥窗用的人體模型,堆得滿屋子都是。我鑽進那些在暗處仍然閃閃發光的軀體之間,接著聽見第二聲槍響,房門被用力推開了。昏黃朦朧的樓梯間燈光灑進屋裡,亮光勾勒出馬克斯的身影,他沉重的步伐正沿著走道慢慢接近。我聽見關門的聲音,於是緊貼著牆壁,藏身在人體模型後面,手上的左輪手槍顫抖著。
「馬爾拉斯卡在哪裡?」
「她住在哪個房間?」我問他。
「房東太太有鑰匙。」房客主動解釋,「您如果可以等一下的話……我想,她大概很快就回來了。」
「馬汀,您聽我說,葛蘭德斯已經趕過來了,我們可以釐清一切事實,不需要把事情變得更複雜呀!」
他指了指我剛才關上的門。三秒鐘之後,我感受到馬克斯和卡斯特羅厚實的身體正試圖要撞門。我趕緊離開門邊,後退了幾步到走道上,並將槍口瞄準那扇門。
我沒搭腔,倒是往後退到走道牆邊,然後以自己的身體衝撞門板。經過兩次撞擊之後,門鎖總算鬆動了。一進房裡,一股酸臭的噁心氣味撲鼻而來。
「他已經不需要我了。」她說道,「他從來沒有愛過我。」
「她從裡面反鎖了。」那位m.hetubook.com•com房客說道,「今天整個下午都這樣。」
「馬汀,快出來!」馬克斯說話的語氣很冷靜,同時緩步前進。「我不會傷害您的。我奉了葛蘭德斯之命,一定要把您帶回警局。我們已經找到那個人了,那個叫做馬爾拉斯卡的,他已經招認了所有事實。您是無辜的,您現在別做傻事啊!快出來,然後我們到警局去談談。」
「這個……我想,我還是回房去了。」那位房客這樣說道,「很高興認識您。」
他的腳步停止,佇立不動。我看著他跪了下來,並用手指去摸了我留下的血跡,再把手指湊近嘴邊。我可以想像他的訕笑。
我丢了幾個銅板在櫃檯上,根本不想回應她,隨即轉身離開那個骯髒的黑洞。
「沒什麼,她繼承了一筆錢。請問,在哪裡可以找到她?或許您會知道也不一定……」
「我知道您就在這兒,馬汀。別再胡鬧了!」
「我的老天爺啊!」那位房客在我背後輕嘆了一句。
我翻開書頁,再把那段獻辭讀了一遍。接著,我在第七頁發現了第一個記號。一段潦草文字,並且劃了一個跟我胸前的傷疤一模一樣的六角形星星。我繼續翻著書頁,又找到了其他圖案。一雙嘴唇。一隻手。一雙眼睛。為了這些可笑、荒謬的巫術,森貝雷先生就這樣犧牲了寶貴生命。
他伸手擋住了槍口,並且嘻皮笑臉望著我。我扣緊扳機,子彈貫穿了他的手掌,整隻手臂像是被人狠狠撞擊過。馬克斯的身體往後墜落地板,另一隻手緊抓著血流如注的中彈手掌,他那張臉因為劇烈疼痛而扭曲變形,口中的哀號始終無聲。我站了起來,留下他一個人癱在自己的血泊和尿液裡。
「除了這扇門之外,這裡還有其他出口嗎?」我問他。
我走出房門,沿著走道來到入口處,探頭往樓梯張望著。這時候,我聽見了上樓的沉重腳步聲。樓梯縫隙間隱約可見一張面孔抬頭往上看,我看見警察馬克斯就在兩層樓下面。他立刻躲進暗處,腳步也變得急促了起來。他並非單獨前來。我關上門,並靠在門板上,試圖理出一點頭緒。我身旁的同伴觀望著我,情緒平靜,但是滿臉疑惑。
「她做了什麼事啦?」婦人問道。
伊蓮娜居住的公寓位在一幢幽暗建築裡,彷彿是用出土的屍骨和偷來的墓碑築成的。信箱上的門牌早已生了鏽,房子的二樓和三樓沒有門牌,四樓是一家成衣加工廠,而且還取了個誇張的廠名:地中海紡織廠。五樓和頂樓就是聖塔露西亞公寓。陰暗的樓梯空間幾乎只夠一個人行走,排水溝的臭味頻頻從牆外飄進來,樓梯旁的牆壁全都掉了漆www•hetubook•com.com,彷彿被強酸腐蝕過似的。爬了四層樓的樓梯之後,我終於站在五樓的平台上,而眼前就只有一扇門。我握緊拳頭捶打房門,過了半晌,房門打開了,站在門內的是個身材高瘦的男子,彷彿是畫家葛雷柯再世。
我始終保持沉默。馬克斯站在一張桌子前,然後在桌上的布堆裡拿起一樣閃閃發光的東西。那是一把剪布專用的大剪刀。
「你留在這裡看著,我馬上就到樓下去。」馬克斯這樣交代他。
「我想找薩娜烏哈。」我說道。
我把他推到一旁,兀自走了進去。放眼整層樓,走道兩旁盡是一間間狹窄陰暗的小套房,走道盡頭是一扇大窗子,面對著天窗,空氣中瀰漫著從樓下飄上來的排水溝惡臭。為我開門的男子仍站在門口,一臉困惑地盯著我看。我猜他大概也是房客之一。
卡斯特羅點點頭,目光始終鎖定在我身上。他們打算活捉我,至少會讓我再活個幾小時。我聽見馬克斯跑著下樓的腳步聲,不到幾秒鐘的工夫,他便從我下方的窗戶探出頭來,離我不到一公尺。我朝著下方張望著,二樓和三樓燈光明亮,但四樓卻是一片漆黑。我慢慢再往下移動,直到腳尖踩到下一個鐵環。四樓的漆黑窗戶就在我面前,空蕩的走道前端有一扇門,門外是馬克斯在用力敲門。這時候,紡織廠早已收工,裡面一個人也沒有。敲門聲戛然終止,接著,我發現馬克斯去了三樓。我抬頭一看,卡斯特羅依舊盯著我不放,並且像隻貓似的舔著嘴唇。
我的目光緊盯著那扇遭受強力撞擊的門板,絞鍊和門把附近的老舊木板已經開始鬆動。我去了走道盡頭,並打開面對天窗的大窗子。高約一公尺半的垂直隧道,深陷一片黑暗中。天台邊緣大約在窗子上方三公尺處。天窗另一側有一條用生鏽的大鐵環固定在牆上的排水管。潮濕的排水管表面攀附著濃稠的水氣,彷彿黑色的淚滴。撞門的聲響依舊在我背後催促著。我回頭張望一下,這才發現那扇門基本上已經快被拆掉了。我估計自己只有幾秒鐘的時間,在沒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我爬上了窗子,然後縱身一跳。
所有的人都充耳不聞。我高舉著手槍,接下來的一幕是所有房客立刻作鳥獸散,只有那位面容愁苦、身形清瘦的男子例外。我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房門上。
「您被詛咒了,跟他一樣。」
伊蓮娜搖頭否認,嘴形做出了無聲的回答:哈戈。
最後一個字在她口中乍然終止,接著,她身上緊繃的肌肉開始不斷地痙攣。伊蓮娜在逼視我的眼神裡斷了氣,就這樣永遠深藏馬爾拉斯卡的秘密而死。如今,知道的人只剩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