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死!」安妮.維克斯對他尖叫。她的手張闔得越來越快了,「苦兒.雀絲汀不能死!」
「我不要她的靈魂!」她尖叫著握拳對保羅揮舞,彷彿想把他的眼球挖出來。「我要她!你把她害死了!你把她謀殺了!」她的手又握成拳頭,接著拳頭像活塞一樣往他頭側兩邊擊來,並深深陷入枕頭裡,保羅像布娃娃一樣地彈起來,雙腿劇痛,他大聲哀叫。
「你……你……你這個卑鄙無恥的鳥人!」
說著安妮又開始面無表情了。她直起身體,雙手軟軟地垂在兩側,望著牆上一幅凱旋門的照片。她靜靜杵著,保羅躺在床上看著她,頭側枕上凹了兩個洞,耳裡聽見剛才水杯灑出的水滴滴答答地滴在地板上。保羅心頭一震,他真的可以殺人哪。他有時也會動這種念頭,不過都僅限於理論階段,但眼前的情形並非理論,且大權就握在他手中。如果安妮沒對他扔水杯,他就可以親手將水杯摔在地上,趁安妮像雨傘架似地呆立在那兒時,把碎玻璃刺進她喉嚨裡。
他知道這是實話,假如苦兒真有其人,客氣點說的話,他大概會「被警方約談」,畢竟他有殺人動機——因為他恨苦兒。自從出了苦兒https://www•hetubook.com.com系列的第三本書後,保羅就開始恨她了。四年前的愚人節,保羅還私自印了一本小書,寄給十幾位熟朋友。那本書叫《苦兒的嗜好》,書中苦兒在鄉間度過了一個愉快的週末,逗著伊安的愛爾蘭獵犬吠吠。
(「多麼的生動逼真!」)
保羅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喉嚨乾澀,心跳有如擂鼓。
保羅低頭看著抽屜裡撒落的東西,卻只看到零錢、一枝筆、梳子和他的手錶,沒見到皮夾;更重要的是,也沒看到瑞士刀。
「不!」她往床邊一撞,身子晃了晃,幾乎就要摔到他身上了。然而安妮只是站在那兒,慘白著臉俯望他,脖子上青筋暴露,額中央一條血管搏動不已。她突然張開手,握成拳頭,然後又快速張開。
「無所謂,去一個我知道的地方。我若留下來,怕會做出不智的舉動,我需要思考一下。再見了,保羅。」
安妮把水杯砸到他臉上。他看到自己頭殼碎裂,腦部噴出的血與冰水齊流,生命垂危。那景象令保羅臂上疙瘩盡起。
「我想我最好先離開,暫時別待在你身邊,那樣不……不太好。」
「小說人物不會悄悄離開人世!上帝要咱們走,咱們就得走,作家就是小說人物的上帝,作家跟創造人類的上帝一樣創作人物。沒有人能找到上帝要祂解釋。那就算了,但至於苦兒,我有一點要告訴你這個鳥人,你這個上帝不巧剛好有兩條斷腿,而且剛好困在老娘家裡,吃老娘的……還有……」和_圖_書
他聽到安妮的步子沿廊而去,聽她大聲咆哮——嚷些他聽不懂的話——然後有東西掉落碎裂。門轟然關上,車引擎噗噗發動,積雪上傳來車輪壓過的聲音,車聲似乎漸走漸遠,由呼呼聲變成嗡嗡鳴,最後了無聲息。
她走向保羅,舉步搖擺近乎蹣跚,就像水手在長途航行後剛下船的模樣。
媽的,她心臟病發啦,保羅心中大喜,不過很快就起了戒心。讓她心臟病發吧!嚴重的最好!讓她狠狠地胸絞痛!他會不顧疼痛,滿心歡喜地爬到電話旁,就算地上都是碎玻璃,他也會爬過去。
安妮當場僵住,用那種高深莫測的神情瞅著他。
「——你當我是白癡嗎?」她咬著牙說:「我在工作時看過幾十個人死亡——其實有好幾百人。有的人在慘叫中死去,有的在睡夢中亡故——你剛說苦兒只是悄悄和圖書離開人世?才怪。
安妮想把杯子砸到他頭上;這點是無庸置疑的。
桌上有個玻璃水杯,她揚起杯子向他揮來,冰冷的水潑在他臉上,一顆冰塊落在他左耳邊,滑下枕頭,掉在他肩上。保羅腦海中映出一個畫面:
「維克斯小姐,安妮,妳還好嗎?」
「離開?妳要去哪兒?」
就在最後一剎那,安妮轉身把水杯擲向門邊,水杯跟幾天前的湯碗一樣,登時摔得粉碎。
「不好。」
「你會回來餵我吃藥嗎?」他戒慎地問。
「怎麼……」他想從她身邊躲開,卻無處可去,旁邊只有床頭板,之後就是牆壁了。
「沒有人,」他語氣略為平靜:「她反正就是死了。」
「安妮,一八七一年的婦女經常死於生產,苦兒為她的先生、至友和孩子而死,苦兒的靈魂將永遠——」
片刻後,客廳時鐘敲響,是正午時刻,潮水又開始退了。
第二天早晨安妮進來得很晚,她臉上沾滿了灰。正在打盹的保羅立刻驚醒,努力用手肘撐起身體。
「怎麼了——我又沒——」可是他突然發現他有,保羅覺得上腹一空,好像整個消失掉了。他想起昨晚安妮的書籤夾在書本四分之三處,安妮把書看完了,她知道所有內容
和*圖*書,也知道無法生育的人不是苦兒,而是伊安。安妮該不會坐在那間他還沒看過的客廳裡,跟苦兒終於了解真相,而痛下決心溜到傑佛瑞身邊時一樣瞠目結舌吧?當她知道苦兒和傑佛瑞並非蓄意背著他們所愛的伊安偷情,而是因為想盡己所能,送伊安一份絕佳的禮物——為他生下一個孩子,假冒是他的骨肉——時,是否感動得淚水盈眶?當苦兒告知伊安懷孕的消息,伊安眼中閃動淚光一把將她攬住,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說道:「我親愛的,噢,我親愛的!」時,安妮的心是否跟著飄飄然?他相信在那幾秒鐘裡,安妮的內心必然澎湃激盪。然而看到苦兒產下男嬰後死去,留下孩子讓伊安和傑佛瑞合力扶養後,她非但沒哭,反而變得怒不可抑。
她回頭望著保羅,用手背將臉上的頭髮撥開——雪白的臉此時已經冒出兩小朵紅暈。
保羅本可將苦兒謀殺掉的……但他沒有。他雖然越來越討厭這個角色,但最後苦兒的死,還是頗出乎他的意料。保羅秉持了藝術應效仿人生的理念——不管模仿得多麼差勁——直到苦兒平庸的生命結束為止。她死於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而雀躍萬分的保羅,絕不會去改變這項事實。
安妮hetubook.com.com抓住門把,半句話不回地將門關上。保羅第一次聽見鑰匙的叮噹聲。
「我沒殺死她呀!」他尖聲說。
他睜大眼盯著安妮的臉,急切地說道——保羅知道自己能否保住性命,全賴接下來的二十秒裡,他的狗嘴裡能蹦出什麼象牙了。
只剩下他獨自一人了。獨自被鎖在安妮.維克斯的房子裡,困在這張床上。這裡跟丹佛的距離就像……嗯,就像波士頓動物園跟非洲一樣遙遠。
「沒有才怪。」她挖苦說:「保羅.薛頓先生,你若沒殺她,那是誰殺的?」
她將床邊的桌子翻過來,桌子的小抽屜滑了出來,保羅的手錶和零錢紛紛從中掉落。他根本不知道那些東西放在抽屜裡。保羅縮著身子躲開安妮。
「苦兒只是悄悄離開人世罷了,就這麼回事,有時就是會這樣,人生不就是這樣嗎,人就是會——」
安妮慢慢回神了,至少她怒氣已消。她淒然地看著保羅。
「安妮——安妮,妳別這樣——」
「你說謊。」安妮低聲說:「我還以為你是好人,可是你很壞,你只是個卑鄙無恥滿口謊言的鳥人。」
她大步越過房間。
安妮的確是心絞痛……可惜類型不對。
「鳥人!」她喘道:「你這個卑鄙下流的鳥人,你怎麼可以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