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腳步聲慢慢消失在屋子深處。我伴著燭光等瑪麗娜,等了快半個小時,逐漸沉溺在屋子的氛圍裡。當我確定瑪麗娜不會回到客廳時,不禁開始擔心。我猶豫著是不是該去找她,但又覺得擅自闖進房間不太合乎禮數;想留下紙條,卻又找不到東西寫。天黑了,我想我最好還是離開吧,明天上完課再過來看看一切是否安好。只不過半小時沒看到瑪麗娜,我的腦袋竟已開始搜尋回來的藉口,真教我驚訝。我走到廚房後門,穿過花園,來到圍欄處。雲朵飄過城市上方,天色漸暗。
「我媽。」
瑪麗娜贊同我的猜測,頃刻,她的雙頰恢復紅潤。
這件事倒是勾起了海爾曼的興趣,他停下湯匙,思索著我的話題。
「您是哪一派呢?奧斯卡,是右派還是左派?」
我們安靜地喝湯。海爾曼偶爾對我親切一笑,然後慈愛地看著他女兒。我隱約察覺,瑪麗娜沒有太多朋友,所以海爾曼很高興我能到他們家,儘管我根本分不清楚叔本華和復健器的https://m.hetubook.com•com品牌。
我聳聳肩。
「那是他一部歌劇『拉克美』(Lakmé)的片段。」
「別怕,只是有點頭暈而已,應該是剛才那邊的臭味的關係。」
「沒聽過。」
「稍微讀過一些而已。」我隨口瞎掰。
我們站了起來,往她家的方向走去。卡夫卡守在圍欄邊,牠輕蔑地瞟了我一眼,然後衝到瑪麗娜身旁,拱起背脊摩擦她的腳踝。我邊走邊想著當貓的好處,這時,我聽到海爾曼的留聲機傳來那猶如天籟般的歌聲,樂曲彷彿海浪撲過花園。
我也站了起來,用眼神向瑪麗娜示意我可以幫忙。她謝絕了,要我待在客廳裡,我看著她攙扶著爸爸離開。
「奧斯卡,很榮幸見到您……」海爾曼用疲憊的聲音喃喃說道,他的身影消失在陰暗的走廊上。「務必再來拜訪我們,務必再來拜訪我們……」
我發現我也不知該怎麼解釋剛才的事。隨著我們遠離,那些照片和那棟悽愴的溫室也逐漸https://www.hetubook.com.com消失。走到沙利亞廣場時,我發現瑪麗娜整個人異常蒼白,呼吸困難。
我們離開那兒時,綿綿細雨將街道染得銀亮。已經下午一點了,回程路上我們都沒說話,海爾曼正在家裡等著我們開飯。
「我需要吃點東西。來,我們走吧!海爾曼可能等我們等到不耐煩了。」
我感覺麵包塊噎住了喉嚨。我不知道她那個詞的意思,但似乎是指無政府主義分子。海爾曼帶著好奇,仔細地打量我。
「那是什麼樂曲?」
「拜託,別告訴海爾曼這些事。」瑪麗娜央求。
「對,可能是什麼死掉的動物,老鼠或……」
「妳還好吧?」我問。
「或許問題不是科技,而是看人類怎麼去使用。」我發表意見。
海爾曼在主大廳等著我們,那是個橢圓形的房間,屋頂垂掛著一盞淚滴形水晶吊燈。瑪麗娜的爸爸打扮隆重,穿上了西裝和背心,白髮一絲不苟地往後梳,我覺得眼前這男人彷彿世紀末的紳士。我們在餐桌旁坐下來和*圖*書,桌面鋪上了絲質桌布與成套的銀製餐具。
「不會的,放心。」
「年輕人的理想主義……」他呢喃。「我瞭解,我瞭解。我在您這個年紀時,也讀巴庫寧(Bakunin)的書,那就跟蕁麻疹一樣到處蔓延,直到……」
回宿舍的路上,白天發生的事一幕幕浮現腦海。爬上通往四樓房間的樓梯時,我確信這是我這輩子最詭異的一天,如果時光能倒流,我依然毫不猶豫,願意再經歷一次。
海爾曼思忖我的回答,然後慎重地點點頭,我不知道他是基於禮貌,還是真心贊同。
「妳媽是歌劇演唱家?」
「奧斯卡,告訴我,最近幾天世界發生了什麼事?」
我吃驚地看著她。
「奧斯卡,很榮幸您能跟我們在一起。」海爾曼說:「我們不是每個星期日都這麼幸運,擁有這麼愉快的陪伴。」
瑪麗娜回答還好,但一點也說服不了人。我們在廣場的長凳上坐下,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一群鴿子在我們腳邊溜達。有那麼一瞬間,我真怕m.hetubook•com.com瑪麗娜就要昏厥,這時,她睜開雙眼,對我送上微笑。
「奧斯卡,我想您非常有哲學思想。您讀叔本華的書嗎?」
「奧斯卡,請您原諒……」他氣若游絲。「年紀到了就是這樣……」
我朝瑪麗娜丟去一記殺人的眼神,她像隻貓正舔著雙唇。她朝我擠擠眼,然後別開視線。海爾曼帶著慈藹的好奇心打量我,我點點頭回應他的親切,喝了一口湯,至少這樣我就不必開口,不用加入他的話題。我們靜靜地吃飯,沒多久,我發現餐桌另一頭的海爾曼快睡著了。最後,當他手中的湯匙滑落,瑪麗娜站了起來,沒說半句話,鬆開他的銀色絲質領結。海爾曼嘆了口氣,一隻手輕輕顫抖著。瑪麗娜攙扶父親的手臂,幫他站起來,海爾曼一臉挫敗地點點頭,對我露出一抹淡淡的、近乎羞愧的微笑,我覺得他似乎瞬間老了十五歲。
那瓷餐盤是貨真價實的古董,菜色似乎是香氣四溢的湯和麵包。就這樣。海爾曼先幫我上和_圖_書菜,我明白這些佈置都是因為我的造訪,儘管有銀製餐具、博物館級餐盤,海爾曼還隆重打扮,這個家卻沒有能力負擔第二盤菜。而且,這裡也沒電燈,屋子裡都是點蠟燭照明。海爾曼應該是看穿了我的思緒。
他問的方式讓我不禁懷疑,如果告訴他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了,他會激動不已。
「其實沒什麼事。」我說,瑪麗娜正緊緊盯著我。「選舉快到了……」
「德利柏斯,法國作曲家。」瑪麗娜猜我可能不認識,於是解釋。「你們在學校學什麼?」
「德利柏斯(Leo Delibes)。」瑪麗娜回答。
「奧斯卡,您應該發現我們沒有電,其實我們不太信任現代科技的發明。總之,那算什麼科技?能將人類送上月球,卻沒辦法在每個人的餐桌上變出一塊麵包?」
「爸,奧斯卡是安那其主義者。」瑪麗娜插話。
我注意到瑪麗娜的視線停在我身上,建議我繼續她爸爸的話題。
「誰唱的呢?」
瑪麗娜丟來一記難以捉摸的眼神。
「曾經是。」她回答。「她已經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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