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回程路上,海洋在暮色下變成了盛滿青銅溶液的池塘。海爾曼開著車,滿臉笑容,不停地誇耀開這輛塔克車的當年史。瑪麗娜邊聽邊笑他的趣事,他們用一種看不見的魔法繼續對話。我一直沒吭聲,額頭貼著車窗,整個人心情低落。半路上,瑪麗娜靜靜地牽起我的手,緊緊握住。
「我希望你知道今天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她說。
「聽著,奧斯卡,有些事情你不瞭解,但是……」
「奧斯卡,如果有什麼……」

瑪麗娜堅持要讓我見識崎嶇起伏的峭壁。我很快就明白了,我最後不是會摔破頭,就是倒頭栽進水裡。
我們狼吞虎嚥地吃掉籃子裡的三明治,在這座與世隔絕的小海灣度過了午後時光,瑪麗娜聊著松林間,那棟鄉間廢棄空屋女主人的不凡遭遇。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荷蘭女作家的故事是瑪麗娜編出來的,於是我便老實告訴她。
「和平醫院的醫生怎麼說?」最後,我開口問。
(古斯塔沃.貝賽歐編輯/巴塞隆納)
「我們要去哪兒?」我好奇地問。
海爾曼睡著了,帽子蓋住他的臉,卡夫卡躲在他腳邊。瑪麗娜凝視著父親,一臉哀傷。我趁著海爾曼打盹,牽起她的手,漫步到海灘的另外一頭。我們坐在一處岩石被海浪磨平的海床上,我一股腦兒地托出他們不在期間發生的所有事情。我鉅細靡遺,從車站黑衣婦人的神秘現身,到班哲明.仙帝斯告訴我關於米哈伊爾.柯維尼克和維羅葛瑞內爾公司的故事,當然也沒略過風雨交加那晚,在他們沙利亞家中撞見的恐怖畫面。她靜靜地聽我說,出神地望著腳邊捲成渦狀的水面。我們倆安靜了好一會兒,眺望著遠處聖艾爾曼教堂的輪廓。
「這裡是我在世界上最喜愛的角落。」
我們在車站對面攔了一輛計程車,一輛比馬德里快車還震耳欲聾的老舊道格車。當我們沿著蘭布拉大道爬上去時,海爾曼凝視窗外的人群、市場和花瓣,嘴角綻放愉快的微笑。
我們已經快到布拉內斯了,但我仍然毫無頭緒,不曉得我們究竟要去哪裡。海爾曼正專心開車,我不想讓他分心。他帶著一貫的彬彬有禮開車甚至會讓步給螞蟻;他也朝路過的行人、騎腳踏車的民眾或是騎摩托車的憲警隊打招呼。過了布拉內斯,有個告示牌指出托沙德馬爾小城的海濱別墅到了。我轉過頭看瑪麗娜,她對我擠了擠眼。我心想或許我們是要去托沙城堡,不過,塔克車繞過了小城,開上一條m.hetubook.com.com比較狹窄的濱海公路,往北邊延伸而去。雖說這是一條公路,但其實像條懸在天邊的彩帶,沿著峭壁千迴百轉。在陡峭山坡的松林間,隱約可瞧見綿延的海洋,彷彿亮藍色的面紗。一百公尺下方,數十個難以抵達的小海灣和蜿蜒小徑,形成一條從托沙德馬爾到普里馬岬角的隱密路徑,旁邊大概二十公里遠的地方就是聖菲羅古紹斯港口。
「那麼您明天不用上課……」
「照理說是不用。」
應海爾曼的要求,早上八點,我已經來到他們家了。前一晚,我向老師拍胸脯保證,因為禮拜一是假日,他若願意讓我自由活動,那週的每天晚上,我都願意花兩倍的時間用功念書。
「奧斯卡,有時最真實的故事往往只存在想像裡。」她說:「我們只記得根本沒發生過的事。」
空屋主人是個荷蘭女作家,她染上了怪病,視力一天天退化。她知道自己的命運,於是決定在懸崖邊蓋一棟屋子,趁著瞎掉之前,搬到這兒隱居,坐在沙灘上,凝望大海。
「是啊!」我回答。
瑪麗娜的身影出現在沙灘另外一頭,靜靜地面對著大海。海爾曼先是看著她,接著看向我,他撕下那張畫,遞給我。
「真漂亮。」我低呼。
海爾曼咧嘴大笑,剎那間,我好似在他身上看到了幾十年前的那個男孩。
半晌過後,興高采烈的海爾曼出現了,一身二〇年代賽車手的打扮。他握握我的手,問我是不是能到車庫幫他忙,我答應了。我這才發現他有個車庫。其實他有三個車庫,我跟著海爾曼逛完屋子後確認的。
「我也是。」我回答,緊緊握住老畫家的手。
「很漂亮,比我上次去的時候整整大了七倍。」海爾曼說:「如果城市再這樣擴大下去,總有一天會佔據整個麥西達高原。」
我跟著她穿過松樹林,小路行經一棟灌木叢盤踞的老舊空屋,那兒有道沿著岩壁直通金黃色石頭海灘的階梯。一群海鷗撞見我們出現,拍打著翅膀,飛回峭壁上。錯落於小海灣的峭壁,猶如岩石、大海和陽光打造而成的大教堂。海水是如此晶瑩剔透,可以望見水底海灘的層層皺痕,而中央露出於海面的岩石頂端,彷彿觸礁船隻的船頭。空中彌漫著濃濃的海水氣味,一陣夾帶鹹腥味的海風www.hetubook.com•com吹撫過海岸。瑪麗娜的眼神迷失在銀白色的海平面和霧氣當中。
「您喜歡?我真高興。」
「奧斯卡,送給您,不要忘了我的瑪麗娜。」
「數到三?」他問。
我到達沙利亞區的大宅時,瑪麗娜正在廚房準備一籃麵包和裝飲料的保溫瓶。卡夫卡專心地舔著身上的毛髮。
「告訴我,親愛的奧斯卡,您明天有空嗎?」
「發得動嗎?」我問,望著在我看來是博物館級的車子。
我在水塘邊停下腳步。
「我不知道你最近都在搞什麼鬼。這裡不是旅館,但也不是監獄,你要管好自己的行為……」神父塞奇語帶懷疑地指出。「奧斯卡,你應該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瑪麗娜附和父親的說法。這次旅行回來,他似乎重新活了過來,看起來更年輕了。
「剩下的時間不多……」
「明天是不是放假?」海爾曼忽然冒出一句話。
瑪麗娜笑了出來,當著目瞪口呆的我脫掉了白色洋裝,躍進海中。她在我旁邊冒出水面,嘻嘻笑著。她的舉動在這個季節簡直瘋狂至極,不過我決定加入她。我們奮力地滑水,然後躺在溫暖的岩石上曬太陽。我感覺到兩側太陽穴加劇的心跳聲,我不知該怎麼形容,是因為海水冰冷,還是因為瑪麗娜濕透的內衣若隱若現?她注意到我的視線,於是起身去找丢在岩石上的洋裝。我看著她走在石頭間,在岩石上跳躍,濕淋淋的皮膚勾勒出身體的肌肉線條。我舔舔染上鹹味的嘴唇,想著肚子已經飢腸轆轆。
「沒有。」
「等一下。」瑪麗娜從圍欄處大喊。
班哲明.仙帝斯現年八十三歲,巴塞隆納人,週五凌晨被發現陳屍老城區第四區地下水道口。此地自一九四一年就已封閉,屍體究竟如何出現於此令人匪夷所思。死亡原因是心臟病發。但根據我們的消息來源指出,屍體的雙手曾遭截肢。退休的班哲明.仙帝斯在四〇年代曾捲入維羅葛瑞內爾公司醜聞,因而聲名狼藉,他曾是公司的合夥股東。最後這幾年,他住在公主街的一間小公寓裡,無親無故,幾乎窮途末路。
我轉過頭,看見海爾曼舉起手朝我們打招呼,我感覺心頭一緊,喉嚨裡彷彿卡了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結。
鉛筆的線條完美勾勒出瑪麗娜的臉龐。
禮拜日那天,我像根鐵釘杵在法國火車站。從馬德里來的特快車再兩個小時就要到了,我在建築物裡走來走去地打發時間。圓頂之下,火車和陌生旅客就像朝聖的信和-圖-書徒相聚在一起。我總覺得老火車站是世上少數幾處還保有神奇魔力的地方,交織著過往回憶,與數百回出發遠行卻一去不返的旅程的道別。我心想,如果我有天失蹤了,一定要在火車站才能找到我。
瑪麗娜抬起頭。太陽已經開始西沉,琥珀色的暮光映照著她帶淚的眼睛。
整整一個禮拜,班哲明.仙帝斯的故事就像幽魂,在我腦海中徘徊不去。我愈想就愈覺得他的故事有所遺漏,但到底漏了什麼,則是另外一件事。這些想法每天折磨著我,與此同時,我迫不及待地等待海爾曼和瑪麗娜歸來。
一個小時後,我們已經沿著海岸公路在奔馳。海爾曼開車,他穿著早期賽車選手的服裝,臉上掛著中彩券的笑容。瑪麗娜和我坐在他旁邊的前座。後座都是卡夫卡的位置,牠正心滿意足地酣睡著。所有的車子都開得此我們快,但車上的乘客驚嘆連連,回過頭來欣賞我們的塔克車。
「她住在這裡時,唯一的陪伴只有牧羊犬沙恰,以及心愛的書本。」瑪麗娜解釋。「當女作家完全失明,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見海濱的破曉時,便將沙恰託付給幾個經常在小海灣停泊船隻的漁夫。幾天後的黎明時刻,她駕駛著一艘小船划向大海,之後再也沒有人看過她。」
「奧斯卡,這種車已經停產了。」
我們數著,用力一拉,帆布就像新娘的面紗掀開了。灰塵隨著微風飄散,一道穿透樹林的淡淡光線勾勒出眼前的景象。這是一輛五〇年代拉風的塔克車(Tucker),酒紅色,鍍鉻的輪胎,沉睡在不見天日的車庫裡。我一臉驚愕,瞥了海爾曼一眼。他驕傲地笑著。
「奧斯卡,很高興您能加入我們。」
「他不相信。」瑪麗娜說:「這樣也好。」
「怎麼會。」我支吾著。「就像泡在熱湯裡。」
他停在車庫的第三扇門前,那是一座小屋般大小的鐵皮棚子。開門時,門鎖發出噗哩響聲,裡面則是一片陰暗,塵灰彌漫。這裡給人已關閉了二十年的感覺。放眼所及,有輛老機車的殘骸、生鏽的工具,還有一堆箱子,積了彷彿波斯地毯般厚厚的灰。我隱約看見一塊灰色帆布,蓋著的東西應該是汽車。海爾曼抓住帆布的一端,要我也照著做。
「只要有格調,速度不是問題。」海爾曼解釋。
「我還好。」我呻|吟。「沒受傷。」
二十分鐘過後,海爾曼將車子停在公路邊。瑪麗娜瞅了我一眼,指了指,示意已經到了。我們下車,卡夫卡奔向松樹林,彷彿很熟悉這條路徑。海爾m.hetubook.com.com曼確認塔克車已停妥,不會滑下坡。瑪麗娜朝臨海的斜坡走去,我跟在她後面,凝視著海景。我們的腳下是一個擁抱碧綠海水的半月形小海灣,再過去是岩石低窪地,和呈圓弧狀延伸至普里馬岬角的海灘,聖艾爾曼教堂的輪廓就像一座崗哨,矗立在山頂高處。
我們在天黑時回到了巴塞隆納。海爾曼堅持要送我到學校門口,他將塔克車停在圍欄前面,然後和我握了握手。瑪麗娜下車跟著我進去。她跟在身邊讓我坐立難安,不知該怎麼道別。
瑪麗娜根本不顧我的哀求,逕自爬上大海雕塑的岩壁,溜進岩洞裡,洞內海潮的聲響就像石化鯨魚的呼吸聲。我冒著丟掉自尊的危險,做好隨時都可能碰上地心引力法則的準備,而這個惡夢很快成真。瑪麗娜跳到另一頭的一座迷你小島上,想鑽進岩石間的洞穴裡探險。我告訴自己如果她辦得到,我就更應該試一試。半晌之後,我摔進了地中海的海水裡,身體冷得發抖,內心滿是羞憤。岩石堆間的瑪麗娜看著我,一臉警覺。
我起身,回到海爾曼那兒。走近時,發現他正在一本小筆記上塗鴉。我想起他好幾年前就不再拿鉛筆或畫筆了。海爾曼抬起頭,對我送上一抹笑。
當我打算回答時,瑪麗娜已經走開了。
「親愛的奧斯卡,真是個驚喜。我們真想念您。」
「親愛的奧斯卡,不管其他人怎麼說,但像這樣的街道獨一無二,世界上其他城市都找不到的。你可以對紐約市嗤之以鼻。」
「謝天謝地,妳回來了,」我說:「巴塞隆納這幾天好空虛。我有一堆事情要告訴妳。」
「奧斯卡,您看看這個怎麼樣?」他漫不經心地對我說,並把筆記本亮給我看。
「事情還順利嗎?」我低聲問道。「海爾曼的精神看起來還不錯。」
「這件事再清楚不過。」我打斷她的話。「晚安。」
「我可不是山羊。」我指出,想在這場沒有繩索的攀岩活動中找回一點理智。
「是個驚喜。」瑪麗娜回答。
「馬德里如何?」我掰個問題,拿起了海爾曼的行李箱。
歌德區地下水道發現屍體
「順利,非常順利。謝謝你來接我們。」
馬德里特快車到站的笛聲將我從詩意的沉思中拉回來。火車快速進站,開進車道,煞車聲迴盪在整棟建築之中。緩緩地,火車的身軀停了下來。第一批旅客——一群不知姓名的身影——陸續下車,我的視線和_圖_書掃過月台,一顆心噗通噗通地跳個不停。幾十張陌生臉孔經過我面前。忽然間,我有些猶豫自己是不是記錯日子、搞錯車號、車站、城市,甚至是星球。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了清楚的聲音。
我一階一階地爬上樓梯,彷彿穿著一雙如鉛般沉重的靴子。我和幾位同學擦身而過,他們睇了我一眼,當我是個陌生人。我無緣無故不見人影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全校,但我不在乎。我拿起走廊桌上一份當日的報紙,溜進房間裡。我躺在床上,將報紙擱在胸口,聆聽著走廊傳來的聲響,接著打開桌上的小夜燈,沉溺在看來不真實的報紙世界裡。瑪麗娜的名字恍若寫在每行字間,我心想這會過去的。片刻過後,新聞就讓我平靜下來。讀其他人的問題是忘記自身問題的最好辦法——戰爭、詐騙、凶殺、舞弊、頌歌、遊行,還有足球。世界還是沒變。心情更加平靜後,我繼續閱讀。起先,我沒注意到那則新聞,那只是個小小的告示,填塞空白的一則短文。我對摺報紙,拿到燈下。
「冷嗎?」
「奧斯卡,您看到的這輛車是塔克車。它不只能發動,還能奔馳。」
我從海爾曼的語氣聽出他心情不錯,我想,這應該意味和平醫院的醫生宣佈的消息很樂觀。走往出口的路上,海爾曼跟一臉驚訝的腳伕愉快地聊著火車科技的進步,於是我逮到機會與瑪麗娜獨處。她用力地握住我的手。
「來,我們走吧!」瑪麗娜鼓勵我。
我轉過身,穿過花園,落荒而逃。
我的目光回到她身上,發現她已迅速擦乾淚水,換上樂觀的表情。我詫異自己不知打哪兒來的勇氣,竟然敢定定地盯著她,低下頭,搜尋她的嘴唇。瑪麗娜伸出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淡淡地拒絕我,接著站了起來。我看著她遠離,嘆了口氣。
下午下課後,我會去他們家確認一切都安好。卡夫卡總在大門口等我,有時爪子還抓著狩獵的戰利品。牠喝著盤子裡的牛奶時,我們會一起聊天,也就是說牠喝牠的牛奶,我自己一個人喃喃自語。我好幾次想趁著主人不在,探索整棟屋子,不過我忍住沒那麼做。屋子的每個角落似乎都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我習慣在偌大的屋子裡等到天黑,感覺他們無形的陪伴。我坐在懸掛著畫作的客廳,花好幾個小時凝視海爾曼.布勞十五、六年前為妻子畫的作品。我在畫裡看到長大後的瑪麗娜、她正慢慢長成的容貌,並問自己,是否有一天也能創作同樣有價值的東西——具有某種價值。
瑪麗娜走下車廂。她穿著和離開那天相同的白洋裝,安靜地對著我笑,目光散發出晶亮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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