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評先生,您的話不多,口音倒是很重。」克莉絲汀開玩笑道。
一個星期後,為了逃離難以忍受的回憶,海爾曼動身前往巴黎。一間美術學校提供他老師的職缺。往後十年,他不曾再踏上巴塞隆納的土地。
金.沙爾瓦特於一九三八年七月十七日嚥下最後一口氣。有人認為都是因為他過度揮灑生命,不過海爾曼知道,是戰爭的恐怖,讓恩師全然喪失了信心和活下去的欲望。
「首先,我不是你的親生父親,我跟你母親只是點頭之交。再來,藝術家的人生充滿了冒險和不確定,可能會窮上一輩子。它不會等待被選擇,它會自己挑選對象。如果你對這兩點有疑問,那麼最好現在就從那扇門出去。」
我活著時沒告訴你這件事,因為我認為應該要等到恰當的時機。但我怕那一刻來臨時,我已不在世上了。
他的父親對長子感到生氣又絕望,決定把希望寄託在次子戈斯帕身上,老二非常努力地學習紡織生意,看來也比較能延續家族的傳統。老布勞擔憂海爾曼日後的生計,便把半閒置好幾年的沙利亞華宅過繼給他。他對兒子說:「雖然你讓我們所有人蒙羞,但我像個奴隸辛苦工作,可不能讓兒子流落街頭。」那棟華宅過去頻見上流社會人士和馬車進出,不過如今乏人照顧,屋況慘不忍睹。據說狄安娜和放蕩的沙爾瓦特就是在這兒幽會。就這樣,在命運的捉弄下,屋子最後留給了海爾曼。不久之後,海爾曼靠母親暗中資助,拜金.沙爾瓦特為師習畫。他們見面第一天,沙爾瓦特對他說了以下的話:
我想告訴你,海爾曼,我從沒見過比你更有才能的畫家。你還不知道,也還不能瞭解,但是你的確具備天賦,我唯一的功勞就是承認這件事。你不知道我從你身上學到的,遠比你從我身上學到的還多。我希望你能擁有一個值得學習的老師,可以指引你的天賦,而不是反過來當個可憐的學徒。海爾曼,光在你的身上述說,我們其他人只有聆聽的份。和-圖-書
對海爾曼來說,跟在金.沙爾瓦特身邊習畫的那幾年,就像踏進了面貌不同的另一個世界。他生平第一次發現有人相信他、相信他的才能,相信他能超越父親,而不只是在父親庇蔭下成為父親的影子。他覺得自己脫胎換骨。短短六個月,他就學會了比前幾年還要絕妙的技巧。
親愛的海爾曼:

沙爾瓦特
海爾曼在巴黎打響了肖像畫家的名氣,此外,他發現自己對歌劇的熱情一直未減。他的畫開始賣得不錯,他跟在沙爾瓦特身邊時認識的一個商人,決定引薦他的作品。除了當老師的薪水之外,賣畫的收入已足夠讓他過著簡單但體面的生活。他稍微改善生活品質,透過認識大半個巴黎的學校校長,幫他預定到整季歌劇院的座位。這一點也不難,因為是樓座第六排、左邊容易買到的位置。雖然有兩成的舞台看不到,但聽得到氣派的音樂,卻不用樓座和包廂的高價。
一九六四年九月二十六日,小女嬰在沙利亞區的屋子呱呱墜地,她有頭金髮和一雙灰眸,跟母親就像同模子刻出來的。她名叫瑪麗娜,散發著母親的影子和光芒。幾個月後,克莉絲汀.奧曼恩就在產下女兒的相同房間裡,嚥下了最後一口氣,也是在這裡,她與海爾曼度過了人生最後的幸福時光。丈夫握著她蒼白、顫抖的手。黎明帶走了她最後一絲生命氣息,就像一聲輕輕嘆息,她的手已然冰冷。
那只懷錶倒數著他們m.hetubook.com.com剩下的相聚時光。
年輕的海爾曼眼眶含淚,帶著撕裂的靈魂,一整晚在城內漫無目的地遊蕩。他在港口的防波堤驚嘆破曉的絕美;就是在這裡,他迎著第一道曙光,讀完了金.沙爾瓦特給他的遺言。

致海爾曼,散發光芒的人
「我可以畫上千年,」病榻上垂死的沙爾瓦特說:「卻改變不了人類的野蠻、無知和獸行。海爾曼,美麗是一道微風,抵禦像強風般颳著的真相。我的藝術沒有意義,沒有用……」
K.A.
「每一千個買畫或藝術作品的人,只有一個對自己買的東西有遠見。」沙爾瓦特笑著向他解釋。「其他人買的不是作品,買的是藝術家;他們買的是聽過的藝術家,或者是對他的想像。海爾曼,這門生意跟江湖郎中賣草藥或愛情魔藥不一樣,而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價格。」
他名單上數不清的情人、債權人、朋友和同袍,數十個他曾鼎力相助卻不求回報的人,都在他的葬禮上潸然落淚。他們知道這天,世界上的一道光熄滅了,自此之後,大家會更落寞、更空虛。
沙爾瓦特荒唐而慷慨,愛好世上的奢華享受。他只在夜晚作畫,雖稱不上美男子(他頂多像頭熊),卻自許是個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吸引女人飛蛾撲火的魅力就跟他的畫技一樣超凡入聖。
沙爾瓦特留給海爾曼一筆微薄的錢財和工作室,交代將剩餘的錢分給他的情人和朋友,為數不多,因為沙爾瓦特總花光領到和預支的酬勞。負責遺囑的公證人交給海爾曼一封沙爾瓦特預感來日不多所託付的信,他得在沙爾瓦特死後才能打開。
克莉絲汀離開舞台,放棄了事業。她在巴塞隆納和-圖-書利西烏劇院演出鍾愛的作曲家德利柏斯的「拉克美」,做為告別作,再也沒有人聽過能與之比擬的美聲。她懷孕期間,海爾曼畫了一系列超越先前作品的畫作,他永遠都不會想賣。
沙爾瓦特是少數幾個知道光的秘密的人。他說光就像摸透他喜好的任性舞伶。光在他的手中,幻化為神奇的線條,賜予畫布生命,開啟靈魂之門。至少這是他畫展目錄上自我推銷的字句。
美得讓人屏息的模特兒和上流社會的仕女都在他的工作室排隊,等著當他的畫中主角,但在海爾曼看來,這還有更進一步的原因。沙爾瓦特懂美酒、通曉詩詞、認識傳說中的城市,還從孟買學來了談情說愛的技巧。他四十七歲的人生過得轟轟烈烈。他總嘆一般人以為人生永無止盡而虛擲光陰,簡直是一大糟蹋。他笑看生死、神事和俗事;他的烹飪技術比米其林指南的大廚還要更勝一籌。海爾曼跟在他身邊的日子,沙爾瓦特成了他的良師益友。海爾曼一直相信,他能成為男人和畫家都多虧金.沙爾瓦特。
沒人注意克莉絲汀頭暈和昏厥的毛病,直到為時已晚;他們以為那是因為成功、旅行,還有表演的壓力。卡碧利斯劇院老闆認可克莉絲汀那天,發生了永遠改變她一生的兩件事:第一,克莉絲汀的肚子裡孕育了新生命;第二,她得了血液方面的不治之症,正慢慢地啃噬她的生命。她只剩下一年的壽命,最多兩年。

海爾曼選擇留下。
同一天,克莉絲汀離開診所後,到奧古斯塔大道的瑞士鐘錶總店買了一只黃金懷錶,錶面刻上送給海爾曼的題詞:
那晚在火爐邊,瑪麗娜告訴了我海爾曼和這棟沙利亞華宅的故事。
19─1─1964
他就是在這兒第一次見到了她。她像個從沙爾瓦特畫裡走出來的女孩,不過那天籟美聲比美貌更hetubook.com.com勝一籌。她叫克莉絲汀.奧曼恩,芳齡十九,根據節目單的介紹,她是其中一位世界抒情詩後起之秀,前途似錦。那晚劇團演出後的招待會上,她被引薦給大家。海爾曼混了進去,謊稱是《世界報》的樂評。握到她手的剎那,海爾曼說不出話來,舌頭彷彿被貓吃掉。
克莉絲汀的抒情詩事業也一帆風順。當時開始販售七十八轉唱片,她是第一批唱出劇目並留下永恆的人。那幾年,他們在沙利亞區的宅邸過著燦爛幸福的日子;那幾年,一切似乎都有可能,豈知陰影就躲在地平線,蠢蠢欲動。
永遠別忘了這件事。從現在開始,你的老師永遠都是你的學生以及你最好的朋友。
她過世後一個月,海爾曼回到屋子閣樓的工作室,小瑪麗娜在他的腳邊玩耍。海爾曼拿起畫筆,試著想在畫布上作畫。他淚眼盈眶,畫筆從手中滑落。海爾曼再也不曾作畫。他內心的光已經永遠熄滅。
滿十六歲時,他父親告訴他,家族容不下成天無所事事、遊手好閒之徒。他不讓海爾曼繼續當「藝術家」,想安插他到工廠工作,當個跑腿的或石匠,不然就送去當兵,或其他能鍛鍊他意志的機關組織,當個有用的人。海爾曼選擇逃家,不過憲警隊二十四小時後就將他送回了家。
海爾曼就是在這一刻,下定決心將女孩娶回家,就算那是這輩子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也好。他想套用多年來看著沙爾瓦特應用的搭訕招數,不過沙爾瓦特是獨一無二的,而他樹立的模範早已灰飛煙滅。於是一場漫長的貓捉老鼠遊戲拉開了序幕;六年後,終於在一九四六年夏季的一個下午,在諾曼第的某座小教堂畫下了句點。大喜之日那天,戰爭的陰影仍未散去,一如埋在某處的腐肉傳出的惡臭味。
不久之後,克莉絲汀跟海爾曼回到巴塞隆納,定居於沙利亞區。他不在的期間,那棟宅邸簡直成了陰森森的博物館,但https://www.hetubook•com.com克莉絲汀帶來了活力,加上三個禮拜的整理,使屋子變得煥然一新。
那棟宅邸經歷了它前所未有的輝煌時期。海爾曼不停地作畫,一股連他自己也不知該怎麼解釋的精力源源不斷。他的作品開始在上流社會受到青睞,轉瞬間,收藏一幅「布勞」的畫作變成名門望族必備的條件。他的父親忽然在公開場合為海爾曼的成功自豪。「我一直相信他的才能,我知道他一定會成功。他跟所有布勞家族的人一樣,血液裡流著成功的基因,我是世上最驕傲的父親。」這幾句變成他最愛掛在嘴邊的話,因為常講,最後甚至相信那是他發自肺腑的真心話。幾年前連聲招呼都不打的商人和沙龍,如今一反先前的態度,全都對海爾曼阿諛逢迎。儘管被虛榮和偽善所包圍,海爾曼卻從未忘掉沙爾瓦特的教導。
海爾曼.布勞出生富裕家庭,那是加泰隆尼亞資產階級繁盛的年代。布勞家族叱吒風雲時,他們在利西烏歌劇院永遠不乏包廂,在塞戈雷河沿岸坐擁工廠,醜聞更是沒少過。據傳,小海爾曼並非布勞一家之主所親生,他是母親狄安娜跟一個善於花言巧語、名叫金.沙爾瓦特的傢伙外遇的結晶。沙爾瓦特生性放蕩,是個人物像畫家,也是獵豔高手。大家對他收取天文數字酬勞,以及善於捕捉女人臉蛋神韻的絕妙畫技,莫不讚嘆不已。不管謠言是真是假,總之,海爾曼的長相或性格確實與家族其他成員完全不像,他只對繪畫、素描感興趣,因此大家都滿肚子懷疑,尤其是他名義上的父親。
「作畫就像以光寫作。」沙爾瓦特肯定地說:「首先,你得學會它的字母,接著是它的文法;之後你才學得來風格和魔法。」
金.沙爾瓦特帶著海爾曼到世界各地旅行,開拓了他的視野。他們跑遍巴黎、維也納、柏林、羅馬……海爾曼很快就明白沙爾瓦特不但是畫家,也是推銷自己作品的高手,或許他的推銷手法無人能出其右,這就是他成功的秘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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