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要再喝點湯嗎?」她問我並站了起來。
那晚,我夢見自己被困在一個巨大無比的萬花筒裡,有個怪物轉著萬花筒,從鏡頭只看得到牠的大眼睛。世界碎成猶若迷宮的視覺幻影,飄浮在我的四周。那是昆蟲,是黑蝴蝶。我猛然驚醒,感覺到彷彿咖啡在血管裡奔騰。一整天,我的情緒一直很緊繃,禮拜一的課像是過站不停的火車,不知到底上了些什麼,傑夫馬上發現我不對勁。
瑪麗娜慢了半晌才回答我的話。
她的雙眸映著火光。我喝完剩下的湯,垂下眼睛。
「你看起來像隻昏頭轉向的鴨子。」她說。
「看著我。」她命令。
「沒有下次了。」我保證。
忽然間,貓咪背脊的毛髮豎立起來,我感覺到牠的身體在我手下像鋼索般變得緊繃。卡夫卡害怕地喵嗚一聲,正當我疑惑牠怎麼怕成這樣時,我聞到了那股味道,是在那棟溫室裡聞到的動物腐臭味,我不禁噁心想吐。
「創作者應該是有名的畫家吧!」我繼續說:「不過,我沒看過同樣風格的畫。」
「你到底要不要告訴我,你天殺的在這裡幹什麼?」
「有人嗎?」我再喊一聲。沒有回應。
「你在其他地方看不到的,那位畫家在十六年前就放下畫筆了。這批畫是他最後的作品。」
我怯怯地走進屋裡,濕透的鞋子隨著步伐發出黏答答的聲音。我在前一天用餐的廳堂停下了腳步,餐桌空盪盪椅子冷清清。
我結結巴巴地胡謅些無頭無腦的話。海爾曼對我親切一笑,和*圖*書好奇地打量著我。
舉高搖曳的燭光,鬼魅氛圍的光線照亮了客廳,我溜進前一天看到瑪麗娜和她爸爸消失的走廊。
「你家主人跑哪兒去啦?」
我穿過了圍欄,劃過天際的閃電將通往屋子的路照得分明,噴泉小天使歡迎著我的到來。冷得直打哆嗦的我來到廚房後門,門沒關,我走了進去,屋內伸手不見五指,讓我想起海爾曼解釋屋子沒電的話。
叫聲的回音消失在偌大的屋子裡。我感覺四周的黑暗無止無盡,只有從大窗戶透進來的閃電,像相機的閃光燈短暫地照亮著屋內。
我坐在壁爐前,端著瑪麗娜幫我準備的熱湯,笨拙地解釋自己怎麼會來這裡,略過了窗前的那個身影和那股臭味。海爾曼很高興地接受了我的解釋,對我擅闖他家一點也不介意。瑪麗娜就不同,她的眼神讓我坐立難安,我怕我習慣似的闖進她家的愚蠢行徑,會讓我們的友誼永遠畫下句點。坐在火前的半個小時,我都沒開口說話。當海爾曼說聲抱歉,向我道過晚安後,我猜我的前朋友可能就要將我掃地出門,告訴我別再回來了。
我要他放心,但依然一臉恍惚。看看教室黑板上方的時鐘——三點半,還有兩個小時才下課,好久。外頭,雨水抓花了窗戶的玻璃。
沒有回應。黑暗中,我看見一張小桌上擺著燭台和火柴盒。我用沒有知覺又發皺的手指試了五次,才成功點燃火焰m•hetubook.com•com
我覺得自己似乎碰觸到了敏感的話題。
「所有畫中的女人……」我開始說。
到這時為止,我還沒想到自己是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我再一次無緣無故地溜進了他們家。我想離開,但外頭風雨交加。我深吸一口氣,覺得手凍得發疼,指尖幾乎沒了感覺,我像狗兒似的咳嗽,感到心臟在兩邊太陽穴怦怦的跳動聲。我的衣服黏在身體上,冰透了。我心想,我需要毛巾。
「平常你頂多心不在焉,」他說:「不過今天你整個人魂不守舍。不舒服嗎?」
我抬起頭,雨水模糊了客廳的大窗戶,窗外隱約看得見噴泉小天使的輪廓,我直覺事情不太對勁,雕像間還有個身影。我起身,慢慢走到大窗戶前,那個身影回過身,我停下腳步,動彈不得。我看不清楚那個人的長相,只瞧見披著斗篷的黑色身影。我敢打賭那個陌生人正盯著我,他也知道我正在看他。我動也不動,頃刻的時間宛若永恆。半晌,那身影走進黑暗中,一道閃電照亮了花園,陌生人已經不見蹤影。我慢了一拍才注意到那股臭味也跟著一塊兒消失了。
瑪麗娜將我的杯子接過去,走到廚房添盛。我留在爐火邊,一臉著迷地看著牆上的畫中女子。瑪麗娜回來時,我的視線依然駐足其上。
「我沒有生你的氣,聽見沒?」她說:「我只是很驚訝看到你一聲不響地就跑來這裡。我每個禮拜一都要陪海爾曼去看醫生,今天不是拜訪的好日子。」
和圖書說真的,我也不知道……」我說:「我想……我不知道……」
「感謝。」我回答,等待著接下來更毒辣的話。
我可憐兮兮的外表顯然引不起同情,因為瑪麗娜靠過來,拍拍我的手。
「瑪麗娜?」我不死心地繼續喊。「我是奧斯卡……」
「老天!奧斯卡,您怎麼濕答答的!瑪麗娜,快去幫奧斯卡拿乾淨的毛巾……奧斯卡,過來,我們來生火,今晚的天氣真是糟透了……」
「瑪麗娜?」我叫道。
我正打算告訴瑪麗娜那個來過這裡的奇怪人影時,她淘氣一笑,往前俯身,在我的臉頰上印下一吻。她嘴唇輕輕的觸感就足以讓我的衣服瞬間變乾。我到嘴邊的話又吞了下去,瑪麗娜察覺到我無聲地不知咕噥些什麼。
「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畫,就好像……攫住靈魂的相片。」
「他比任何人都還認識我媽,」她說:「他娶了她。」
我拔腿奔跑,避開水窪,繞過溢出水的排水溝,衝到了校門口,然後往下而去,大雨滂沱的街道就像鮮血直冒的血管。我渾身濕透地跑過靜謐的窄巷,腳下的下水道傳來怒號,整座城市似乎泡在黑色的汪洋裡。我花了十分鐘,跑到瑪麗娜和海爾曼屋子的圍欄前,這時衣服和鞋子已經濕到無可救藥。地平線處的薄暮就像塊灰色大理石。背後的街口似乎傳來響聲,我嚇了一跳,回過身。剎那間,我覺hetubook•com•com得有人跟蹤我,但背後沒人,只有雨滴打在路面的水窪上。
「他應該非常認識妳媽媽,才能畫出這樣的她。」瑪麗娜凝視我許久,我感覺她的眼神和畫裡捕捉到的如出一轍。
「我們倆有一個是多出來的,」我對卡夫卡喃喃地說:「就是我。」
「怎麼了?」她問。
我不多想,決定留下來等到海爾曼和瑪麗娜回家。離開這裡不是個好主意,更不用說還下著滂沱大雨。我在一張大扶手椅上坐下,雨聲和客廳黯淡的光量,讓我昏昏欲睡。在某個時刻,我聽見大鎖打開的聲音,還有進到屋內的聲響,我驚醒過來,心漏跳一拍。走廊上傳來愈來愈靠近的講話聲,蠟燭出現了,卡夫卡衝向那盞燭光,海爾曼和女兒踏進客廳裡,瑪麗娜盯著我的眼神冰冷無比。
我聽她的話照做了,她帶著同情和憐憫望著我。
我想像著這間大客廳幾十年前富麗堂皇的模樣,有樂隊和翩翩起舞的幾十對男女;此刻,客廳就像一艘已沉沒的輪船。牆壁上掛著油畫,畫中人物都是同一個女人——我認出了她,她是我第一晚溜進屋子時看到的畫中女子。那筆觸的完美和魔力以及畫作散發的光芒,給人近乎超自然的感覺,我不禁自問創作者是誰,連我都看得出來畫作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我覺得畫中的女子似乎從每個角落監看我的一舉一動。我輕易就發現她跟瑪麗娜非常神似:同樣的嘴唇,同樣蒼白到幾近透明的膚色,同樣的體型,就像瓷娃娃一樣纖細脆弱,還有同樣一雙恍若深m.hetubook.com.com淵的悲傷灰眸。我感覺到有東西摩擦著腳踝,卡夫卡正在我的腳邊咕嚕嚕叫著,我彎下腰,摸摸牠染成銀白色的毛髮。
鈴聲一響起,我就丢下傑夫,一溜煙走人,獨自去真實世界散步,平時我們都是兩個人結伴去的。我穿過永無止盡的走廊,奔向門口,入口處的花園和噴泉在暴雨中刷白。我沒帶傘,連風衣帽也省了。天色暗沉,路燈像火柴發出光芒。
「瑪麗娜?海爾曼?」
她揚起眉毛,彷彿不相信我的話,但她沒繼續追問。
牠發出傷感的咪嗚聲回答。這裡沒人。我聽見打在屋頂上的雨聲,大量的雨水沖刷著頂樓。我猜瑪麗娜和海爾曼應該不知為了什麼事出門去了,總之那與我無關。我撫摸卡夫卡,決定趁他們回來前趕快離開。
「奧斯卡,你在這裡做什麼?」
這條走廊通往一間大客廳,天花板也垂掛著水晶燈,上面的珠子在黑暗中發亮,宛若鑽石打造的旋轉木馬。這棟屋子到處都是暴雨從窗外投射進來的幢幢黑影,老舊的家具和扶手椅覆蓋著白色床單。看到有座通往二樓的樓梯,我走過去,覺得自己像擅闖民宅的不法分子。樓梯高處有雙發亮的黃色眼睛,我聽見喵嗚一聲,是卡夫卡,於是鬆了口氣。一會兒過後,那隻貓鑽進暗處。我停下腳步,環顧四周。灰塵上留下了我的腳印。
瑪麗娜安靜地點點頭。
「沒事。」
「謝謝。」
「那是我媽。」瑪麗娜說。
來了,我心想,死亡之吻到了。最後,瑪麗娜的嘴角勾勒著一抹諷刺的笑。
我好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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