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趁海爾曼和瑪麗娜沒注意,像是正在玩遊戲、閱讀或靜靜坐在棋盤前時,打量他們父女。有條看不見的線緊緊繫住他們。他們築起的世界縈繞著魔幻氛圍,將一切人、事、物阻絕在外,有時我真怕戳破眼前的幻影。有些日子,我只因為看到這一幕,在回學校的路上便自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別忘記加熱牛奶,因為……」
「嗯……」我說。
不知不覺中,海爾曼和瑪麗娜的世界,逐漸成為了我的世界。他們的家,那似乎充斥在空氣中的回憶……變成了屬於我的東西。於是我發現瑪麗娜因為不想丟下她爸爸獨自在家,所以放棄上學,以便能照顧他。她跟我說海爾曼教她讀書、寫字和思考。
「那麼問題在哪?」她問:「還是說,你對自己沒信心,覺得你自己沒什麼故事好寫?」
瑪麗娜望著我好一會兒。她的微笑背後,那雙灰眸流露出讓我心軟的悲傷。
到了十一月中,瑪麗娜告訴我,她和海爾曼要去馬德里一個禮拜。和平醫院有位名醫決定讓海爾曼接受仍在臨床實驗階段的一種治療,在全歐洲只實驗過兩次。
「沒錯,沒錯,那位太太要我拿給你的。」腳伕堅持。
「你可能不會喜
hetubook.com•com歡。」
「我們會想你的。」
「昨天我跟海爾曼談過這幾天你來家裡照顧卡夫卡的事……」瑪麗娜鼓起勇氣說。
我一頭霧水,穿過門廊到外面的街道上,這一刻,我認出了她。我們在沙利亞墓園看到的黑衣婦人正爬上一輛過時的馬車,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她蒙著像是鋼絲蜘蛛網的暗色面紗。片刻後,馬車關上門,脖子以下緊緊包裹著灰色大衣的車伕鞭打馬匹,馬車在哥倫布大道上的車輛間急速奔馳著,往蘭布拉大道而去,消失了蹤影。
我沒回答她的問題。我選擇改變策略,轉守為攻,這是海爾曼在西洋棋課教我的東西。基本策略就是當你被抓到沒穿褲子時,就要大叫並且攻擊。
「海爾曼以你為傲。」她說。
「有可能,或者會喜歡也說不定。」
「希望。」
「據說這醫生是神醫,我不知道……」瑪麗娜說。
「他沒理由這樣。」
不知道為什麼,我把這段友誼當成了秘密,沒向任何人談起,連傑夫也瞞著。短短幾個禮拜,海爾曼和瑪麗娜變成了我的秘密生活,說實話,是我唯一想過的生活。我記得海爾曼有一次早早和圖書就想休息,便以十九世紀那種優雅的紳士風範道歉離去,留我跟瑪麗娜單獨待在掛著肖像的客廳。她對我神秘一笑,說她正在寫關於我的故事。她的話讓我此忑不安。
「我想您可能弄錯了。」我說。
到了車站,海爾曼到咖啡廳等著,我跟瑪麗娜去窗口買訂好的車票。離別時,海爾曼用力地抱緊我,害我差點哭出來。他在腳伕幫忙下爬上火車,留下我與瑪麗娜單獨道別。數以千計的講話回音和火車的汽笛聲,消失在車站巨大的圓頂當中。我們靜靜對看,幾乎是斜睨對方。
瑪麗娜揚起眉毛,猶豫不決。
「這個……拿著,有人要我拿給你。」
「卡夫卡討厭冷的牛奶,尤其是狩獵回來後,我知道。牠是隻高傲的貓。」
「我等你決定。」
一如往常,寒冷像顆流星降臨巴塞隆納,不到一天,溫度計的度數陡降。後備軍隊脫掉秋季輕薄的華達呢大衣,換上了厚重的外套。天空覆蓋著一層暗沉的鐵灰,颳遍大街小巷的強風吹得人耳朵直發疼。海爾曼和瑪麗娜送我一頂價格應該嚇死人的羊毛軟帽。
「哪位太太?」
想到一個禮拜沒他們陪伴,我就覺得心情沉重,我努力掩飾情緒,不過只是徒然。hetubook.com.com
瑪麗娜摸透了我在想什麼,彷彿我的思緒是透明的。她拍拍我的手。
站長搖著紅旗示意火車即將出發。瑪麗娜嘆了口氣。
「一點也不麻煩。」我回答。「今天的天氣凍死人了,我們千萬別著涼,好嗎?」
「親愛的奧斯卡,太麻煩您了。」海爾曼說。
「當然,我會幫忙。」
腳伕轉過身,指著通往哥倫布大道的門廊,門口的台階上還有幾絲霧氣。那兒並沒有人,腳伕肩膀一聳就離開了。
我翻過名片,背面印著墓園無名氏墓碑和荒廢溫室裡的標誌——一隻展翅的黑蝴蝶。
「只是一個禮拜而已,嗯?然後我們就能再見面了。」
我呆愣在那兒,忘了手裡拿著腳伕交給我的信。等我注意到,便打開信封,裡頭有張老舊的名片,上面有個住址:
瑪麗娜樂得嘲弄我的不安。
海爾曼打開了她的視野,教她認識藝術、歷史和科學的世界。家裡藏書豐富的書房就是她的天地,他的每一本書都是一扇通往新世界和新知識的門。十月末的一個午後,我們坐在二樓一處窗台上,凝視著遠處提比達波街的燈光,瑪麗娜向我傾訴她的夢想是當作家,她有一個箱子,裡面塞滿了她從九歲開始寫hetubook.com.com的故事和小說。我要她拿出一篇讓我瞧瞧,她只是瞪著我,彷彿當我喝醉了,腦子不清楚,然後對我說想都別想。我心想,這就像一場需要耐心的棋賽,得花時間一步步來。
「你只是一廂情願地這麼想而已。好啦,快走吧!」
「我的意思是有關你的事,只有你,把你當作出發點。」
「嗯,如果是這樣,你就一定得讓我讀一讀。」我指出。
「親愛的奧斯卡,這是讓你保護頭腦。」海爾曼解釋。「可別讓腦袋瓜著涼了。」
她的臉龐亮了起來。
「這部分我懂。」
「關於我?什麼關於我的故事?」
瑪麗娜驀地俯身在我的唇上印下一吻,趁我還來不及反應前,跳上了火車。我杵在原地,凝視著火車遠離,駛入霧氣中。火車的聲音完全消失後,我朝出口邁出腳步,邊走邊想著,應該永遠都不會跟瑪麗娜說暴風雨那晚在她家撞見的不可思議畫面。隨著時間過去,我也想忘記那件插曲,說服自己那晚只是我的想像。當我來到車站大廳時,一個有些慌張的腳伕來到我身邊。
「讓我考慮一下。」
公主街三十三號四樓之二和圖書
前往馬德里的火車在法國車站早上九點出發。天剛破曉,我就溜了出來。我帶著積下來的錢,雇了輛計程車載海爾曼和瑪麗娜到火車站。那個禮拜天清晨,縈繞的藍色霧氣隨著隱隱出現的橘色拂曉逐漸散去。一路上,我們幾乎都沒開口,老舊的西雅特汽車上的跳錶就跟碼錶一樣達達跳動著。
米哈伊爾.柯維尼克
我點點頭,找不到什麼話安慰她。
「我有權利知道妳寫了什麼有關我的事。」我補充。
他遞給我一個赭紅色信封。
「希望那個醫生真的像傳說中的神醫。」我說。
接下來的冬季,每天到海爾曼和瑪麗娜家報到,已經成了習慣。我天天在課堂上作著白日夢,期盼逃到那條秘密街道的時刻來臨,我的新朋友在那兒等著我,除了禮拜一瑪麗娜必須陪海爾曼去醫院治療。我們在昏暗的廳堂裡喝咖啡聊天,海爾曼教我基本的下棋知識;儘管有他的教導,瑪麗娜卻總在五、六分鐘內就將我軍,但我從不氣餒。
「如果學不會自己思考,那學世界地理、三角函數和算數又有什麼用?」瑪麗娜評斷。「沒有一間學校會教你這件事,沒有這一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