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安妮
十一

安妮.維克斯。
他的腿又開始脹痛了。
保羅聽見安妮的聲音從畜欄傳來:「呼咿——豬仔仔,豬仔仔!」
不,不,不。
保羅發現最糟的是,他雖然還能思考,卻不願多想,即使他知道自己得仔細盤算,才有可能結束這場惡夢。保羅的腦子就像明知飯沒吃完不准離桌,卻仍執意推開食物的孩童一樣,拚命抗拒思考。
牠的羽毛,牠的眼神。

她喜歡的是苦兒;她喜歡的人是苦兒,而不是某個來自西班牙貧民區、滿口髒話的小偷車賊。
(「我娘家那邊沒有人有他那種想像力。」)
安妮.維克斯手上的這份《快車》初稿,其實是世上唯一的一份。保羅已經把他的筆記燒掉了。
保羅夢見鳥在啄他。那不是什麼美夢,他聽見碰的一聲,心想,好耶,太好了!射死牠!射死那王八蛋!
「我操你媽的祖宗八代。」保羅罵道,心裡突然好過一些,好像自己又活過來了,雖然他深知自己的咒罵十分可悲無聊——因為安妮在畜欄裡,聽不到他的聲音,而且潮水也已淹沒殘樁了,不過……
快想呀,媽的!拜託,你已經懦弱到連試都不想試了嗎?
他不願去多想,因為光是現在這樣就夠他受了。他不願多想,因為每次一想,就會看到醜惡的景象——安妮空茫的神情、那些神偶,現在又有個壓境而來的黃色塑膠桶。思考那些事物並不會改變他的現狀,事實上,想比壓根兒不想更糟,不過保羅一旦開始轉動心思後,腦子裡就再也擠和圖書不下其他的念頭了。他的心臟開始因恐懼而狂跳,但有部分原因卻是出於羞恥。他看見自己的嘴對著黃色塑膠桶邊緣,看到飄著抹布的髒肥皂水,他雖然都看在眼裡,卻還是毫不遲疑地牛飲而下。如果他能逃離這裡,打死也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他也許會騙自己沒這回事,可惜他永遠騙不了自己。
是的。這個女人雖然瘋了,但對作品的看法,跟全國其他成千上萬的讀者真的有那麼大差別嗎?她們百分之九十都是女性。這些成天泡在柴米油鹽裡的婦女,總是引頸期盼他的下一部作品。不,她們的想法都一致,她們只想看苦兒、苦兒、苦兒。每次保羅跳開一兩年去寫其他小說——寫他的「藝術創作」,而且從最初的壯志盈懷,繼而抱持希望,最後卻失望不已的名山之作——就會收到無數女性讀者的抗議信,其中許多人都以「你的頭號書迷」自居。這些信的語氣從困惑(不知怎地,這種語氣總是最傷人)、譴責到憤怒,不一而足,但她們想說的都一樣:這不是我預期的,不是我要看的,拜託你再回去寫苦兒。我想知道苦兒在做什麼!他可以寫現代版的《火山下》、《黛絲姑娘》、《聲音與憤怒》,反正結果都一樣,讀者還是要看苦兒、苦兒、苦兒。
保羅努力想像這位囚禁他的離職護士為什麼會跑到丹佛出庭,漸漸沉入夢鄉。
保羅再次感到惱羞成怒,也喚醒腿上的第一道痛楚。是的,每次他痛到無可忍受時,他的作品、他對作品的自豪、作品本身的價值……所有這些,全都化成了泡影。安妮可以將他踩在地和_圖_書上——讓他放下一切身段,拋下長大後賴以自居的作家身分——使得保羅視她如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她的確是神哪,就算安妮沒將他殺死,還是有可能扼殺他的心靈。
他記得安妮進到房裡,拿著膠囊,逼他讓她讀《快車》的初稿。他羞慚得臉都熱了,可是這會兒還混著一股怒意;那怒氣從星星之火演變成熊熊怒火,他從來不曾在親自校稿,並重新打字之前,讓任何人看他的初稿。從來沒有,就連他的經紀人布萊斯也從來沒讀過。他甚至不曾——
難澀難懂……角色呆板……而且又粗鄙!
他記得自己當時心裡想:必要的話,把初稿拿來摺紙帽子都行,只要安妮……拜託……
潮汐還在,保羅本來可以再睡的——他也還想睡——但是他必須趁自己腦筋清楚時,釐清目前的處境。
安妮當過護士——這點他相當確定。她還在當護士嗎?應該沒有,因為她沒去上班。為什麼她不再當護士了?理由似乎很明顯,因為她太脫線了,許多東西到處亂丟,這點如果連痛得昏頭脹腦的保羅都能一眼看出來,其他護士就更甭提了。
接著,安妮憤怒的吼聲像利刃一般飛來:你以為他們叫我到丹佛出——
我的名字叫安妮.維克斯。
然後他就醒了。保羅知道其實只是安妮.維克斯將後門關上罷了。安妮出去工作了,他聽見她踩在雪中窸窣的腳步聲。安妮經過他窗前,身穿連帽雪衣,頭上戴著帽子,呼出的氣團在臉龐散開。安妮沒去看屋裡的保羅,大概是一心想到畜欄工作hetubook.com.com,去餵牲口、清理雞舍,也許還哼點小曲——這點保羅不會覺得太奇怪。天色漸漸變成深紫——那是夕陽的色彩,時間大概五點半或六點了吧!
「快想啊。」他喃喃地說,可是他再也想不下去了。法警要求她報上姓名,她一再表示自己叫安妮.維克斯,其他便不肯多說了。她醜怪結實的身軀占據在席座上,一再重述自己的姓名,其他不再多說半句。
那種……書迷的狂熱……
才沒有——可是也差不多了。

現在我得去清洗了。
他一向等到第二校稿子看完後,才會去影印一份。
(「我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這種天分。」)
太笨嗎?不對,是太固執。安妮不僅不願改變,而且壓根兒抗拒改變!
他屈著手臂緊壓住自己的眼睛,他聽見畜欄隱隱傳來喧鬧聲,他當然分辨不出那是什麼聲音,卻可以想見(我指的是你的思想,你的創意。)安妮從閣樓上,用靴後跟將一捆捆的乾草踹下來,他還看見草堆滾落在地面上。
沒錯,管他可不可悲(他的確很可悲),他還是想活下去。
保羅的思緒一時被打斷了,他聽到隱隱傳來牛哞聲。

他躺回去,用臂膀遮住雙眼,並努力匯聚心中的怒氣,因為憤怒賜給他勇氣。勇敢的男人會去思考,懦夫只會逃避。
(「好生動逼真哪!」)
「她是我的頭號書迷。」保羅喃喃說著,用臂膀遮住眼睛。
(「非洲,那鳥是從非洲來的。」)www.hetubook.com.com
保羅在黑暗中想起一個可怕的記憶:媽媽帶他去波士頓動物園,他正在看一頭巨鳥,巨鳥的羽毛美豔無比——紅、紫、深藍交相輝映——他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鳥……以及那麼憂傷的眼神。他問母親巨鳥從哪裡來,母親答說非洲,保羅知道鳥兒註定會遠離上帝要牠棲住的地方,老死在牢籠中,便哭了起來。母親幫他買了霜淇淋後,他暫時不哭,可是後來想起,又開始哭。母親只好帶他回家。路上媽媽還罵他跟女孩子一樣,是個愛哭鬼。
接著保羅生出一個奇怪而憤怒的念頭:安妮不喜歡他的新書,因為她太笨,看不懂書的內涵。
(「保羅三歲就會看書了!妳相信嗎!」)

他要她多說一些,但她不肯。
這個念頭實在無聊透頂,而且就目前的處境來看,安妮喜不喜歡《快車》根本不重要。不過思索她說過的話,至少是個新方向,生安妮的氣,總強過怕她吧。於是保羅繼續循線往下思考。
保羅看見丹佛的法庭,看見席上的安妮.維克斯,她不再穿牛仔褲了,而是一件紫黑色的洋裝和一頂難看的帽子。他看到法庭上擠滿聽眾,禿頭的法官戴著眼鏡,留了一嘴的白鬍子,白鬍子下露出一塊胎記,鬍子雖然將胎記掩去大半,卻還是隱隱可見。
非洲,那隻鳥來自非洲,來自——
願意。
而且他還多了一條線索,知道安妮的神經有多麼脫線。這婆娘把他從撞毀的車裡拖出來,沒報警也沒叫救護車,反將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搬到家中的客房,又在他臂上插針,打進一堆亂七八糟的藥,害他差點掛掉。安妮沒把他在這兒的事告訴任何人,如果她到現在還沒告訴人,就表示她不打算讓人知道了。
(「他總是在寫,總是在編故事。」)
妳願意向神發誓,一切據實以告,毫不欺瞞嗎?
兩年辛苦的筆耕,安妮竟然不喜歡,而且她是個瘋子。
「快想啊。」保羅低聲說,手臂仍遮住眼睛——保羅用這種姿勢時,思慮最清晰,想像力也最活躍。他媽媽喜歡隔著欄杆對墨文尼太太誇讚兒子豐富生動的想像力,以及他常寫的精采小故事(當然了,除了她在罵兒子愛哭、像女生之外)。「快想啊!加油、加油。」
安妮.維克斯。
如果她從車裡拖出來的是某個印度阿三,她還會這樣做嗎?不,不會的,保羅不這麼認為。安妮會囚禁他,正因為他是保羅.薛頓,而她——
請說出妳的姓名。
(「他老是愛寫東寫西。」)
保羅又來氣了,氣安妮的冷酷無情,氣她竟然將他綁架——囚禁在此處,逼他喝桶裡的汙水,要不就得忍受疼痛——而且更過分的是,她竟然還有臉批評他這輩子最屌的作品。
出庭。當他們叫我到丹佛出庭。
現在保羅聽見豬仔興奮的叫聲了——安妮以為他會不高興,可是保羅覺得苦兒這名字挺適合給豬用。他記得安妮學豬叫的樣子。她噘起上唇擠著鼻子,連臉頰似乎都變扁了,看起來果然很像豬:呼嚕嚕!呼嚕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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