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當雪融化時,有人在峽谷裡墓園附近發現了兩具部分腐爛的屍體——是一個老太婆和一個男孩,都帶著暴力致死的跡象。城裡人不談別的,一味談論這兩具屍體,談論尚未查明的凶手。伊凡.德米特利奇怕人家以為是他殺死的,就在街上走來走去,面帶笑容,可是遇到了熟人,卻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口口聲聲說再也沒有比殺害弱小和無力自衛的人更卑鄙的罪行了。不過這種做假很快就使得他厭倦,他略加思索便決定,以他的境況,他最好還是躲到女房東的地窖裡去。他在地窖裡坐了一整天,隨後又坐了一夜和另一天,實在冷得厲害,等到天黑就像賊似的悄悄溜回他自己的房間去了。他站在房間中央,直到黎明,一動也不動,側耳傾聽,一大早,太陽還沒出來,就有幾個砌爐工人來找女房東。伊凡.德米特利奇清楚地知道他們是為翻修廚房裡的爐灶而來的,可是恐懼卻告訴他說,這些人是警察,假扮成砌爐工人。他悄悄走出寓所,心驚膽顫,沒戴帽子,沒穿上衣,順著街道跑著。狗汪汪地叫著,在他身後追上來,後面的某處hetubook.com.com有個農民不住地喊叫,風聲在他的耳中呼嘯,凡.德米特利奇覺得好像全世界的暴力在他的背後齊聚,追著他不放。
從此,伊凡.德米特利奇一天到晚提心吊膽。凡是路過窗前和走進院子裡來的人都像是密探或間諜。中午,警察局長照例坐在雙套馬的馬車裡經過街上,他正從城郊他的莊園到警察局去;可是伊凡.德米特利奇每一次都覺得他的馬車似乎走得太快,還有他的臉上帶著一種特別的神情:看來他是急於去報告,城裡有一個很重要的罪犯。每逢大門外有人拉鈴或敲門,伊凡.德米特利奇就打冷顫;每逢在女房東家裡遇到生人他就焦慮不安;當他碰見警察和憲兵他就微笑,開始吹口哨,裝得滿不在乎。他一連幾夜睡不著覺,等著被捕,可是他又像睡著的人那樣大聲打鼾和吐氣,好讓女房東以為他睡熟了;因為如果他睡不著覺,那就意味著他負疚的良心在折磨他——這是不得了的罪證啊!事實和常理使他相信,所有這些恐懼都是荒謬和病態的,而且如果把事情往大處看,那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被捕入獄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地方,只要良心清白就行;然而他越是清醒而有條理地思考,他那內心的不安就越是強烈,越是痛苦。這倒近似一個故事:有個隱士打算在密林裡為自己開闢一小塊空地,他越是用斧頭砍得起勁,那片樹林便長得越茂密。最後伊凡.德米特利奇看出這沒有用處,就放棄推論,索性完全聽命於絕望和恐懼了。
有人把他攔住,送回家去,打發女房東去請醫生。安德烈.葉菲梅奇(關於他以後還會提到)吩咐在他的額頭上放冰袋,給他喝月桂葉水,然後憂慮地搖搖頭,走了,臨走時對女房東說,此後他不再來了,因為不應該打擾發了瘋的人。由於伊凡.德米特利奇在家裡無法生活和治療,就被送到醫院,他在那兒被安置在花柳病人的病房裡。他夜間睡不著覺,充滿著怪念頭和幻想,驚擾病人,不久就由安德烈.葉菲梅奇下令轉送到第六病房。
他開始離群索和_圖_書居,避開人們。他以前就已經厭惡他的工作,而現在這工作對他來說變得更不能忍受。他生怕它們會使他惹上麻煩,人家會趁他不備時把賄賂塞進他的口袋,然後再去揭發,或者他自己一不小心在公文上出了個類似偽造文書的錯誤,或者丟失了別人的錢。奇怪的是,在其他時候,他的思想從沒像現在這樣靈活多變過,他每天想出成千上萬個不同的理由來認真擔憂他的自由和榮譽;不過另一方面,他對外界,特別是對書籍的興趣卻明顯地削弱,他的記憶力大大地變差了。
過了一年,城裡人已經完全忘記伊凡.德米特利奇,他的書被女房東堆在敞棚底下的雪橇上,被小孩們陸續偷走了。
早晨伊凡.德米特利奇從床上起來,心驚膽顫,額頭冒出冷汗,已經完全相信他隨時可能被捕。他暗想:既然昨天那些悲觀的思想纏繞他這麼久,可見他的想法不無道理。那些想法的確不可能無緣無故地鑽進他的腦子裡來。
一個警察慢慢地走過窗前:這不會毫無理由。喏,有兩個人在房子附近站住不動,也不說話。為什麼他們不說話呢?
一個秋天的早晨,伊凡.德米特利奇豎起他的大衣領子,在泥濘中走著,穿過小巷和後街,到一個工匠家裡去,憑法院的執行票收錢。他心情陰鬱,每到早晨他總是這樣的。在一條小巷裡,他碰見兩個戴著鐐銬的犯人,由四個荷槍實彈的押解兵押送著。以前伊凡.德米特利奇常常碰見犯人,每一次他們都在他心裡引起憐憫和不安的感覺,然而這次相逢卻在他心裡留下一種特別且奇怪的印象。不知什麼緣故,他忽然覺得他也可能像那樣戴上鐐銬,被人押著走過泥地,到監獄裡去。他到工匠家裡去了一趟,在回家的路上他在郵局附近遇到一個認識的警官,那人跟他打了個招呼,與他一起在街上走了幾步,不知什麼緣故,他覺得這件事很可疑。回到家裡,兩個犯人和荷槍的士兵整天沒有離開過他的腦子,一種無法理解的內心不安妨礙他的閱讀和集中注意力。傍晚時他沒有點燈,夜裡睡不著覺,老在想著他可能被捕,戴上鐐銬,關進監獄裡去。他知道他沒犯過任何罪,而且可以保證將來也不會殺人、放火、偷竊;可是偶然間無意犯罪不是很容易嗎?受人誣陷,還有審判方面的錯誤,不是也可能發生嗎?是啊,無怪乎人民歷代的經驗教導我們,誰也不能保證免於乞討和牢獄之災。從目前的訴訟程序來看,審判方面的錯誤是很有可能發生、不足為奇的。凡是對別人的痛苦有職務或業務關係的人,例如法官、警察、醫生等——時間一長,由於習慣,就會變得麻木不仁,即使自己不願意,也不能不用敷衍了事的態度對待他們的當事人;在這方面,他們和在後院宰牛殺羊而看不見血的農民沒有什麼兩樣。對人的存在採取形式上的、無情的態度,為了剝奪無辜者的一切公民權,判他苦役刑,法官只需要一種東西:時間。只要有時間來完成一些法定手續,就算大功告成。法官就是因為辦那些手續才領薪俸的。事後,在這個離鐵道四十哩遠的、骯髒的小城裡,你去尋求正義和保護吧!再說,既然社會人士認為一切暴力都是合理而適當的必要手段,而一切仁慈行為——例如無罪釋放的判決——卻會激起不滿和報復情緒,那麼,就連想到正義不也顯得可笑嗎?和-圖-書和_圖_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