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頭霧水地看著他。
仙帝斯笑了出來。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一場可怕的火災吞噬了柯維尼克夫婦的華宅。《巴塞隆納報》形容,遠遠地從馬塔羅公路上,就能看見烈燄沖天。記得那場火災的人都斬釘截鐵地說,巴塞隆納的天空變成了緋紅色的畫布,黑煙在黎明時分橫掃整座城市,群眾安靜地凝望冒著煙的廢墟殘骸。柯維尼克與艾娃緊緊相擁的焦屍在閣樓裡被發現了。《前鋒報》在頭版刊出了那張照片,標題是「一個時代的結束」。
門孔猛然關上,接下來只剩寂靜。正當我打算再按門鈴時,大門打開了。
「我不是柯維尼克。」他打斷我的話。「我姓仙帝斯。班哲明.仙帝斯。」
重新整修的皇家大劇院從不曾開張。悲劇發生後,柯維尼克帶著妻子搬到奎爾公園旁沒有完工的華宅裡。艾娃.伊利諾瓦再也不曾離開過那棟屋子。強酸徹底毀了她的容貌,傷了她的聲帶。據說她靠著寫便條紙溝通,可以好幾個禮拜關在房裡不離開。
在接下來幾年之中,柯維尼克失去了他的財富,華宅淪為陰影幢幢的廢墟城堡,屋裡的僕人幾個月沒領到薪水之後,棄他們而去。柯維尼克只剩忠心耿耿的私人車伕。所有令人毛骨悚然的謠言開始流傳,聽說,柯維尼克和妻子跟一群老鼠共處一室,在那座活活囚禁了他們的陵寢走廊上遊蕩。
「您要找誰?」門房太太扯著破嗓問。
「您有沒有他現在的住址?您知道我可以在哪裡找到他嗎?」
小兩口計畫婚禮過後,搬到柯維尼克在奎爾公園旁蓋的夢中華宅,柯維尼克親自將華宅的設計草圖委託給塞爾達建築工作室的巴瑟.巴洛。據說在巴塞隆納史上,從沒人砸這麼多錢蓋私人住宅。然而,並非所有人都樂見童話故事。維羅葛瑞內爾公司的合夥人股東並不看好柯維尼克的沉迷,他害怕公司的資金會被挪用在把皇家大劇院打造成現代第八奇景的新計畫——他也沒猜錯。除此之外,城內開始謠傳柯維尼克在進行一些不太尋常的實驗,大家對他的過去以及他表面的正派起了疑竇。幸虧有維羅葛瑞內爾公司勢力龐大的法律團隊,多數語言還沒見報前就銷聲匿跡。柯維尼克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金錢買不到幸福,但買得到其他所有東西。
我警覺地回過身,發現門口的管理室坐著一位老太太,她頂著一張如羊皮紙般滿佈皺紋的臉,讓人覺得她就像尊穿著寡婦服的蠟像。一絲陽光照拂她的臉龐,那雙眼跟大理石一樣和-圖-書白。她沒有瞳孔,已經瞎了。
沉默再次籠罩。
維羅葛瑞內爾工廠比鄰伯恩市場。裡頭櫥窗擺設的假手臂、眼睛、腿以及關節,提醒了上門的顧客,人類的身體是多麼脆弱與不堪。米哈伊爾.柯維尼克靠著微薄的薪水和公司的介紹,在公主街一層公寓找到了落腳地點。他嗜讀成癡,花了一年半就學會用加泰隆尼亞語和一般西班牙語自保,並靠著聰明才智很快就變成維羅葛瑞內爾公司的重要員工。柯維尼克的藥品、外科與解剖知識豐富,他設計出革命性的充氣系統,能夠連結假腿和手臂的動作,這項創新能刺|激肌肉的力量,賦予病患前所未有的活動能力。他的發明也讓維羅葛瑞內爾公司成為同領域的創新者。這還只是開始而已。柯維尼克的工作桌不停誕生技術更進步的新發明,最後,他終於爬上了設計研發工作室的總工程師職位。
「太太,我想找米哈伊爾.柯維尼克。」
在監獄的醫務室裡,他認識了具英國血統的年輕醫生,名叫榮安.雪利,往後幾年,兩人逐漸結為莫逆。雪利醫生會講一點德文,他從自身經驗能體會外國人身在異地的感受。柯維尼克出院後,透過他幫忙,在一間名叫「維羅葛瑞內爾」的小公司謀得一職。「維羅葛瑞內爾」專門生產整型外科和醫療用義肢。當時適逢摩洛哥暴動,再加上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主戰場在歐洲,締造了這類產品的廣大市場。光榮受傷的殘兵敗將有銀行家、總理、將軍、證交所員工,或其他祖國同胞,他們為捍衛自由、民主、帝國、民族,或者國旗,最後落得截肢、終身殘廢的命運。
我把車站腳伕給我的名片遞給他看。那個男人伸出僵直的手接過去,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他安靜地瞧了好一會兒才把名片還給我。
班哲明.仙帝斯體型魁梧,他穿著一襲石榴紅的法藍絨袍子,咬著已熄滅的菸斗,臉上留著儒勒.凡爾納風的鬍子。這間公寓坐落高處,採光充足,可以眺望老社區櫛比鱗次的屋頂。大教堂的鐘樓位於近處,蒙特惠克山矗立遠方。屋裡的牆壁沒有裝飾,一架鋼琴覆了好幾層灰,幾個塞滿過期報紙的箱子佔據地板。這間屋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現在空無一物。班哲明.仙帝斯活在過去的時空。
我決定將一切從頭講起,從我們去了一趟墓園,到早上出現在法國火車站的怪異黑衣婦人為止。仙帝斯聆聽著我的敘述,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講完故事後,我們之間出現一股不自在的沉默,仙帝斯遲疑地看著我,他的眼神彷彿野狼,冰冷而穿透人心。
「進來。」最後仙帝斯說。
「仙帝斯先生,真不好意思,但是有人給我這個住址,所以……」
我們坐在面朝陽台的客廳裡,他再次細究那張名片。
「您認識他嗎?」我問。「或許您能幫我找到他?」
「孩子,你有什麼事嗎?」
忽然間,大門的小窗唰一聲打開,露出小孔,幾束光線劃破了黑暗。我聽到沙啞的嗓音,那種彷彿好幾個禮拜或好幾個月沒開口說話的嗓音。
一九四九年初,巴塞隆納已經逐漸淡忘米哈伊爾.柯維尼克和艾娃.伊利諾瓦的故事了。這座大都會急遽改變,而維羅葛瑞內爾公司已屬於過去傳說的一部分,注定永遠凋零。
在柯維尼克的帶領下,維羅葛瑞內爾公司開始航向新的旅程。他開拓市場,讓產品線多樣化。公司採用「展翅黑蝴蝶」的新商標,至於是否有什麼含義,柯維尼克從沒解釋。工廠擴充規模,以生產新型機械:活動肢體、循環瓣膜、骨骼纖維,以及無數的天才發明。提比達波街的遊樂園都是柯維尼克當作消遣和實驗性質發明出來的機器人。維羅葛瑞內爾公司將產品出口到全歐洲、美洲和亞洲。柯維尼克的股票價格與身家財產暴增,不過,他不願意搬離公主街的簡陋公寓。他說沒有必要換,他孤家寡人,生活簡單,小公寓對他和他的書本來說已經綽綽有餘。
那雙空洞的白色眼睛眨了幾下,老太太搖搖頭。
艾娃的傳說,傳到了柯維尼克的耳裡。他好奇不已,一天晚上,親自去歌劇院瞧瞧究竟她為什麼能引起這麼大的騷動。那一夜,柯維尼克迷上了女歌唱家。從那天開始,艾娃的化妝間慢慢地堆滿玫瑰;兩個月後,柯維尼克決定在劇院租下包廂,他每晚都前去癡醉地欣賞心儀的對象。不用說,這件事成為全城嚼舌根的話題。有一天,柯維尼克召集他的律師,要他們向企業家丹涅.梅斯德雷斯提出交易。他想買下那間老劇院,並願意概括承受其債務。他想重新改建,讓它搖身變成歐洲最大的表演舞台,www.hetubook.com.com一間擁有所有先進硬體設備的豪華劇院,獻給他心愛的艾娃.伊利諾瓦。劇院高層接受了他慷慨的交易,這個新計畫取名為「皇家大劇院」。一天過後,柯維尼克以完美的俄文向艾娃.伊利諾瓦求婚,而她答應了。
門口出現一抹人影,公寓裡傳來水龍頭的水流進水槽的聲音。
老太太再次搖搖頭,回到原本動也不動的模樣。這時,我發現管理室的桌上有個會動的東西,一隻黑蜘蛛爬上了老太太皺巴巴的手。她白色的眼睛望向空洞。我悄悄地爬上了樓梯。
那天凌晨,當塞吉和塔蒂亞娜離開聖保羅街的一處柱廊時,一輛馬車對他們開槍掃射,差點要了他們的命。那次攻擊歸咎於無政府主義分子犯案。一個禮拜後,那對雙胞胎簽下文件,保證還給艾娃.伊利諾瓦自由,而且永遠離開。米哈伊爾.柯維尼克和艾娃.伊利諾瓦的婚禮定於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四日,地點是巴塞隆納大教堂。
一直到有個人出現,這件事才有了改變。艾娃.伊利諾瓦是皇家劇院的新星,她演出的一齣新歌劇獲得了成功迴響。這個女孩來自俄羅斯,年紀輕輕,才十九歲,但據說她的傾城美貌已讓巴黎、維也納以及許多國家首都的紳士為她自殺。艾娃.伊利諾瓦身邊跟著兩號奇怪的人物:雙胞胎兄妹塞吉和塔蒂亞娜.葛拉祖諾夫。葛拉祖諾夫兄妹是艾娃.伊利諾瓦的經紀人兼監護人。據傳:塞吉跟年輕的歌劇女伶是情侶,塔蒂亞娜睡在皇家劇院佈景墓穴的棺材裡,塞吉是殺害羅曼諾夫沙皇一家的凶手之一,艾娃能與死者通靈……各式各樣的誇張流言滋養了美麗艾娃的名聲,整個巴塞隆納都在她的指掌之間。
「看看能不能在地獄找到他吧!」
「柯維尼克先生嗎?米哈伊爾.柯維尼克?」我問。「能不能跟您談一下?拜託。」
「柯維尼克先生嗎?」
這天早上,班哲明.仙帝斯向我解釋,為了逃離被第一次世界大戰蹂躪的歐洲,米哈伊爾.柯維尼克在一九一九年底來到巴塞隆納,出身布拉格的他,當時不過二十出頭。他雖然操一口流利的法文和德文,但既不會加泰隆尼亞語,也不懂一般的西班牙語。在這個難以生存、充滿敵意的城市,他口袋裡沒半毛錢,也沒有朋友和熟人。他在牢裡度過了來到巴塞隆納的第一晚,因為他被發現睡在一處柱廊躲避寒冷。牢房裡還有兩個被控搶劫、襲擊和蓄意縱火的囚犯,他們痛揍他一頓,咒罵都是骯髒的外國佬害他們國家動盪不安。一段時間後,他斷掉的三根肋骨、瘀傷和挫傷都復原了,但和-圖-書永遠失去了左耳聽力。「神經損傷。」醫生的報告指出。這是個不祥的開始,但柯維尼克總說不祥的開始會有圓滿的結局。十年後,米哈伊爾.柯維尼克搖身變成巴塞隆納最有錢、有勢的人。
「有人給我這個住址。」我解釋。「米哈伊爾.柯維尼克。四樓之二……」
「米哈伊爾.柯維尼克在這裡住過四年,當時他才剛來巴塞隆納不久。」他說:「後面還有幾本他的書,那是他唯一留下來的東西。」
就在此時,維羅葛瑞內爾公司的財務問題開始浮現,而且比猜測的還要嚴重,柯維尼克感到坐困愁城,很快地不再到公司。聽說他染上了怪病,待在屋內的時間愈來愈長。維羅葛瑞內爾公司不正常的營運和柯維尼克先前進行過的異常交易,最後都安然地度過難關。漫天謠言和可疑指控化為尖酸的言詞,而與心愛的艾娃躲在避風港的柯維尼克,變成了黑色傳說中的角色,一個眾人嫌惡的角色。政府充公了他在維羅葛瑞內爾公司的股東資格,法院開始著手調查,審理足足超過一千頁的檔案。
幾個月後,一樁不幸的意外讓年輕的柯維尼克證明了他的才能。維羅葛瑞內爾公司創始人的兒子在工廠發生可怕的意外,一台水壓機像龍的利牙,切斷了他的雙手。柯維尼克花了幾個禮拜不停趕工,替他製作由木頭、金屬和瓷器打造的一雙新手,手指能回應手臂的肌肉與肌腱的命令。柯維尼克的設計,是利用手臂神經的刺|激傳達電流來銜接肢體動作。意外發生四個月後,受害者第一次展示他的機械雙手,他可以不靠幫忙,自己抓東西、點菸或者扣襯衫的釦子。所有人都深信這一次,柯維尼克已超越了極限。他並不看重稱讚和欣喜,並肯定地說這不過是新科技的開端而已。維羅葛瑞內爾公司創始人為了酬謝他的辛勞,提拔他當公司的總經理,送給他一籃子股票,於是,他成了公司其中一位幕後老闆,與他設計義肢的對象等於平起平坐。
我走在公主街上,覺得飢腸轆轆,便在海上聖母教堂對面的麵包店買了餡餅。鐘聲響起,甜麵包的香氣隨之飄散。公主街往上綿延而去,穿過了古老社區陰影幢幢的窄弄。我走著,前方的宅邸和建築似乎都比城市還要古老。三十三號那棟建築的門牌幾已斑駁,模糊不清,我走進讓人聯想到古老小教堂迴廊的前廳,油漆脫落的牆上有一堆生鏽褪色的信箱。就在我徒然地想從其中找尋「米哈伊爾.柯維尼克」這個姓名時,聽見背後傳來沉重的呼吸聲。
那場盛大的婚禮在一個陽光普照的日子登場,有人拿阿方索十www.hetubook.com.com三世登基的盛況來比擬。群眾將大教堂那條大道擠得水洩不通,陶醉在隆重豪華的場面之中。這是艾娃.伊利諾瓦一生最豔麗奪目的一次。利西烏劇院的管弦樂團站在大教堂的露天台階上,演奏著華格納的結婚進行曲,新人隨著樂聲步下階梯,走向等待著他們的馬車。當他們走到距離白馬馬車三公尺的地方時,有個人突破安全封鎖線,衝向了新人,警覺的尖叫聲四起,柯維尼克轉過身,乍見雙眼充血的塞吉。所有在場的觀眾都忘不了接下來的畫面:塞吉拿出一個玻璃瓶,將裡面的液體潑到艾娃.伊利諾瓦的臉上,酸性液體腐蝕了面紗,化作一縷輕煙,一聲慘叫劃破天際。圍觀的群眾騷動起來,而凶手一眨眼就鑽進人群之中,消失無蹤。
「米哈伊爾.柯維尼克在一九四八年就過世了。」
另一方面,艾娃.伊利諾瓦兩名惡毒的守護者塞吉和塔蒂亞娜.葛拉祖諾夫,想破壞他們的未來。柯維尼克蓋的新屋沒有他們的房間,他預見雙胞胎兄妹會帶來問題,便給他們一筆豐厚的錢,買回可能屬於艾娃的那紙賣身契。他們必須離開西班牙,並保證永遠不能聯絡艾娃.伊利諾瓦。塞吉火冒三丈,他斷然拒絕,並發誓柯維尼克永遠都別想甩掉他們兩個。
柯維尼克跪在新娘身旁,將她擁入懷中。艾娃.伊利諾瓦被強酸毀了容,臉蛋就像掉進水中的水彩畫。她的皮膚冒煙,彷彿燃燒的羊皮紙,空氣中彌漫著皮肉的燒焦臭味。酸液沒潑到她的眼睛,那雙眼透出驚恐和奄奄一息。柯維尼克想救回新婚妻子的臉,雙手摸了上去,但他只摸到壞死的皮肉,強酸還腐蝕了他的手套。最後,艾娃失去意識,她的臉變成一張少了皮膚、只剩骨頭的恐怖面具。
「是誰?」
「你為什麼要找柯維尼克?」他問。
這座樓梯的燈泡至少三十年沒人換過了,階梯老舊,容易滑倒。樓梯平台漆黑,籠罩著寂然。頂樓天窗透進一抹微弱的光芒,那兒有隻被困住的鴿子正啦啦啦啦拍打著翅膀。四樓之二的大門是扇厚重的木門,上面有個火車上的那種門鎖。我按了幾次門鈴,聽見鈴聲消失在公寓裡。幾分鐘過去了,我再按一次門鈴,接著又過了兩分鐘。我開始懷疑自己也許闖進了一座墓穴。這可能是棟無人樓房,巴塞隆納的老舊社區充斥著數百棟這樣的建築。
「米哈伊爾.柯維尼克很多年前就不住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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