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奮力深吸一大口氣,力持鎮靜,然後放聲尖叫:
「馬上來,傑佛瑞先生!我還沒穿好衣服!」
藍蜜奇太太只愣了一秒,便扯開門閂霍地將門打開。傑佛瑞的模樣簡直嚇死人了,藍蜜奇太太又隱隱嗅到那股不祥的感覺了。
女孩原本訂了婚,她的左手戴著訂婚戒(如溺水者般,僵挺挺地伸在土堆外的那隻是右手)。女孩用鑽戒劃破棺材的緞裡,又不知用了多少小時刮破棺材的木蓋。最後空氣還是耗盡了,女孩顯然以左手拿鑽戒切刮,用右手去挖掘,但那樣還是不足以成事,她的面色醬紫,滿布血絲的眼睛極端驚恐地瞠突著。
傑佛瑞領著藍蜜奇太太來到苦兒的墓前,兩人垂頭望著墓碑,彷彿著迷似的。碑上刻著「康瑟普夫人」,而碑文除了苦兒的生日與祭日之外,只寫了一句:
傑佛瑞耐著性子問:「你指的是哪種聲音?」
「少爺呢?」藍蜜奇太太木然地說:「那我家伊安少爺——」
第一章
可憐的艾文莉小姐,屍體當然被挖出來了。當傑佛瑞讓瑪莉停在小鄧瑟堡英國國教派教堂的墓園門口時,藍蜜奇太太真希望自己沒聽說當時的挖掘情形,因為實在太嚇人了。
那時傑佛瑞陪坐在伊安身邊,伊安正片片斷斷地回憶兩人當年如何從瘋狂的法國子爵城堡監牢裡救出苦兒、如何躲在裝載乾草堆的馬車中逃走、苦兒如何在千鈞一髮時從草堆伸出玉腿悠悠晃著,轉移子爵守衛的注意力而化險為夷。傑佛瑞沉湎在從前冒險的回憶中,悲慟欲絕。現在他卻吸咒那份悲慟,就是因為那樣(伊安應該也是吧),他才會忽略了老醫師。
「是啊,老爺,夫人確實如此。」卡特洛急忙表示同意。他將帽子挪到左手,右手從口袋掏出一條紅手帕,用力擤了擤鼻子,兩眼淚汪汪。
藍蜜奇太太顫抖著深吸一大口氣,然後吐出來。她不再搖晃,轉身走向食品儲藏室,「後邊畜欄裡有兩把鏟子。」她說:「好像還有一把鶴嘴鋤,把那幾樣工具拿到馬車上吧,儲藏室裡有半瓶琴酒,自從五年前比爾在收穫節之夜去世後,就沒人碰過了。我得先喝一點,然後就跟你去,傑佛瑞先生。」
卡特洛連忙說:「有聲音啊,老爺,墓園裡有聲音啊。夫人死不得安寧,老爺,她死不瞑目哪,我好怕,我——」
傑佛瑞駕著馬車疾行,天色陰森昏黑,下弦月在飛掠的雲間忽隱忽現。傑佛瑞順手從樓下走廊的衣櫥裡抓了件衣服——剛好是件深栗色的晚間便服,衣襬在他身後翻揚。傑佛瑞鞭策著老馬瑪莉,瑪莉對主人的頻頻催促頗為不悅。傑佛瑞強忍著肩膀和身側漸劇的疼痛……完全無可奈何。
「希望沒打擾到您,先生。」來訪者表示。他不安地用手擰著一頂廉價的布帽,他的臉在傑佛瑞手中提燈的照映下,顯得蠟黃、皺紋深疊且憂心忡忡——甚至透著畏懼。「只是我不想去找布金斯醫生或打擾神父,我覺得至少得先找您談過再說,希望您明白我的意思。」
第五章
第六章
葬禮過後四天,一名叫索瑪絲的老婆婆——藍蜜奇太太大概知道這人——帶著花到教堂墓園為去年冬天過世的丈夫上墳時,看到墓園地上躺著白白的東西。那東西很大,不可能是花瓣,老太太以為是死鳥之類的東西。當她靠近一探時,卻認定那白色物體不是躺在地上,而是從地底下伸出來的。她又猶豫地踏前兩三步,發現竟是一隻從新墳底下伸出來的手,幾根僵硬的手指狀甚悽慘可憐,除了大拇指外,所有指尖都露出淌血的白骨。
《苦兒還魂記》 保羅.薛頓著
在兩位少爺離開不過一兩天,史托品村的艾文莉小姐便出事了,屍體在自家後面的白樺谷草坪上被人尋獲。地手邊散落了一把剛摘下的花朵,村裡的貝利佛醫生雖然精明幹練,還是請了老辛過去諮詢。雖然艾文莉非常年輕——年僅十八歲——而且看來頗為健康,但貝利佛診斷她死於心臟病。
然而老辛似乎全然心不在焉,「跟艾文莉.海德小姐的情形一點都不像,」他說:「幸好是那樣。」https://m•hetubook.com.com
「鬼跟老爺您、還有我一樣,都是真實的東西啊。」卡特洛激動地說:「我並不怕鬼,可是那些聲音實在太叫人毛骨悚然了,害我連墓園都不敢靠近——偏偏我明天還得幫洛德蒙小寶寶掘墳。」
「葬儀社的人!」伊安幾乎是尖叫的,傑佛瑞這時才明白,他已瀕臨失控邊緣了,「葬儀社的人!那些偷屍賊!我才沒有用葬儀社的人,我也不准他們進來,把我的寶貝畫得跟娃娃一樣!」
「沒有——先還不用。」傑佛瑞答道,然後整個人趴下,將耳朵貼在地上,原先草草鋪就的草皮上已開始冒出新芽了。
藍蜜奇突然明白從週六晚上以來,那股如影隨形的不祥感從何而來了。她潛意識裡必然已經懷疑過了,只是被強壓下去而已,因為她完全不需傑佛瑞解釋,單單聽到艾文莉的名字,便已淚如泉湧。艾文莉.海德小姐生前住在小鄧瑟堡西邊的史托品村。
藍蜜奇太太張大嘴,衝到門邊,半途時才想起身上還穿著睡袍、睡帽。她從沒聽過傑佛瑞急成那樣的語氣,若有人告訴她,她也一定不信。全英國若有人比她深愛的少爺堅強,那人非傑佛瑞莫屬——然而他的聲音聽起來卻像一個瀕臨歇斯底里的女人一樣。
「唉呀,別擔心我,」她用微顫的手抓起一塵不染的酒瓶——連儲藏室都逃不過藍蜜奇太太揮舞不停的除塵布——寫著「酒」的標籤早已泛黃了,「倒是你自己動作快些。」
半晌傑佛瑞站起來,三步併做兩步地衝回放工具的馬車,穿著拖鞋的腳在寂靜的地面上攪起一小團的疾風。
藍蜜奇看著傑佛瑞,如大夢初醒地說:「你沒帶工具下來。」
「噢,太可怕……太可怕了!」藍蜜奇太太用虛弱顫抖的聲音說。她扶著桌子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站著,散亂的頭髮垂在臉龐和毛帽之間。
女孩奮力求生。藍蜜奇太太跟著傑佛瑞穿過大門,園子裡薄霧飄盪,使原本莊嚴肅穆的墓園,增添了幾分鬼氣。
醫生是老了……之前的二十四小時過得忙亂異常……且又老又累的醫師,有沒有可能犯錯?
「懂的,老爺!」卡特洛急切地表示:「可是那些聲音……老爺,如果您聽見的話……」
由於當時深怕伊安失控,傑佛瑞對他的話反而較不以為意——只是這會兒當他不顧病痛,快馬加鞭地向小鄧瑟堡疾馳時,才又想起伊安那句與卡特洛遙相呼應的話來:「如果她看起來更像死去的樣子,如果她更像死去的樣子,老兄。」
而這個笨蛋竟敢跑來對他大談鬼神!
可是老辛在檢查傑佛瑞斷掉的肋骨和扭傷的肩膀時,似乎非常馬虎,而且看到伊安難過成那樣,還不時低聲哭泣,醫師卻幾乎沒跟他講什麼話。沒有——老醫師只在一段短若寒暄的談話後,靜靜問道:「她是不是——?」
儘管伯帝舉止怪誕,傑佛瑞先生和少爺還是非常喜歡他(不知那是否表示伯帝死後,他們得將他吃下去?有一回伯帝跑來,跟一隻貓玩槌球差點把貓咪的小腦袋敲碎時,藍蜜奇太太便忍不住想道)。他們今年春天在橡木園待了快十天。
接著她聽見了——聽見地下傳來低沉痛苦的刮動聲——那不是動物挖穴的刨土聲,而是……而是無助地用指頭刮在木頭上的聲音。
藍蜜奇太太身子一抖,叫出聲來,然後張開眼睛,茫茫然地注視傑佛瑞一會兒,然後坐起身說:
「唉,她是很好。」傑佛瑞柔聲說,他發現自己的淚水也像夏末午後的陣雨,隨時準備滴落。「卡特洛,有時當某個特別好的人去世——尤其是深為我們所愛人的人——我們會格外難捨,所以也許會想像死者並未離去,你懂我的意思嗎?」
第四章
自己也瀕臨崩潰邊緣的貝利佛醫師診斷死者是患了強直性昏厥,可憐的女孩顯然陷於假死的昏迷狀態,與印度苦行僧在接受活埋或針刺之前的肉身狀態一樣。女孩昏迷時間長達四十八至六十個小時,所以醒來時發現自己並非躺在摘花的草坪上,而是被活活埋在棺材裡。m.hetubook.com.com 「是傑佛瑞呀,藍蜜奇太太!是我,傑佛瑞.艾里波頓!求求妳快開門!」
「是的,在客廳裡。」伊安勉強答說:「我可憐的寶貝躺在客廳裡,老醫師,幫我吻吻她吧,告訴她我很快就會去陪她了!」
不但如此,當第一批村人攀上鄧瑟堡山,向哀慟欲絕的傑佛瑞致哀時,辛納本醫師已走了。他看起來一臉倦容,狀況不是很好;對一個自稱小時候跟威靈頓公爵握過手的老人來說,這是可以理解的。傑佛瑞覺得鐵血公爵的故事大概有點誇張,不過老辛——傑佛瑞和伊安從小就這麼喊他——從傑佛瑞小時便一直幫他看病,即使年幼時,傑佛瑞眼中的辛納本就已經顯得很老了。在孩童眼中,任何超過二十五歲的人就算老了,傑佛瑞覺得老辛現在應該有七十五了吧。
如果有機會——有那麼一絲渺茫的樣會——如果卡特洛丟到他腦裡的瘋狂念頭是真的,那麼他根本就不該愣在這裡。可是傑佛瑞覺得自己若不先灌杯酒,很可能會昏倒。
第二章
傑佛瑞聽了這句話一點也不害怕——但他記得苦兒死後第二天,他去康瑟普莊園時,和伊安彼此互望,伊安雖然眼中泛著淚光,卻仍試圖擠出笑容。
傑佛瑞就是為了這個強烈的理由,才會在雲影掩映的月色下,頂著強風寒夜出門。
雲塊依舊快速地朝東移動,雲影貼在漆黑的天空,月亮漸漸往地平線挪移,馬車朝墓圍奔去。駕車的是藍蜜奇太太,她呼呼有聲地揮鞭催趕著不知所措的瑪莉。馬兒若能說話,必然會向他們抗議:你們是哪裡不對勁——三更半夜的,我應該在溫暖的馬廄裡睡大覺呀。鏟子和鶴嘴鋤叮叮噹噹撞成一團,藍蜜奇太覺得任何人瞧見他們,一定會嚇一跳——他們的樣子像極了狄更斯筆下的雌雄屍盜……或是坐在由妖鬼駕馭的馬車上的盜屍者。因為她全身素白——藍蜜奇太太沒時間穿上袍子,她的睡衣裹在身上隨風翻飛,腳踝青筋暴露,帽尾在身後拉成一條長長的線。
此人名叫卡特洛,是教堂裡的雜役,說明白點,也就是挖墓工。
他覺得卡特洛多半會說些諸如樹林風聲等被他自己的想像誇大的聲音——或鼬獾沿著墓園後小溪爬行的聲音,因此完全沒有意料到,卡特洛會以驚駭萬分的語氣悄聲說:「刮擦的聲音啊,老爺!聽起來好像墳裡的夫人還活著,想爬到地面上來,真的!」
昏亂中,藍蜜奇太太的第一個念頭是,我家少爺應該來幫忙——他那時他不也是全程參與,而從未退卻嗎?一會兒藍蜜奇太太才發現自己實在錯得離譜,這不是少爺敢不敢,而是他能不能保持冷靜的問題。
「妳還好嗎?」傑佛瑞柔聲問,「不行的話,我只好設法一個人弄了。」
「不,不會的,傑佛瑞先生,你不是那個意思吧,那不會是真的——」
藍蜜奇太太為人雖冷靜沉穩,還是被一連串的敲門聲嚇得驚呼出聲,她正往杯子裡倒熱牛奶,還害地被燙著了。最近她的精神似乎非常緊繃,一副隨時要尖叫的樣子。雖然她幾乎被悲慟吞噬,但原因並不是出在這裡——而是因為一種前所未有、奇異而不祥的感覺。那莫名的感覺不時在心頭盤繞,她卻疲憊悲傷得無法掌握。
傑佛瑞暗禱自己能按捺住性子,他實在很想怒斥這名可憐的雜役、他本來腿上放了書,在壁爐前舒舒服服地打盹,結果卡特洛跑來硬將他吵醒……傑佛瑞神智越來越清醒了,想到他亡故的至愛,心中的痛與日俱增。苦兒已入土三天了,很快就要一週……一個月……一年……十年。傑佛瑞心想,他的哀痛有如海岸邊的岩石,入睡時,潮水淹漫而上,心痛稍解;一旦醒來,潮水便逐潮退去,岩石旋即又裸|露出來,躲都躲不掉,除非上帝將它沖走,否則將亙古長存。
「我沒事。」傑佛瑞緩緩說道:「卡特洛,你說你聽到聲音……你應該知道那只是出於想像吧?」
若非念在他那張苦瓜臉的分上,傑佛瑞老早發飆了。
匯聚眾人之愛。
傑佛瑞奮力敲著小屋的門,藍蜜奇太太還沒睡,雖然當時已超過她平日就寢時間兩小時了。自從苦兒去世後,藍蜜奇太太便越來越晚睡了,反正上床也只是輾轉反側,無法成眠,所以乾脆把睡覺的時間往後延。www.hetubook.com.com
橡木園是傑佛瑞和伊安的同學——伯帝.富辛頓家的資產。藍蜜奇太太覺得伯帝.富辛頓是瘋子,三年前他的馬球座騎摔斷兩條腿必須處死時,伯帝竟然把這匹愛駒給吃了,還振振有詞地說這是愛的表現。「我是跟南非那些番人學的,格里夸人很不賴耶,他們把木棒等玩意兒塞到嘴裡,有的看起來好像可以塞進十二卷皇家航海圖哩,哈哈!他們教我說,人應該把所愛的東西吃下去,你不覺得恐怖得挺浪漫的嗎?」
犯下可怕的滔天大錯?
「我們來啦,少奶奶!老天保佑咱們來得及救您——我們來啦!」
忘記……忽略。
傑佛瑞歪著身子站在老管家的小屋門口,狀甚詭異,彷彿脊樑因長年背負重物而變形扭曲。他的右手掌夾在左臂下,頭髮糾結如球,深棕色的眼睛在蒼白的臉上泛著晶光。平時的體面——有人尚以時髦光鮮形容他——此時全走了樣。他套著舊夾克,皮帶歪一邊,白襯衫領口大開,粗斜紋褲像是園丁的穿著,不像小鄧瑟堡最富有男子的打扮,腳上還套了一雙破拖鞋。
不,絕對不會的,傑佛瑞不安地否認。馬車飛也似地往康瑟普山奔去,莊園本身一片漆黑——呵,很好!——藍蜜奇太太的小屋還點著一盞孤燈。
愚蠢膽小的女人啊!她咒罵自己,然後又修正:愚蠢、膽小又自私的女人!妳現在應該以少爺為念,怎能光想著自己的害怕!我們家少爺……萬一少奶奶真有機會——
「苦兒小姐——夫人——深受大家的喜愛。」傑佛瑞靜靜表示。
「都十點鐘了,是誰在敲門哪?」她對著門口大叫:「害我差點沒給燙死!」
十五分鐘後,傑佛瑞獨自走回餐廳的餐具櫃旁,他像站在強風狂掃的甲板上一樣蹣蹣搖晃。傑佛瑞確實覺得自己置身狂風中,像辛納本醫師堅定的預期一樣,終於發起高燒來了。然而令他臉頰發紅、額頭發青、兩手抖若秋葉,差點把剛從餐具櫃拿出來的酒瓶弄翻的,並不是高燒。
「我不知道那是真的還是假的,」傑佛瑞說:「可是我們得立刻去探個究竟,一刻也不能耽擱,藍蜜奇太太。我沒法一個人去挖,如果我們非挖不可的話……」她驚懼地瞪著傑佛瑞,掩住嘴巴的手因為太過用力而指甲泛白。「若需要幫忙的話,妳能幫我嗎?我真的無人可找。」
致 安妮.維克斯
「很荒唐,」傑佛瑞勉強微笑道:「葬儀社的人顯然盡了全力,而且——」
第三章
卡特洛一臉驚訝。
醫師說完就去拿自己的帽子了,對傑佛瑞的要求全無回應。傑佛瑞回到屋內,早已將老辛的奇言怪語拋諸腦後,並將他詭異的行為歸罪到年紀老邁、疲累與悲傷上。那時傑佛瑞一心顧慮著伊安,心想,既然沒有安眠藥,只好幫伊安灌威士忌了,好讓那可憐的傢伙醉死過去。
教堂的塔鐘開始敲響十二點——藍蜜奇的母親曾經告訴她,子夜是陰陽之門開縫的時刻,鬼魂也許會趁隙進出——她每走一步,恐懼便加一分,她極力壓抑住尖叫的衝動,她知道自己如果開始奔跑,一定會跑到力竭倒地為止。
然而當時老辛進來時……
傑佛瑞接下來幹了一件這輩子從沒幹過、以後也不會再幹的事,他將酒瓶直接湊到嘴邊,用力牛飲。
教堂到了,藍蜜奇太太將瑪莉趕到教堂邊的巷子裡。風聲劃過屋簷,哀如鬼泣,聽得她渾身汗毛豎起。真不知教堂這麼神聖的地方,為什麼入夜之後會這麼令人膽寒。接著她想到令人害怕的其實不是教堂……而是他們要做的這件事。
傑佛瑞覺得肚子彷彿挨了一拳,他倒抽口氣。西納本醫生幫他纏妥的肋骨處痛如針刺。醫師不甚樂觀地評估說,傑佛瑞在寒雨中躺在深溝一夜,十之八九會得肺炎,然而三天過去了,傑佛瑞並未發燒或咳嗽。他知道自己不會得肺炎,上帝不會輕易放過他這個罪人,傑佛瑞相信上帝會讓他活下來,讓他承受漫長無盡的思妻之苦。https://m•hetubook.com.com
事發時,傑佛瑞先生或少爺都不在小鄧瑟堡。這幾乎是半年前春季的事了。苦兒適值懷孕中期,已經不再害喜,但離大腹便便待產的不適還有一段時間,於是地開心地叫兩個男人放一個禮拜假,去獵松雞、打牌、踢足球,及天知道還有哪些男人在登克斯特的橡木園會玩的蠢活動。我家少爺一直有些遲疑、但苦兒向他保證自己不會有事,她幾乎是把他趕出門的。藍蜜奇太太相信苦兒不會有事,但每次少爺和傑佛瑞先生去登克斯特,就會有一個——或兩個人——倒在推車上回來。
「刮擦的聲音啊,老爺!聽起來好像墳裡的夫人還活著,想爬出來到地面上!」
跟艾文莉.海德小姐的情形一點也不像,幸好是那樣。
「您還好嗎,老爺?」卡特洛問:「我聽說您那晚痛不欲生,」他頓了一下,「就是夫人過世的那一夜。」
一直到此時此刻才又想起。
傑佛瑞不懂他的意思,不過他突然了解到一件事——他知道這位深夜訪客是誰了。對方提到布金斯醫生和神父,所以他想起來了。三天前布金斯醫師在教堂後的墓園幫苦兒舉行最後幾項儀式時,這傢伙也在——但他躲在人群後面,根本沒人注意到他。
「夫人去世我們都很難過,」傑佛瑞將手探到襯衫下,不斷地搓揉纏在身上的厚紗布。
傑佛瑞跟著老辛出去,在廚房中匆匆跟他談了幾句,希望醫師開點安眠藥給伊安,因為伊安的狀況真的不太好。
傑佛瑞突然趴著對地面狂吼——若在別的情形下,看起來一定很可笑。「苦兒!苦兒!我們來啦!我們知道了!妳再撐著點!撐下去呀,親愛的!」
「什麼問題?」藍蜜奇太太嚇壞了、左手握緊點在肥碩的胸口上。
她開始顫抖著手去掏挖草地。傑佛瑞雖然很快就回來了,但當他抵達時,藍蜜奇太太已挖出一個八吋深的洞了。
傑佛瑞抬眼望著藍蜜奇太太,一邊虛脫地喃喃說:「我相信她還活著,噢,藍蜜奇太太。」
當時伊安說:「如果她看起來……看起來更像死去的樣子,我也許會比較能夠接受,我知道這話聽起來很——」
藍蜜奇太太雙膝糾在一塊兒,她彎下身,差點狂喜得再次昏過去。她歪著頭將右耳貼到地上——她見過小孩把耳朵貼到鐵軌上聽火車聲的樣子。
「別管那麼多了!」傑佛瑞大叫,「妳就算光著身子我也不在乎,藍蜜奇太太!開門哪!看在老天分上快開門!」
「艾文莉.海德這名字妳聽過嗎?」
接著傑佛瑞往後退開,低聲說:「咱們去瞧瞧怎麼回事,無論如何,咱們都該去瞧瞧。如果我查看後,發現只是老挖墓工的幻想而已,那麼不管卡特洛有多麼敬愛苦兒、我都會叫他好看。」
「想像?」他問:「老爺啊!接下來您難道要告訴我說,您不信耶穌,也不信永生嗎!鄧肯不就在派德森的葬禮結束後兩天,看到白得跟鬼火一樣的老派德森嗎?(鬼火是有可能啦,傑佛瑞心想,鬼火跟鄧肯酒瓶裡的那玩意兒)村裡不就有半數人看過老修道士在里奇海斯莊園的牆頭上走動嗎?倫敦的靈媒協會還派了兩位女士來查這件事哩!」
藍蜜奇太太向來痛恨酒精,她的胃對刺鼻油膩的琴酒很有意見,不過她還是將酒灌到胃裡。今晚她需要喝點酒。
「妳是個勇敢的女人,藍蜜奇太太。動作請快。」
藍蜜奇太太自己穿得也不怎麼樣,一襲白色長睡袍、毛皮睡帽,沒綁好的絲帶像燈罩鬚邊一樣垂捲在臉上。藍蜜奇憂心忡忡地望著傑佛瑞,三天前的晚上,他騎馬去找醫生時摔斷的肋骨,顯然又傷到了,但令他兩眼發光的,並不僅是因為疼痛,而是掩藏不住的恐懼。
「——除非我們弄清楚,否則絕不能讓他知道!」他說:「如果上帝垂憐,伊安就永遠不必知道了。」他不會對藍蜜奇太太透露心底的想望,那願望與他的恐懼一樣駭人。如果上帝真的非常慈悲,那麼今晚便能分曉了……當他的妻子與唯一摯愛回到他身邊,她的起死回生將如同聖經上的拉撒路死後復活一樣神奇。
說時遲那時快,傑佛瑞還不及回答,藍蜜奇老太太史無前例的——昏過去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傑佛瑞知道卡特洛所說的那兩位女士,兩位歇斯底里的惡婆娘,她們大概更年期內分泌失調吧,忽而平靜忽而張狂,簡直讓人無法捉摸。
是哪樣?
「伊安,親愛的兄弟啊!你真的不必——」傑佛瑞原本作勢要拍伊安的肩頭,結果卻一把將他抱住,兩個男人像睏累的孩子一樣,在彼此懷中哭泣。而苦兒的孩子,那個出生快一天,尚未命名的男嬰,也醒來開始哇哇哭了,傷心欲絕的藍蜜奇太太慈祥地含淚為孩子唱搖籃曲。
噢,不會吧——這太荒唐了。她已經下葬很久、很久、很久了。
應該不會像你所想的那樣!
「啊,是啊,老爺,我們都很難過。」卡特洛的聲音悶在手帕裡,但傑佛瑞看得到他的眼睛,這人哭得真心誠意,傑佛瑞連最後一絲怒氣都被他哭消了。「夫人為人真好啊,老爺!唉,她人真是太善良了,老爺碰上這種事,真是太不幸——」
「快啊,瑪莉!」傑佛瑞揮鞭大叫,「再跑一小段路,妳就可以休息一下了!」
醫生可能會犯這種錯嗎?傑佛瑞怯懦地否認著,他寧可冒永遠失去苦兒的險,也不敢去查證這種錯誤造成的結果。
傑佛瑞.艾里波頓一時認不出門口的老人是誰,倒不是因為他在沉睡中被鈴聲吵醒的緣故。小鎮生活比較討厭的就是人太少,大家或多或少打過照面,卻又沒熟到能一眼認出對方的地步。有時你只要憑家族的長相特徵就可以認人了——而且絕不是因為有人在外頭生了私生子。遇到認不出對方時,通常都還能應付得過去——無論你覺得自己有多不中用,明明該記得對方名字,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而且一邊還得繼續跟對方哈啦。只有在兩張這種熟悉的面孔同時出現,而你又必須為他們彼此做介紹時,才會令人尷尬。
傑佛瑞沒時間找嗅鹽了,而且他懷疑像藍蜜奇太太這樣剛強堅毅的女子,身邊會擺嗅鹽。不過傑佛瑞在藍蜜奇太太的水槽下找到一塊飄著淡淡尿騷味的抹布,慌忙中便把布貼到她下半張臉上,不單只放到她鼻下。實在是因為事態緊急,傑佛瑞無暇多想。
「先別問!」他啞著嗓子說:「先別多問——妳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貝利佛對此事十分不解。有些事情不太對勁,老辛顯然也搞不清楚狀況,但最後還是同意貝利佛的診斷。大部分村民也認同這個看法——女孩的心臟有先天疾病,就這麼回事。這種情形不常有,但也不是沒遇到過。也許就是因為這種共識,才讓貝利佛在捅了大婁子後,還能保住飯碗,不至於被人擰掉腦袋吧。眾人雖然都同意女孩死得離奇,但卻也沒料到女孩並沒死。
「卡特洛,」傑佛瑞問:「有事嗎?」
傑佛瑞不知道,但他打算查個水落石出,無論結果對他打擊有多大——傑佛瑞發現,查證的代價也許會很高。
老辛那時好像有點恍惚而若有所思,只是因為疲累的關係嗎?還是因為心中有其他疑慮?
這一點藍蜜奇太太不需傑佛瑞先生解釋,光想到艾文莉小姐,就明白了。
索瑪絲太太失聲狂叫,拔腿從墓園一路狂奔到史托品村的大街——幾乎跑了一又四分之一哩的路程——老太太將消息告訴理髮師(也是當地的保安官)後,便昏過去了。當天下午她被送回家後,躺了近一個月才有辦法下床。村子裡沒有人敢怪老太太一句。
說著伊安又哭起來了,老醫師喃喃地說了幾句慰問話後,逕自繞進客廳。傑佛瑞覺得老辛似乎在裡頭待了很久……或者是他記錯了。不過醫生出來時,似乎滿高興的,這點傑佛瑞確定他沒記錯——因為老辛的表情在一片哀淒中,顯得格外突兀,而且藍蜜奇太太已在房中掛起黑色的喪簾了。
「噢,老天爺呀!噢,我親愛的上帝呀!她被活埋了嗎?她被活埋了嗎?我親愛的苦兒被活埋了嗎?」
藍蜜奇太太提著帶來的燈,端詳了傑佛瑞好一會兒,他的表情跟她剛才幫他開門時一樣——驚疑交錯。接著新的表情在他臉上綻放了,那是摻雜著驚駭與期待的表情。
「傑佛瑞先生!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