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只能冒險。」保羅說:「因為我就像那名母親——我拒絕妳,不是因為我兇,或想惹妳——我拒絕,是因為希望妳喜歡這個故事……如果我按妳意思把結局告訴妳,妳一定不會喜歡,也不會想再聽了。」那麼到時我下場會如何,安妮?他心想,不過沒說出口。
因為妳一大早就跑來攪局,保羅心想,卻噤聲不語,把話吞回去。
「我當然知道,可是我沒辦法。」
「如果你不會講故事,怎麼可能寫出那麼多暢銷書,又擁有百萬死忠讀者?」
「好吧。」她說:「好吧,保羅。你要不要把你的聖代吃完?」
「把剩下的故事告訴我,我等不及啦,我真的不能再等了。」
保羅覺得葛瑞的反應太誇張了,一定是裝出來的;簡單說,就是裝模作態。他一直這樣認為,直至一九八三年,讀了《蓋普眼中的世界》後才改觀。他錯在不該睡前讀蓋普的次子被桿子刺穿死掉的那一段。他在床上翻了好幾個小時後才睡著,那場面怎麼都甩不掉。他在輾轉反側時不斷想著,人怎麼會為一名小說人物悲哀難過,因為他真的非常傷心,雖然明知那只是小說。這事讓他想到,葛瑞當時為范德瓦克傷心成那樣,也許並非作假。這又令他想到另一件事,讓他更肯定這件事:十二歲時某個仲夏日,他看完高汀的《蒼蠅王》後,本想慢慢走去冰箱拿冰檸檬,結果他突然調頭,衝進浴室,趴到馬桶上吐……。
「我可以逼你,我可以讓你有辦法說,我可以逼你講出來。」可是她看起來很挫敗,好像知道她動不了保羅。她可以強迫他說點什麼,卻無法逼他說故事。
「那妳就別假裝聽不懂我的話!」他吼回去。安妮嚇一跳,原本陰霾的臉色一掃而空,露出做錯事的小女孩會有的怪表情。「妳想剖開下金蛋的鵝!就是這樣。可是童話裡的農夫終於下手後,只得到一隻死鵝和一堆分文不值的內臟。」
「安妮,記得妳跟我說過,被媽媽逮到在水槽下玩清潔劑的小孩,對媽媽說什麼嗎?媽咪,妳好兇!妳現在想說和*圖*書的是不是這個?保羅,你好兇!」
每位「暢銷」小說作家應該都有類似經驗,熱情的讀者沉浸在作者創造的虛幻世界裡……都是莎赫札德情結活生生的例子,保羅半睡半醒地想著,而安妮的割草機忽近忽遠地隱隱傳來。他記得收過兩封信,建議他蓋個像迪士尼或大冒險之類的苦兒主題樂園。其中一封還附帶一份藍圖。這位冠軍書迷(在安妮.維克斯闖進他生命之前)是佛羅里達印克海灘的珊德派普太太。珊德派普太太名叫薇吉娜,她把家中樓上房間改裝成苦兒的客廳,還在信中附上苦兒的紡紗車、寫字桌(上面還有張寫了一半的便條,告訴費偉利先生說,她十一月二十日會出席學校朗誦會——保羅覺得她的字跡跟苦兒很不配,稜角分明,十分中性,不夠圓潤飄逸)、苦兒的沙發、苦兒的刺繡(讓愛引導你;莫刻意去引導愛)等等的拍立得照片。珊德派普太太(薇吉娜)在信上說,那些家具都是真品,不是仿製貨。保羅雖然不辨真假,卻相信她說的是實話。若真是這樣,這場昂貴的模仿,一定花了珊德派普太太(薇吉娜)不少銀子。她還拚命跟保羅保證說,她不是利用他筆下的人物在賺錢,也沒有意思往那個方向盤算——老天在上!——可是她希望他能看看照片,然後告訴她哪裡弄錯了(這位太太相信其中一定有很多錯誤)。珊德派普太太(薇吉娜)希望他能給些意見。保羅看著這些照片,覺得既詭異,又恐怖得真實——就像看到自己想像中的場景,而且他知道從那一刻起,每次只要想到苦兒的客廳和書房,珊德派普太太(薇吉娜)的拍立得就會立刻跳進他腦裡,用它們可愛卻單一的具體形象淹沒他的想像。告訴她哪裡不對?那不是瘋了嗎!從現在起,該想這個問題的人換成是他了。他當時回了封短信表示恭喜與感激——卻隻字不提他對珊德派普太太這個人的一些疑問:例如她到底有多拘謹?結果他又收到一封回信,加上一大疊照片。珊德派普太太(薇https://m.hetubook•com•com吉娜)的第一封信有兩頁親筆書和七張拍立得,第二封卻有十張書信和四十張拍立得。珊德派普太太(薇吉娜)在信裡絮叨她每件家具在何處尋得、付了多少錢,以及修復的過程。珊德派普太太(薇吉娜)告訴他說,她找到一個叫麥奇本的男人,那男的有把老式來福槍,她叫麥奇本在椅子旁邊牆壁上射個洞。珊德派普太太(薇吉娜)坦承說,她雖然沒有辦法百分之百確定槍型是對的,但她知道口徑大小沒錯。寄來的照片大部分是細部近照,要不是她在背後寫了註記,那些照片看起來還真像猜謎雜誌上的「猜猜這是什麼?」哩。雜誌上會把迴紋針放大到看起來跟巨塔一樣,將啤酒的易開罐拉環拍得像畢卡索的雕塑,然後叫你猜是什麼。保羅沒再回信,但堅貞不移的珊德派普太太(薇吉娜)又陸續寄來五封信(前四封又加了不少拍立得),最後才受傷困惑地不再來信。
保羅突然想起其他這類瘋狂舉動的例子:每個月狄更斯的《小杜麗》或《孤雛淚》的新連載運到時,人們就會聚到巴爾的摩碼頭上(有些人因此落水淹死,但眾人不因此而改其志);有位一百零五歲的老嫗表示,她一定要活到高爾斯華綏(John Galsworthy)把《富賽特世家》(The Forsyte Saga)寫完後才死,她也果真撐到聽完小說最後一頁,一小時後才去世;一名年輕登山家失溫住院,情況極不樂觀,他的朋友們二十四小時輪流為他讀《魔戒》,直到他醒過來。其他還有成千上百個這樣的例子。
最後一封的署名只簡單簽著「珊德派普太太」,她已不再邀請(雖然都是順便提到的)保羅直接喊她「薇吉娜」了。
「你敢諷刺我!」
保羅看著安妮吃了一半的聖代,有一顆櫻桃幾乎埋在鮮奶油裡,另一顆則漂在巧克力漿上。他想起客廳中那些到處亂擺、沾著糖漬的杯盤。
那時我在抱怨打字機的事情,保羅看著打字機,耳裡聽著隆隆的割草聲,和_圖_書心中想著。此時割草機聲變弱了,保羅知道不是因為安妮走遠,而是因為他自己快睡著了。最近他常打盹,就像安養院裡的老頭一樣,坐著坐著就睡著了。
保羅放下湯匙,「妳說什麼?」
安妮把剩餘的聖代分五大匙掃完,保羅看得喉頭都快結糖了。安妮放下盤子,慍怒地看著保羅,好像他是批評大作家保羅.薛頓的惡人。
很誇張,很好笑,卻也非真實。很多人也許會笑,但那是因為他們不了解藝術的影響有多深入人心——連低俗的通俗小說也無例外。家庭主婦配合下午的連續劇安排一日作息,她們若回職場,就優先考慮買錄放影機,以便晚上回家接著看。當柯南.道爾安排福爾摩斯在萊辛巴赫瀑布中死掉時,全體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人齊聲要求作者讓神探復活。他們的抗議跟安妮一模一樣——不是出於悲傷,而是因為憤怒。道爾寫信告訴母親打算讓神探死掉時,就被削了一頓。她回信痛罵道:「殺掉福爾摩斯先生這種大好人?你是白癡嗎!你敢!」
「謝啦,安妮。」他說,然後看著她倒糖漿,從壓縮罐擠出兩大坨鮮奶油。她手法俐落,一看就知道經常做甜食。
因為安妮愛吃甜食。
保羅搖搖頭——他沒說安妮錯了,只表示他不會多透露。
安妮臉色變得更陰沉,聲音卻十分輕柔。「你讓我很生氣——你知道吧,保羅?」
「不必謝我,這是你該得的,你寫得那麼辛苦。」
「至少告訴我,哈瑟奇亞那個黑鬼是不是真的知道苦兒的父親在哪裡?至少可以跟我說吧!」
「你只是在找一些天殺的爛藉口而已。」她沉著臉,兩手在厚厚的裙子上結成兩粒油亮的拳頭。颶風安妮又吹進房裡了,要來的躲不掉,但情況已經不同了。他從沒這樣怕安妮,但安妮已無法再控制他,他似乎已不在乎能不能活命了,管他是不是非寫不可,他只是怕安妮會弄痛他罷了。
「不行。」保羅說。
「不是藉口。」保羅答道:「講故事跟寫故事不同,就像蘋果跟柳丁是兩碼事。說故事的人往往不懂和-圖-書得寫故事,你若以為寫書高手也能說一嘴好故事,那你應該看看那些可憐的小說家在電視受訪時的結巴樣。」
這位女士儘管沉迷,卻從未像安妮那般偏執。保羅現在明白了,她們骨子裡其實都一樣,都犯了莎赫札德情結,都有著深刻、本能、非做不可的驅力。
安妮的臉立刻一垮,卻又透著淡淡的釋然。「哦?為什麼不行?」
安妮把一份聖代遞給他,保羅吃了三口,已經快甜死了,不過他還是繼續吃,因為這樣比較明智。在這片美麗山景中生存的法則之一是,安妮要你吃,你就乖乖吃。兩人默默吃了片刻後,安妮放下手裡的湯匙,用手背擦掉下巴上的巧克力糖漿和融冰,開心地說:「把剩下的告訴我。」
我又不是經常埋怨;總共也才嫌過一次而已,可是一次就夠了,不是嗎?太夠了。那是——是什麼時候的事?——在她拿那些膩死人的聖代進來後的一星期嗎?差不多是那時候吧。就嫌了那麼一回,我說脫落的字鍵令我抓狂,我根本沒要她再去跟那個叫南西的女人買字鍵完整的舊打字機,我只說那些字鍵令我抓狂,然後說時遲那時快,保羅的左拇指一秒前還在,一秒後就不見了。安妮不會是因為聽了我抱怨才切我手指的,對吧?她那麼做是因為我拒絕告訴她,而她只能接受。那是憤怒的表現,因為她了解到一件事,什麼事?那就是籌碼不全在她手上——我還是能被動地宰制她。我有非寫不可的王牌。我這個莎赫札德畢竟不算太差。
不,安妮不會等,她會在一夕間,把二十卷影片K光,就算看得眼睛發疲,頭痛欲裂,也會拚著命看完。
「我想幫咱倆做聖代,保羅。」安妮滿心歡喜地說,語氣頗為虛假。保羅覺得不妙,他不喜歡安妮的語氣,也不喜歡她閃爍不安的眼神。那眼神表示,我肚子裡有鬼喲。保羅很憂心,很緊張,覺得安妮把衣服堆在樓梯口、把死貓擺在梯上時,一定就是這副表情。
保羅昏晃得更厲害了,他睡著
hetubook.com•com了。
「我又沒說我不會寫故事,老實說我覺得我故事寫得挺好。可是說到講故事,我就沒轍了。」
他難道不知會發生這種事嗎?是啊,如果有人把新的二十卷《火箭俠》電影放到安妮家,你想她會耐著性子,一週只看一卷,或甚至一天一卷嗎?
「我吃不下了。」他說。
「我知道我惹你不高興,對不起。我想你說得對,我不該問。」她又恢復冷靜了。保羅本以為接著她會陷入沮喪或狂怒,可是都沒有,兩人只是回到原本的例行狀態,保羅寫作,安妮每天看稿。從那次吵架到他拇指被切,已又過了一段長時間,保羅已經忘記其中的關連了,直到此刻才又想起。
還有他朋友葛瑞.陸德曼的例子。他在巨石公共圖書館工作,有天保羅去探他班,發現葛瑞的簾子拉上了,地上有塊黑毯子。保羅擔心地用力敲門,直到葛瑞應門為止。走開啦。葛瑞說,我今天心情很爛,有人死了,一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人死了。保羅問是誰,葛瑞疲累地答道:范德瓦克。保羅聽到葛瑞從門邊退開,他雖然又去敲門,葛瑞卻再也不肯應門。結果搞半天,范德瓦克是一位叫尼可拉斯.費林的作家創造出來——後來又賜他死——的小說中的偵探。
「哼,可是我不想等。」安妮憤憤地說:「我幫你做了好吃的聖代,至少你可以跟我透露一點吧。不必完全照故事講啦,可是……男爵有沒有把凱洛索普殺掉?」她眼睛發亮地問,「我真的很想知道這件事,還有他會怎麼處理屍體?是不是剁成一塊塊塞到他老婆那只寸步不離的皮箱裡?我覺得應該是這樣吧。」
「你要是再激怒我,我不敢保證會有什麼後果。」安妮說,然而保羅覺得風暴已經過去了——安妮對家教規矩之類的觀念特別無法抗拒。
「因為我很不會講故事。」他岔開話說。
「妳是想看小說,還是要我填問卷?」
大拇指被截不久前的某一天——也許不到一個星期吧——安妮拿了兩大盤香草冰淇淋、一罐巧克力糖漿、鮮奶油,和一罐飄著殷紅如血、狀若生化樣本的櫻桃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