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頭往樓梯方向走。當我從書桌前經過時,我看見那台舊打字機已遭毀損,彷彿被人用拳頭猛力敲擊過。我慢慢步下樓梯。到了樓下,我沿著走道來到長廊入口處。即使身處陰暗中,我依然看到了自己的書全被扔在地上,真皮沙發被搞得面目全非。我回頭張望著通往大門口這二十公尺長的走道,油燈的光線只容許我看見一半的距離。就在遠遠的另一頭,陰影像一灘黑水似的微微晃動著。
好幾個街坊鄰居已經聚集在街上,眼睜睜看著塔頂的窗子冒出了白煙。當我沿著街道遠走時,根本沒有人注意到我。過了半晌,我聽見書房玻璃窗爆裂的聲響,回頭一看,風中的大火彷彿一隻巨大的火龍。不久,我已經走在波恩大道上,迎面而來的擁擠人潮個個抬頭張望著,所有人的目光都鎖定在漆黑夜空裡燦爛的火焰。
我緩緩走近他,那個身影依舊靜止不動。到了和那個身影僅僅相隔一步時,我停下腳步,並慢慢伸出手來。我的手指撫摸了他的頭髮,然後輕放在他的肩上。我正想把他的身體轉過來時,有個東西卻在我的指間鬆動了。倏忽之間,我好像聽見一聲呢喃,接著,那副軀體在一身衣褲和粗繩綑綁下崩垮成一堆骨灰,頓時,一團白煙在這個禁錮他多年的四壁之間緩緩揚起。我注視著手上沾染的骨灰,接著雙手掩面,並在我的肌膚上留下了薩瓦鐸的靈魂。當我睜開雙眼時,囚禁他多年的馬爾拉斯和*圖*書卡就在門口,手上拿著柯老闆那份書稿,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
我的拳頭擊中他的嘴巴,打裂了他的嘴角,也打落他好幾顆牙齒。我聽見他痛苦的哀號,攻擊的力道也因此鬆懈了下來。我趁機將他推倒在一旁,那張像是戴上鮮血面具的痛苦臉龐不斷抖動。我趕緊退到一旁,一心期盼他別又站起來了。只是才過一秒鐘,他竟奮力爬向那把尖刀,並作勢準備起身。
他拿起刀子,在震耳欲聾的叫囂聲中,正打算把刀子朝著我扔過來。這一次,我早有心理準備了。我提起油燈,然後使盡全身力氣往他丢過去。油燈在他臉上爆裂開來,煤油潑灑在他的雙眼、嘴唇、喉嚨和胸口,火勢一發不可收拾,短短數秒鐘之內,他的全身像是披上了火毯似的。他的頭髮瞬間化為烏有,我看著他充滿仇恨的眼神,也看著大火燒掉了他的睫毛。我拿起書稿,隨即離開那裡。馬爾拉斯卡手中仍握著尖刀,試圖跟著我一起離開那個被詛咒的地方,卻失足跌倒在那堆舊衣服裡,霎時,所有衣服起火燃燒,火勢隨即蔓延到衣櫥以及堆在牆腳的舊家具。我趕緊逃往走道,這時候,我看見他依舊跟在我後面,雙臂高舉,企圖追上我。我跑向大門,踏出門外前,我停下來凝視著烈火焚身的馬爾拉斯卡,滿懷憤恨地捶打著牆壁。火勢延燒到長廊裡的書籍,接著是窗簾。火舌往天花板竄燒,逐漸吞噬和*圖*書了門框和窗櫺,並且鑽進了通往書房的樓梯。我記得的最後一幕是,那個被詛咒的男人跪倒在走道盡頭,整個人成了裝滿仇恨的肉身火炬,就這樣被大火吞噬在塔頂的房子裡。接著,我打開大門,火速往樓下跑。
我慢慢往前走著,一路高舉著油燈,總覺得走道兩旁的幾扇門隨時會有動靜。我知道,屋子裡不只我一個人,我可以嗅出那股氣味。空氣中飄蕩著一股酸腐的臭味,充滿了憤怒和仇恨。抵達走道盡頭之後,我佇足在最後那個房間門口。油燈的光芒撫過拖出牆腳的衣櫃,還有散落一地的衣物,恰恰是前天晚上葛蘭德斯前來逮捕我時留下的景象。我繼續走到通往書房的樓梯口。接著,我緩緩踩著階梯往上走,每隔兩三步就要回頭張望一下,直到我站在書房門口為止。一抹淡淡的紅色暮靄從窗子鑽進書房裡,我連忙走到牆腳的大箱子旁,並立即打開了箱子,裝著柯老闆書稿的文件夾已經不翼而飛。
接著,他別過臉去,用力咬住我的手腕,於是我的左手朝著他的臉部狠狠揮了一拳,但他幾乎不為所動。此時,他的憤怒已經超越了理性和痛苦,我知道他不會讓我活著走出這間暗室,他的攻擊蠻力已到了無法想像的地步,我已經可以感受刀鋒鑽進皮肉裡。我又在他臉上揮了一拳,這一次,我可以感覺他的鼻梁已經斷裂,他的鮮血沾滿了我的指關節。馬爾拉斯卡再次發出怒吼,他不顧劇烈和*圖*書疼痛,依舊使勁將刀鋒往我的皮肉裡再刺進一公分。一股椎心刺痛在我胸口蔓延開來。我再度反擊,試圖用手指掐他的雙眼,但是馬爾拉斯卡立刻抬起下巴,我的指甲頂多只能掐住他的臉頰。這一次,我感受到他的牙齒正緊咬著我的手指。
他壓著象牙長柄上的按鈕,接著,黑暗中出現了閃閃發亮的雙鋒刀片。
我記得進門時大門是開著的,如今卻關上了。我往前移動數尺,不過,當我經過走道盡頭那個房間時,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剛踏進房間時,我並沒有注意到那個東西,因為房門是往左側移動的,走進房門時,我在光線不足的情況下沒看見它,但是現在走近一看,一切清清楚楚。門上掛著一隻展翅的白鴿釘在十字架上,一滴滴鴿血從門板滑落下來,還是鮮血。
一張面向角落的椅子。椅子上有個身影。一身黑衣裝束。是個男人。他的雙手被銬在背後。一條粗繩將他的身體綑綁在椅子上。我突然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戰慄。
門內一股腐爛的臭味撲鼻而來,衣服和皮膚全都沾染上了。我提起油燈,然後走了進去,裡面是個長方形的空間,深度大約五、六公尺,牆上布滿了看似用手指描畫出來的圖案,線條皆呈深褐色,是乾燥的血跡。地板上覆蓋了一層東西,起初我以為那是粉末,但將油燈挪近一看,赫然發現那都是細小的骨骼。那是動物的骨頭,已經碎裂成骨灰。天花板上懸掛著數不www•hetubook•com.com
清的物品,全部都用黑色細繩吊掛著。我認出了一些宗教用品,以及臉部已遭焚毀、雙眼已被挖出的聖人和聖母畫像,還有帶刺鐵絲纏繞而成的十字架、廢棄黃銅製造的玩具、睜著玻璃眼珠的洋娃娃……有個身影在房間底部,肉眼幾乎看不出來。
那是一扇門。
我進了房間,並看看門後的角落,不見任何人影。衣櫥仍然靠著另一邊的牆壁,牆上小洞吹出的冰冷潮濕空氣瀰漫了整個房間。我把油燈放在地板上,伸手去摸了摸小洞周圍的白色石灰。我用指甲去刮搔那片石灰,指尖輕易就沾上了粉末。我環顧周遭,在角落的紙盒堆裡找到了一支老舊的拆信刀。我將刀鋒對準石灰牆,然後開始用力刮,石膏輕易就剝落了。石膏牆的厚度頂多不超過三公分,我發現另一邊是木板。
尖塔之屋深陷漆黑之中。我摸黑踩著石階上樓,到了樓梯間的平台上,我發現家門半開著。我伸手去推開了門,然後站在門檻上,張望著充滿黑暗的漫長走道。我往屋裡前進了幾步,接著佇立原地,靜靜等著。我在牆上摸了好一會兒,終於摸到一個電燈開關,扭動了四次,始終毫無反應。右手邊的第一扇門通往廚房,我緩步往前挪移了三公尺,然後在門口停下腳步。我記得儲物櫃裡放著一盞油燈。我走近櫃子,就在從季思柏商店拿回來的未拆封咖啡罐之間找到了它。我把油燈放在廚房的餐桌上,然後點了火,琥珀色的幽微光芒頓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暈染了廚房的牆壁。我提起油燈,再度返回走道上。
我利用拆信刀尋找門框邊緣,慢慢地,那扇門框在牆上顯現了。直到此時,我早就忘了屋子裡另有一個邪惡陰森的所在。這扇門沒有門把,門鎖已經生繡,而且隱匿在潮濕石膏牆後這麼多年,甚至都變黑了。我乾脆用腳去踹它,直到門鎖周圍的石灰終於慢慢脫落。最後,我用拆信刀把門鎖撬開,然後用力一推,總算打開這扇封鎖多年的門。
「很抱歉,馬汀。我是真的很抱歉啊!我一直都很尊敬您的。」這時候,他從口袋裡掏出了像是象牙長柄似的東西。「但是,我不能讓您離開這個房間,現在該由您去取代可憐的薩瓦鐸了。」
「馬汀,我在等你來的這段期間已經把這份書稿讀完了。」馬爾拉斯卡說道,「真是一部驚世傑作啊!當這本書以柯老闆的名義出版時,他一定會好好感謝我的。我承認自己始終沒有能力解開那個謎,我確實是半途而廢了。不過,我很高興看到柯老闆替我找了這麼一個比我更有才華的接班人。」
「您走開!」
他在怒吼聲中朝著我撲過來,刀片劃破了我的臉頰,還好我及時閃到一旁,否則左眼就遭殃了。此時,我跌個四腳朝天,只能躺在滿地骨灰裡。馬爾拉斯卡雙手緊握著刀柄,整個人壓在我身上,並用力將刀子往下刺,刀鋒和我的胸口僅僅相隔數公分,而我的右手正掐著馬爾拉斯卡的脖子。
「薩瓦鐸?」我好不容易才吐出這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