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後,安妮關掉吸塵器,站在門口看著保羅。保羅壓根兒不知安妮的存在——事實上他已經渾然忘我了。他終於逃開,遁入小鄧瑟堡的教堂院子裡,吸著潮溼的黑夜氣息,聞著青苔土壤和薄霧的氣味;他聽見教堂的塔鐘敲了兩下,便立即將它寫進故事裡。保羅在下筆酣暢時,可以透過紙張看到故事的場景,他現在正是如此。
不過他該停止遊戲,努力寫作了。安妮要苦兒還魂,而且得還得合情合理。不一定要寫實,只要說得通就行了。如果他今早能寫出來,或許能化解安妮風雨欲來的低氣壓。
當然了,他沒有十秒鐘的時限問題——這本書沒簽約,他是隨意寫的,所以也不用考慮截稿時間。可是一定會有截稿日的,截稿日一過,你就得離開圓圈,大部分作家都知道這件事。如果一本書卡在瓶頸太久,創意就會開始枯竭,寫得七零八落,所有騙人取巧的技倆也跟著原形畢露。
看來也許行得通喲。保羅並沒有如獲至寶或靈思泉湧的感覺,只是像一名木匠看到一塊也許能用的木頭而已。
「——清洗,」保羅喃喃唸道,一邊翻向右邊。這動作扯得他左腿歪斜,保羅被斷膝的劇痛刺醒了,他才恍神不到五分鐘。保羅聽見安妮在廚房裡洗碗盤,通常她會邊做家事邊唱歌,但今天她沒唱。保羅只聽見碗盤的碰撞聲及夾雜其間的沖水聲。又是另一個惡兆,以下是為薛頓郡居民所做的天氣預報——龍捲風特報持續至今晚五點。我再說一遍,龍捲風特報——和*圖*書
保羅的另一個意識層正狂亂地揣想各種點子,排除、否決、整合、歸納,他知道自己在忙著動腦,卻覺得隔了一層,但也不想去聯結。他腦子底下的那間廉價勞力工廠,是非常髒汙不堪的。
沉默的間隔逐漸縮短了,現在偶爾會出現一長串打字聲——若是用保羅的電動打字機,聲音必定非常清脆美妙,可惜皇家打字機的聲音又濁又悶。
保羅知道自己是在搜索枯腸,努力尋找點子,這跟靈光乍現是兩回事。靈光乍現是那種靈感來了,或我的繆思女神開口了的謙虛說法。
保羅若必須想點子,通常會穿上外套出門散步。如果他不須想點子,散步時會順便帶本書去看。他知道散步是很好的運動,然而散步很無聊,如果散步時沒人陪著講話,就非帶著書不可了。可是如果你需要想點子,對一部卡在瓶頸的小說而言,無聊就像化療之和-圖-書於癌症患者一樣,非常必要了。
「不行,保羅,夠了,你看起來蒼白得跟鹽巴一樣。」
保羅沒理會難聽的打字聲。等他打到第一頁結尾時,已經差不多暖好身,到了第二頁末尾,已開始按鍵如飛了。
保羅默默坐在輪椅上,手托著下巴望向畜欄。要是他能走路,一定會到外頭走走。他靜靜坐著,幾乎快打起盹了,他在等待靈感的降臨,除了底下那座嘈嘈嚷嚷的工廠外,其他都無所覺。小說的虛構大綱架了又拆,架起來的審視後發現漏洞百出,眨眼間便拆個精光,十分鐘過去,十五分鐘過去了,安妮拿著吸塵器在客廳裡清掃(她還是沒唱歌),保羅都聽在耳裡,卻不予理會,那聲音像水道裡的水一樣,從左耳流進去,又從右耳淌出來,與他無關。
安妮注視他良久,沉鬱的臉上毫無笑容。她動也不動,卻似乎有些滿意。過了片刻,安妮走開了,她的腳步雖重,保羅卻依然沒有察覺。
約莫十一點左右,他開始打字。剛開始打得非常慢——字與字之間夾著長長的沉寂,有時間隔長達十五秒。這簡直是有聲版的鳥瞰經驗——就像從空中俯看一片群島,你會看到一連串被遼闊藍色海洋分隔開的低矮島嶼。
勞https://m.hetubook.com.com力工廠裡的工人跟往常一樣,終於又丟把火上來了。工廠裡那些可憐鬼真是孜孜不倦哪,但保羅一點也不羨慕他們。
保羅一直工作到下午三點。當晚八點,他要安妮再扶他坐上輪椅,又寫了三個鐘頭,雖然到十點時他已痛得很厲害。安妮十一點鐘進房,保羅請她再多給他十五分鐘。
問題就出在如何處理屍體,保羅不知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那是小說的瓶頸,也是遊戲。剛剛在時代廣場電影院裡殺人的是粗心鬼,現在得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屍體搬回車上,不能惹來路人甲詢問:「喂,先生,那傢伙是死了還是怎麼啦?」如果他能把葛雷的屍體搬回車上,就能把車開到皇后區,到他熟知的廢棄大樓裡棄屍了。保羅,你行嗎?
他可以放火燒座椅裡的填料,這招如何?三流電影院裡的座椅向來破舊不堪,那樣一來就會冒煙,冒很多煙。東尼可以盡量拖,等實在不行了再拖著葛雷一起離去,並佯稱葛雷吸進太多煙,昏過去了。你覺得如何?
安妮扶他上床,他三分鐘內就睡著了。從昏迷中醒來後,這是他第一次沉睡整夜,連一場夢都沒有。
保和_圖_書
羅靜靜坐著,開始想出點子了,他的意識層又開始活絡起來——醫生進診所啦,他把從信箱口塞進門內的「點子郵件」拾起來,開始細讀,本想丟棄不用(工廠裡好像傳來一陣微弱的呻|吟),後來又重新考慮,決定留下其中一半構思。
他從來不需要搜索枯腸尋找寫書的點子,一個點子能不能寫成書,他的直覺會告訴他。
保羅開始不斷在窗台上敲著指頭。
因為他整天都在做白日夢。
第二道火焰又來了,而且比第一道還要明亮。
《快車》寫到半途時,東尼在時代廣場的電影院裡,把意圖銬住他的葛雷警官殺了。保羅想讓凶手東尼逃掉——反正只是暫時逃走而已——因為東尼若被抓走,接下來就沒戲唱了。可是東尼不能大剌剌地把左腋插著刀的葛雷丟在戲院裡吧,因為至少有三個人知道葛雷要去戲院跟東尼碰面。
保羅手托著下巴望向窗外。他現在完全清醒了,腦子不自覺地飛快轉動著,他意識層的上面兩三層,也就是盤算最後一次何時用洗髮精、安妮下次會不會準時讓他服藥的那個部分,似乎完全從眼前的場景抽離,悄悄溜出去買燻牛肉跟麵包了。他的感官雖然還在運作,卻跟他無關——他視而不見、聽若罔聞。
他那時去散步了和圖書,腦子裡空空如也,就像現在一樣。他走了三里路後,腦袋底下的勞力工廠裡才放了把火上來:如果他在戲院裡放火呢?
他寫《快車》的靈感來自某天在紐約市,出門想幫自己位於八十三街的公寓買錄放影機時,行經一處停車場,看到有個服務生想撬開一輛車子。就只是這樣。他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在犯罪,等他又走過兩三條街後,也已經不在意那檔事了。那服務生後來變成書中的東尼.布諾薩洛,他對這個角色的一切知之甚詳,就是不知道他該叫什麼,名字是後來他到電話簿裡找來的。《快車》有一半故事架構都在他腦子裡定妥了,剩下的也很快就定位。那時他覺得飄飄如醉,謬思女神降臨了,每道靈思都如郵寄而來的支票一樣令人歡喜。他原本出門是要買錄放影機,結果卻獲得意想不到的驚喜——那是靈光乍現哪。
保羅覺得這點子還可以,雖然不是上上策,而且還有許多細節有待解決,不過應該行得通。他想出點子了。可以繼續往下寫了。
而另一種過程——搜索枯腸的過程——則全無樂趣可言,每一步都是神祕的探索……每一步也都不能省,因為寫小說時,一定會遇到瓶頸,除非你搜索枯腸,想出點子解決問題,否則怎麼也寫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