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醒來後,鬱卒了好久。
保羅突然感到非常害怕。
「不好。」她冷冷地說,然後轉身看著保羅,一邊呆呆地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掐著下唇。她拉出下唇,同時又扭又掐,鮮血先是積聚在嘴唇和牙齦之間,然後流到下巴。安妮轉過去,不發一言地走掉。保羅看呆了,簡直無法相信剛才所見。安妮關上門……然後上鎖。保羅聽見她一路啪答啪答地走下樓到客廳裡,聽她嘎吱嘎吱地坐到她最愛的椅子上,其他就什麼都沒了。沒有電視聲,沒有哼唱,沒有銀器或陶器的碰撞聲。不對,安妮不單單是坐在那裡而已,情況很不對勁。
「安妮?」
安妮和_圖_書逕自唱著荒腔走調的歌,像孩子般被「外科醫生」和「WKRP」的笑話逗得咯咯發笑,尤其是那些不怎麼樣的笑話(WKRP的笑話大多不怎麼高明)。她不厭其煩地一一填入n,保羅也進行到第九和第十章了。
她停住腳,卻未回頭。裹在粉紅色衣服裡的安妮看起來更壯碩了,她的髮型像敲扁的頭盔,看來有如向洞外張望的女原始人。
四月八日到十四日,天氣一直很好,陽光晴麗,萬里無雲,氣溫有時還升到六十多度。安妮那棟整潔的紅色畜攔後面,開始長出一塊塊棕色的草皮。保羅埋頭在工作中,試著忘掉他的跑車
和圖書。經過這麼久,車子已經不可能被找到了。他的工作雖未受到影響,但心情可不然;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活在雲端裡,鼻息間盡是濃稠不散的電流。每次跑車的事悄悄溜進他心頭,他便立即叫「心靈警察」把它銬走。問題是,那討厭的念頭總是有辦法不斷地以各種形式溜回來。
「安妮,妳還好嗎?」
安妮則恰恰相反,在初春乍暖的這個星期中,心情空前的好。她清理打掃,費心做菜(雖然她煮的每樣東西都有個怪味,大概在醫院吃了那麼多年自助餐後,原有的做菜天分都被消磨殆盡了吧);每天下午用一大條藍毯子把保羅包起來
m•hetubook•com•com,幫他戴上綠色獵帽,然後把他推到後門廊上。
一天晚上,保羅夢見牧場大爺又來到安妮家。他從保養極佳的雪佛萊上走下來,一手拿著卡邁羅的擋泥板,另一手拎著駕駛盤。這些是妳的嗎?夢中的大爺問安妮。
這時保羅會帶著毛姆的作品隨行,卻很少去讀——能來到戶外實在太難能可貴了,他不想將心力放在其他事物上。保羅多半只是坐著看雲影緩緩飄移,聞聞清甜爽脆的空氣,拋開臥室裡的病房酸腐氣,聆聽冰柱滴水,靜靜流過冰融的大地。那是最棒的時刻了。
十五日清晨是個雲密風勁的陰天。安妮變了,保羅覺得也許是和_圖_書
低氣壓的關係,反正隨便怎麼解釋都行。
她一直到九點鐘才送藥進來,那時保羅已經痛徹心扉,恨不得去拿偷藏的藥了。安妮沒送早餐,只有藥丸,進門時身上還穿著粉紅色的拼花便服。看到她臉頰和手臂上出現類似鞭打的紅痕時,保羅的疑慮更深了。他看到安妮衣服上沾著幾團黏斑,而且腳上只穿了一隻拖鞋向他走來時,發出啪答啪答的聲音。啪答啪答,啪答啪答,安妮的頭髮垂在臉上,兩眼呆滯無神。
接著保羅聽到一個聲音了,那聲音雖然只有一聲,卻非常清晰。那是一記拍打聲,拍得極重極響。保羅雖然被隔在門後,安妮又位於門外的另一端,但就算不是福爾和_圖_書摩斯,也猜得到她是在打自己。從聲音聽來,那胖妞下手很重。保羅剛才看到她拉出自己的嘴唇,用短短的指甲去掐粉紅色的嫩皮。
他突然想起寫第一部苦兒小說時,記過一則跟精神病有關的筆記。小說的背景設在倫敦的貝德罕醫院(苦兒被一個妒火中燒的壞女人用火車運到那裡)。他在筆記上寫道,躁鬱症患者開始陷入憂鬱期時,會表現的症狀之一,就是患者也許會做出自虐的舉動:捶打、掐捏、用香菸頭燒自己等等。
「喏。」她把藥丸丟給保羅,手上沾滿了一條條的黏糊,紅的、棕的、黏黏的玩意兒。藥丸丟中保羅臉頰,彈到他腿上。安妮轉身要走,啪答啪答,啪答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