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一直希望自己能陷入昏迷,擺脫疼痛,可是他怎麼也昏不過去,只能一小時一小時地熬。三十個小時過去了、四十個小時過去了,現在「疼痛」和「口渴」已合併成一匹馬了(而且將「饑餓」遠遠拋在後方),他覺得自己是躺在顯微鏡下的一片活體組織,是魚鉤上的蟲餌——不斷地蠕動扭轉,等待死亡到來。
如果安妮死了,他也會像陷阱裡的老鼠一樣乾死在這裡。
他整晚盜汗,在睡睡醒醒中輾轉反側,他相信自己離大去不遠矣。等一段時間後,他開始巴望自己快快死去,願意不計一切代價,只求脫離苦境。他從來不知道疼痛可以到這個程度,那兩根殘樁長個不停,他可以看到附著在樁上的藤壺,看到牠們黯然無力地垂在木頭的縫隙間。牠們算運氣好的,因為對牠們而言,痛苦已經結束了,而乏
www.hetubook.com.com人聞問的他,到了凌晨三點已經痛得呼天搶地了。
保羅還以為自己的小腿斷了,結果發現不是斷掉,而是撞成粉碎。
第二天四點左右,「口渴」後來居上。他知道自己喉嚨乾澀很久了,但此時已變得難以忍受,保羅覺得舌頭腫到都快突出來了,連吞嚥都有困難。他想到那個被安妮扔掉的水杯。
幸好撞車時,他口袋裡還插了枝名牌筆,保羅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他勉強彎下身撿起筆,時鐘每敲一回,他就在臂上畫一道——畫滿四道縱線後,再畫一斜線。安妮回來時,保羅已經畫了五組外加一道線了。那些小小的線組,一開始還畫得整齊有序,後來手開始發顫,便越來越歪斜了。他確信自己沒有錯過任何一個鐘頭。他有打瞌睡,但從未真的睡hetubook•com.com著。當每個整點時刻來臨時,鐘聲會叫醒他。
保羅在呻|吟與哀號聲中拉回毛毯,看來也甭下床了,他最好躺在這裡,死在這裡,接受這錐心的痛,直到所有的痛苦結束為止。
保羅動過下床的念頭,但想到重重摔在地上及伴隨而至的劇痛,便令他裹足。他真的可以想見(「多麼的生動逼真啊!」)會有什麼感覺。其實他還是會想一試,但安妮把門鎖上了,他除了像蝸牛一樣地爬到門口,然後躺在那裡,還能怎麼樣?
保羅以為安妮死了,她情緒很不穩定,情緒不穩的人經常鬧自殺。他看到她(「多麼的生動逼真哪!」)把車停到路邊,從座位下拿出手槍塞入嘴裡,然後開槍自盡。「苦兒一死,我也不想活了。再見了,殘酷的世界!」淚如雨下的安妮大叫道,然後扣下扳機。
他膝蓋下的腿m.hetubook.com.com還在,假以時日說不定能恢復原狀,技術上應該有可能吧!但他覺得似乎非常遙不可及……或許他再也沒辦法走路了——除非打斷兩條腿,甚至打斷好幾處,再以鋼釘固定,仔細反覆檢查,經過無數痛苦的折磨,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安妮離開一陣子後,保羅即使身上劇痛,還是覺得又餓又渴。這幾種感覺像賽馬一樣,最初「疼痛」遙遙領先,「饑餓」落後兩公里。「口渴」殿後。等安妮走後的第二天破曉,「饑餓」已經差不多趕上「疼痛」了。
他必須尿尿了。保羅把上層的被單蓋到那話兒上頭,做成濾網,讓尿液通過被單,射到用顫抖的手圈成的手杯中。他告訴自己這是在做環保,並喝下勉強留住的尿液,舔拭自己尿溼的手心。這件事他死也不會跟別人講——如果他還能
https://m.hetubook.com.com活著告訴別人任何事情的話。
五十一個小時。
白天過去了,夜晚悄悄降臨。
或者來場意外事故呢?有可能嗎?當然可能嘍,先生!他看見安妮冷冷地開著車,速度超快,接著(「我娘家這邊沒有人有他那種想像力!」)她腦子一空,車子飛出路面往下急衝,車子撞了一下,頓時燒成火球,安妮便這樣不為人知地死掉了。
翌日中午前——也就是安妮離開的第二十四小時——保羅發現,除了雙腿和下腹疼痛難耐之外,還有另一件事令他痛徹骨髓,那就是停藥。算它是半途殺出來的黑馬吧,他真的太需要膠囊了。
安妮幫他把腿固定住了——這點他從硬梆梆的毛毯形狀上已經看出來了,可是直到此刻,保羅還是搞不清安妮是用什麼固定的。他的下肢圈著細細的鐵棒,看起來像鋸剩的鋁杖。那些鐵棒牢牢地綁住,因此他膝蓋以下的地方,看來有點像剛從陵墓挖掘出來的印和闐。他的腿歪七扭八地朝膝蓋蜿蜒而上,這邊拐一下,那裡扭一點。他的左膝——也是他的主要痛點——似乎已經不存在了。小腿與大腿間,夾著一團被綑成鹽丘狀的恐怖玩意兒。大腿腫得厲害,而且似乎有些外彎。他的大腿、胯部,甚至他的老二,全都還青紫斑斑。和_圖_書
保羅萬念俱灰地推開毛毯,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做,他祈禱情況不會像「看起來」那麼糟。情形果然不糟——而是很慘。保羅駭然地瞪著膝蓋下方,彷彿聽見雷根在電影《金石盟》中的慘叫:「我剩下的腿呢?」
他咯咯笑出聲,接著又痛苦地呻|吟起來,繼而高聲慘叫。屋外的朔風伴他一同呼號……卻未與之同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