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應該很強的嗎?保羅有一回舉重完後想。他瘦弱的臂膀在發抖,斷指痛如刀割,額上沁滿薄薄的油汗。你是那個厲害無比,想單挑老警長,讓他沒臉混下去的年輕槍手吧?不過你已經掉一個字鍵了,而且我看其他字鍵——t啦,e啦,還有g啦,也快不行了……有時歪這邊,有時斜那邊,有的時候偏高,有的時候又往下掉。搞不好這回老警長會贏喲,我的朋友。也許那老傢伙會把你扁到掛……說不定那臭婆娘也知道,所以才切掉我的左拇指。俗話說的好,她也許瘋了,卻並不笨。
老子絕不尖叫。
一直到拇指被切,以及那個奇形怪狀的生日蛋糕事件後,字紙簍裡才又開始堆積起揉https://www•hetubook.com•com成一團團的廢紙。失去一隻腳掌時,雖然差點死掉,但他繼續工作;失去一根拇指,給自己惹了一身腥後,是不是該恰恰相反?
從實際來看,斷指及發燒後所發生的事也相當顯而易見,小說的語言又流於繁複累贅與誇大了——雖然還不至自我嘲諷,但已漸漸滑往那個方向了,而保羅卻無力回天。小說連貫性的流失,跟地窖裡日益猖獗的鼠輩漸成正比:在《苦兒的疑問》中,他整整用了三十頁篇幅,才讓男爵變成子爵,後來他只能將稿子撕掉重來。
繼手指被切後,保羅有一段時間極為消沉,除了寫作外,最大的成就便是繼續數算日期。他已經講究到病態的地步了,有時只要昏睡五分鐘,m.hetubook.com.com他就會倒數回去,確定自己沒遺漏任何時間。
絕不。
他百無聊賴地反駁自己說:那又怎樣?
來呀,來呀,你解體嘛。我一定會寫完。如果她幫我把打字機換掉,我會客氣地謝謝她,她若不換,我就他媽的用筆記紙把書寫完。
保羅疲憊地看著打字機。
我快要變得跟她一樣病態了,有一回保羅這麼想。
可是他還是繼續寫作。
不管原因是什麼,有個東西在攪亂他的夢,縮減他在紙上看到的那片洞。曾經一度——他真的可以發誓——那洞巨如林肯隧道,如今卻像板子上的小孔,若有人站在人行道,彎身從中窺看一件大樓的工程,必得伸長脖子極盡目力,才有可能看到東西,hetubook.com.com而且通常還看不見發生在視線範圍外的重點……這沒什麼好訝異的,因為洞口實在太小了。
沒關係啦,保羅。在t和e鍵先後斷掉的開頭幾天,保羅一再告訴自己,反正這本鳥書快寫完了。事情就是這樣——寫書的過程是酷刑,寫完書後他又會沒命。當後者開始變得比前者更令人嚮往後,大概沒什麼比這更適合闡述他身心靈的惡化狀況了。然而小說本身,似乎不受任何牽制地持續進行。連貫性中斷雖討人厭,問題卻不大。如何取信於讀者,才是保羅陷入空前掙扎的地方——「你行嗎?」不再是簡單好玩的遊戲了,而是令人汗流浹背的苦差事。儘管安妮對他壞事做絕,小說卻依然持續不輟,他可以抱怨說,安妮切掉他指頭時流掉的半品脫血,把他的一些東西——hetubook.com•com也許是勇氣吧——都沖掉了,但它還是一部結結實實的好作品,是迄今最棒的一部《苦兒》哪。小說情節雖然煽情,結構卻非常緊湊,精采好看。如果小說能付梓,不單印了安妮.維克斯版(第一刷:一本),應該會賣翻天才對。是的,他想他應該能寫完,如果那架混蛋打字機還沒解體的話。
老子絕不會尖叫。
老子。
嗯,他發燒了——在床上躺了一個禮拜。但那是小事,他的體溫最高燒到三十八點一度,而且問題也不出在那兒。發燒也許是體力耗弱引起的,不是因為受到感染,而且發點小燒,對安妮來說根本不是問題;她儲藏間裡的那堆紀念品,多的是退燒藥。她餵保羅吃藥,保羅好多了……他盡可能的復原和*圖*書,雖然情境詭譎。可是不知哪裡不對勁,保羅似乎流失了某種重要元素,寫出來的東西就是不盡如意。他把問題歸咎於n,但他以前沒有n還不是照寫,老實說,掉個n,怎能跟失去腳掌比?何況如今又多丟了一根拇指?
在失去腳掌後,他的寫作進行得還滿順利的——在那段被安妮稱之為「康復期」的時間裡。不對——滿順利這種說法太含蓄了,對一個沒有香菸、背痛、頭痛或以上兩者,就會半個字都寫不出來的人來說,他的進度簡直好得驚人。說好聽點,他的表現英勇可佩,但說穿了還是在逃避,因為他實在太痛了。當他終於真的開始康復後,那隻「無影腳」上的奇癢,竟比疼痛來得難耐。令他最困擾的是那隻無影無形的腳,他不止一次地在半夜醒來,用右腳大拇趾去搔另一條腿下四吋處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