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天使遊戲
二十五

「您要走了,對不對?」
「卡戎。」
「祝兩位幸運啦!」他說道。
「我比妳更討厭呢!所以,我並不是來跟妳辭行的,我來處理幾樣已經不屬於我的東西。」
「永遠不回來了。」
我點了點頭。伊莎貝拉猛吞口水。
「我早就跟您說過了,我最討厭離別的場面嘛!」
我牽著她的手,帶著她慢慢逛到入口大廳。
我輕嘆一聲。
打開大門那一刻,管理員伊薩克端著笑臉迎接我們,並刻意讓步退居一旁。
「會有一段時間不能回來。」
「這是什麼樣的地方呀?」她問道。
我最後一次緊緊擁抱她,然後默默凝視著她。我們在路上說好了,沒有離別的場面,不說傷感話語,不做任何承諾。當海上聖母教堂的午夜鐘聲響起時,我登上了甲板。歐墨船長在船上迎接我,並表示要陪我到船艙。我告訴他,我希望等會兒再去。船員們鬆開了纜索,接著和圖書,船隻緩緩離岸。我站在船頭,凝望著城市在閃動著夜光的潮浪中逐漸遠去。伊莎貝拉始終佇立在原地,目光緊盯著我的雙眼,直到碼頭消失在暗夜裡,巴塞隆納這座巨大的海市蜃樓終於淹沒在黑潮裡。城市的點點燈火在遠處熄滅了,這時候,我知道自己已經開始回憶了。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我還一心巴望著您將來在婚禮上可以挽著我一起走向祭壇呢!雖然您只能算是教父……」
管理員逐漸消失在陰暗處,留下我和伊莎貝拉留在原地。我這位前任助理、新任的森貝雷父子書店的幹練店長環顧周遭,臉上寫滿了驚訝和疑懼。
伊莎貝拉抬頭仰望著高聳的玻璃圓頂,她的目光迷失在隧道、走道和天橋繁複糾葛的空間,終於定定望著那座群書築成的殿堂。
「連森家少爺都不能說嗎?」
「謝謝您帶我到這裡來。」她說道。
「無論我去哪裡,伊莎貝拉,妳永遠與我同在,永遠……」
「這筆錢用來支付森先生多年來送我的所有書籍。」
「我可不會想念您的!」
我只讓伊莎貝拉在迷宮入口處等著,單獨帶著那份我沒有勇氣銷毀的邪惡手稿進了隧道。我漫步往前走,並相信自己的腳步會帶領我找到永遠埋葬手稿和-圖-書的地方。百轉千迴之後,我甚至覺得自己大概是迷路了。就在我確定同樣的路已經走過十遍時,我找到了那間小型閱覽室的入口,當初,我就在那面小鏡子裡看見自己的反照,還有那個黑衣男子的眼神……我瞥見兩本皮革封面的大部頭書籍之間恰好有個縫隙,於是,我不假思索地就把柯老闆那個文件夾塞了進去。離開之前,我回頭看了看,再度走近那排書架。我抽出手稿旁邊那本書,並隨手把書翻開,才讀了幾個句子,便覺得背後似乎又傳來那個陰沉的竊笑聲。我把書放回原位,隨手又拿了另外一本,並快速翻閱一下。接下來我拿了一本又一本,直到我檢視過那間閱覽室裡的數十本書之後,終於確定所有的書雖然各有不同的文字叙述,但呈現的都是陰暗面貌,所有書裡一再重複著同樣一個神話,彷彿穿梭在無限綿延的明鏡長廊裡。那是《永恆之光》。
「是的。」
伊莎貝拉接下那本書,當她看見貫穿書頁的彈孔時,她不發一語地看了我一眼。接著,我掏出那個裝有一萬五千元西幣的信封放在櫃檯上,那是衛家老爺企圖買凶置我於死的錢。
和-圖-書
「我不知道該不該收下這筆錢……」
我躊躇了好久,實在很難回絕她那最後幾分鐘的陪伴。
「我知道。」
「這本書再也不會從森貝雷先生那個玻璃書櫃裡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最後一次造訪森貝雷父子書店。店門已經掛上打烊的牌子,然而,走近店門口一看,我發現店內還有燈光,伊莎貝拉獨自坐在櫃檯後面,目光專注於那本厚厚的帳簿。從她的神情看來,書店大概已經距離關門大吉的日子不遠了。看她咬著嘴唇以及用食指挖著鼻孔的模樣,我知道,只要她在那裡,那家書店就永遠不會消失。她的出現解救了這家書店,正如她曾經解救了我。我不敢去破壞那一刻,就這樣默默站在書店外偷偷望著她,歡喜的笑容只能藏在心裡。霎時,她彷彿意會到我的心思了,猛地抬頭,馬上就看見了我。我揮手向她打招呼,接著,我看見她竟忍不住熱淚盈眶了。她闔上帳簿,趕緊從櫃檯後面跑過來替我開門。她呆呆望著我,彷彿仍無法置信眼前站著的人真的是我。
伊莎貝拉打開信封,數了錢之後,她滿臉驚愕。
「拜託!這個一點都不好笑。」
「當然可以,妳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我們跟他之間幾乎是m.hetubook.com.com沒有秘密的。」
「我只是想讓您知道……我根本就不相信那個人跟我說的半個字!」伊莎貝拉說道,「您等等,我去通知……」
「可是您必須離開這裡。」
她一臉沮喪地看著我。
「我也很想啊!」
「我只想確定您是真的離開,從此終於可以擺脫您的糾纏了。」她補上一句。
「伊莎貝拉,我的時間非常有限。」
「我們這兒終於有個像樣一點兒的訪客啦!」他邊說邊向伊莎貝拉鞠躬致意,「我猜您大概會希望自己當導遊吧?是不是啊?馬汀。」
伊莎貝拉挽著我的手,兩人就這樣一路沿著蘭巴拉大道緩緩走著。抵達劇場拱門街之後,我們繼續穿越了通往瑞瓦區的陰暗巷弄。
「妳就把這筆錢當作是我預先送妳的結婚禮物吧!」
我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並將她擁入懷裡。
「伊莎貝拉,歡迎光臨遺忘書之墓!」
「伊莎貝拉,妳接下來看見的一切,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
「這個地方是個謎,也是一座聖殿。每一本書,妳看見的每一本書,都是有靈魂的。那是寫書人的靈魂、讀書人的靈魂,以及體驗過、夢想過書籍內容的人留下的靈魂。每當一本書易手時,每當有人將hetubook.com.com目光聚焦書頁時,書本的靈魂就會更壯大。在這個地方,所有不再有人記得的書,所有迷失在時間洪流裡的書,它們的生命在此永遠延續,天天等待著新讀者的手觸摸它們,並賦予它們全新的靈魂……」
「好吧!」
「我跟您一起走怎麼樣?」
伊薩克點頭應允,並向我伸出手來。我隨即伸手握上。
「那個人說,您已經逃走了……他說,我們不可能再見到您了。」
我猜葛蘭德斯曾經拜訪過書店。
這時我終於覺悟到,這個地方,我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此後我只能在夢裡看見這裡,我只能在回憶裡重溫自己是何等幸運,此生可以漫遊這些曲折通道,並輕撫無數的秘密。我閉上眼睛,就讓那些影像永遠烙印在我的腦海裡。接著,我不敢回頭再看,兀自牽起了伊莎貝拉的手,朝著出口走去,就這樣永遠離開了遺忘書之墓。
踏出迷宮時,我發現伊莎貝拉坐在階梯上等我,手上拿著她挑中的一本書。我在她身旁坐了下來,接著,伊莎貝拉把頭靠在我肩上。
「能不能至少讓我送您上火車之類的?」
伊莎貝拉一直陪我走到碼頭邊,等著要載我到陌生的遠方城市那艘貨船就在那兒。
我掏出那本《天堂之路》,然後遞給她。
「您說那個船長叫什麼來著?」伊莎貝拉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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