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他讀完醫學系以後,沒有去當教士。他看來並不篤信宗教,初做醫生的時候就跟現在一樣不像是宗教界的人。
安德烈.葉菲梅奇當初到這個城裡來上任的時候,這個「慈善機關」的情形糟透了。在病房裡,走道上,醫院的院子裡,都臭得令人透不過氣來,醫院的雜役,助理護士以及他們的孩子都跟病人一起睡在病房裡。大家紛紛抱怨,說蟑螂、臭蟲、老鼠鬧得人不得安寧,外科病房裡,丹毒從沒絕跡過。整個醫院裡只有兩把外科手術刀,連一支溫度計也沒有;浴室裡堆放著馬鈴薯。總務長、女管理員、助理醫士一律勒索病人的錢財。據說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前一個老醫生,把醫院裡的酒精偷偷賣出去,而且羅織助理護士和女病人成立了一個後宮,城裡人清楚地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情況,甚至說得言過其實,不過大家對這些情形卻滿不在乎。有的人還為之辯護,說醫院裡躺著的只有工匠和農民,他們不可能不滿意,因為他們在家裡的生活比在醫院裡還要糟得多——你總不能供他們吃松雞啊!還有人辯護說,單靠本城的經費而缺少地hetubook•com•com方自治局的資助,是沒有力量辦好醫院的;謝天謝地,醫院雖差,總算有了一所。至於成立不久的地方自治局,不論在城裡還是在城郊,都不開辦診療所,推託說城裡已經有醫院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視察醫院以後,得出結論,認為這個機構道德敗壞,對病人的健康極其有害。依他的看法,當前所能做的最聰明的做法,就是把病人放回家去,關閉醫院。可是他又考慮到單憑他的意志是辦不成這件事的,況且這樣做也無益;如果把肉體的和精神的汙穢從一個地方驅逐出去,它們只是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所以只好等它自己消滅。再者,如果人們開辦醫院,容忍它存在,那可見他們需要它。偏見和所有這些日常生活中的壞事和醜事都是必要的,因為日子一長,它們就會轉化為有益的東西,猶如畜糞變成黑土一樣。人世間每一種美好的事物在創始之初都有其醜惡的一面。
安德烈.葉菲梅奇被這些想法壓倒,心灰意懶,從此不再每天到醫院去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非常喜歡智慧和正直;然而他缺乏堅https://www.hetubook.com.com強的意志力,不相信他有權利為自己建立合理而正直的生活。下命令、禁止、堅持,在他是根本辦不到的。看起來彷彿他發過誓永遠也不提高嗓門、不發號施令似的。對他而言,說一句「給我這個」和「把那個拿來」是困難的。每當他想吃東西,他就遲疑不決地咳嗽幾聲,對廚娘說:「給我喝點茶好嗎?……」或者「晚飯怎麼樣了?……」。至於對總務長說不要再偷東西,或者索性取消這個不必要的寄生的職位,在他是完全沒有力量做到的。每逢人家欺騙他,或者奉承他,或者送來一份明明是假造的帳單要他簽字,他的臉就漲得像蝦那樣紅;他雖然覺得於心有愧,但還是在帳單上簽了字。每逢病人向他抱怨說他們在挨餓,或者抱怨說助理護士態度粗暴,他就發窘,慚愧地嘟噥說:「好,好,我以後調查一下……這多半是誤會……」
如果一個小商人或文官多活五年或十年,這又有什麼益處呢?如果認為醫學的目標在於用藥品減輕痛苦,那就會引發一個問題:為什麼要減輕痛苦呢?首先,據說痛苦足以使人達到精hetubook.com.com神完美的境界;第二,人類要是真的學會用藥丸和藥水來減輕痛苦,那就會完全拋棄宗教和哲學,可是到現在為止,人類在宗教和哲學裡不但找到了避免一切煩惱的保障,甚至找到了幸福。普希金臨死以前受到極大的痛苦,可憐的海涅因為癱瘓而臥床好幾年;那麼安德烈.葉菲梅奇或者馬特遼娜.薩維希娜之流為什麼就不該生病呢?他們的生活本來就空虛,要是再沒有痛苦,那就會全然空虛,像變形蟲的生活一樣了。
他的外貌笨重而粗俗——像莊稼人一樣。他的面容、鬍子、平順的頭髮、結實笨拙的體格都使人聯想到大道旁邊小酒館裡那種吃得發胖、放量喝酒、脾氣很壞的老闆。他的面容嚴厲,臉上布滿細小的青筋,眼睛很小,鼻子發紅。由於他有高大的身量和寬肩膀,因而手腳也很大,似乎一拳打出去就能致人死命。然而他腳步輕盈,走起路來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在狹窄的走道上遇見人,總是先停住腳,讓路給人,說一聲「對不起!」,而且他的說話聲不像意料中的那樣是男低音,卻是尖細柔和的男高音。他的脖子上長著一個不大的腫瘤,妨礙他穿領子漿硬的衣服,因此他老是穿著亞麻布或者棉布襯衫。總之,他的裝束不像個醫生。一套衣服他一穿就是十年,新衣服他照例到猶太人的鋪子裡去買,穿在身上就像他的舊衣服那樣又舊又皺,同一套衣服,他看病也穿它,吃飯也穿它,出外做客也穿它;然而這不是出於吝嗇,卻是因為他對儀表全不在意。www.hetubook.com.com
再者,既然死亡是每個人正常而合理的結局,那又何必阻止他們死亡呢?
奇怪的流言!
上任以後,安德烈.葉菲梅奇對醫院中亂七八糟的情況顯然相當冷漠。他只要求醫院的雜役和助理護士不要在病房裡過夜,並購置了兩個櫃子的醫療器械,至於總務長、女管理員、助理醫士、外科的丹毒等,仍舊保持原狀。
起初安德烈.葉菲梅奇工作很勤奮。他每天從早晨起到中午一直替人看病、動手術,甚至接生。女人們說他工作用心,診斷很靈,特別是兒科和婦女病。然而時間一長,這個工作由於單調且顯然無益而使他感到厭煩了。今天接診三和*圖*書十個病人,明天增加到三十五個,後天又增加到四十個,照這樣一天天、一年年地幹下去,可是城裡的死亡率卻沒有降低,病人仍然不斷地來。從早晨起到吃中飯為止,要對四十個門診病人有實質的幫助,在體力上是辦不到的,於是不管你願意不願意,結果就成了騙局。一年接診一萬二千個病人,說得乾脆點,那就是欺騙了一萬二千個人,至於把重病病人安置在病房裡,按科學的方法替他們治療,那也不可能;因為那兒有規定,卻沒有科學。如果丟開哲理,像別的醫生那樣一板一眼地按照規定辦事,那麼首先需要的是潔淨和通風,而不是汙穢;需要有益健康的食物,而不是酸臭的白菜;需要優秀的助手,而不是盜賊。
從某一點來看,安德烈.葉菲梅奇.拉京醫生是個與眾不同的人。據說他年紀很輕的時候篤信宗教,準備加入教士的行列,一八六三年中學畢業後有心進神學院,可是他的父親,一個內外科醫生,刻薄地嘲笑他,他父親乾脆聲明,如果他去當教士,就不認他做兒子。這話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不過安德烈.葉菲梅奇自己不止一次地承認,他對醫學以及一般的專門科學素來並不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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