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瑪麗娜嘆了口氣。
我往窗戶縱身一跳,窗框上殘留的玻璃碎片劃破了我的褲子,割傷身體,我感到碎片俐落地切開皮膚。一跳到窗外,痛楚隨即席捲而來,我注意到衣服下溫熱的鮮血滲了出來。瑪麗娜扶我站起來,我們跨越鐵路,打算到另外一頭,這時,有股力量抓住我的腳踝,我整個人往前撲倒。我回過頭,不禁大吃一驚——怪物人偶的一隻手居然緊抓著我的腳。我靠在鐵軌上,感覺金屬傳來震動。遠處火車的燈光映照著牆,我聽見輪子的尖銳煞車聲,感覺身體下的地面震動不已。
她將手放在我的雙手上,阻止我的動作,剎那間寂靜包圍著我們。我的手感覺到瑪麗娜的脈搏加速跳動——就在這一刻,我聽到那個聲音了。空中傳來木頭的碰撞聲。有個東西在黑暗裡吊掛的木偶之間移動,我定睛一瞧,發現像是手臂的輪廓隱隱約約地揮動,彷彿樹枝間的毒蛇滑動般,其中一具人偶被撥到一旁,其他的人偶也紛紛開始晃動。我用力握緊刀子站起來,全身忍不住顫抖。這時,有個人或是有個東西挪開了我們腳邊的手電筒,手電筒滾到一角,我們頓時被黑暗吞沒。我們再次聽到那窸窣聲,愈來愈靠近。
「我們最好把整件事從頭到尾檢視一遍。」
「沒什麼,只是木頭抽屜裂……」
酒精咬蝕著傷口,我不禁用力抓住浴缸邊緣,我想力道之大,應該在上頭留下了我的指印。
「你已經很清楚聽到我說的話了。」
吧檯後有個一臉無聊的服務生,正邊擦杯子邊聽我們說話。
「我們現在就去報警,然後趕快忘掉這件事。」她說:「我討厭這樣,況且這不關我們的事。」
瑪麗娜臨時充當照顧我的護士,拿起棉花浸入酒精,然後靠近傷口。
「義肢不翼而飛……」我補充,想起了仙帝斯接待我時,一度猶豫該不該握手。
「奧斯卡,那不是我們的相簿,我不知道要是……」
「那些溫室裡的人偶。」她補充,並沒有看我。「它們是衝著相簿。我們不該拿走相簿……」
「但是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啊!」我反對。
我不理她的抗議,https://m.hetubook.com.com蹲下來檢查書桌抽屜。第一個抽屜裡存放著各種已生鏽的工具、刀具、鐵刷,以及變鈍的鋸子。第二個抽屜空無一物,底部只見幾隻黑色小蜘蛛爬來爬去,在木頭的縫隙中找地方躲藏。我關上抽屜,想看看第三個抽屜能找到什麼。抽屜上了鎖。
「不知怎地,我們闖進那間溫室時,可能已經捲入什麼是非了。」我說,試著將腦中的思緒排列整理一下。「現在,我們也成了故事中的角色。那個黑衣婦女拿了名片找上我……」
「什麼事都沒發生。」
我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她小心翼翼地繼續清理傷口。最後,她從急救箱裡拿出繃帶,包好傷口。那雙專家的手確實固定好了膠布,雙眼始終緊盯著自己的動作。
石板路上覆蓋著一層枯葉。四周陰影幢幢,我們邁開腳步穿過雜草堆,野草隨著風發出颯颯聲響,月亮躲在夜空雲隙間露出微笑。天黑後,爬滿溫室的藤蔓讓我聯想到披散的毒蛇頭髮。我們繞著建築物外圍,找到後面的門,火柴光照映出柯維尼克和維羅葛瑞內爾公司已冒出青苔的標誌。我吞吞口水,瞄了瑪麗娜一眼,她的臉龐像屍體一樣蒼白。
那天晚上,我徹夜未眠,腦海裡不斷縈繞著仙帝斯告訴我的故事。我反覆重讀他的死訊,希望在字裡行間找到蛛絲馬跡。老先生對我隱瞞他是維羅葛瑞內爾公司的合夥股東,如果他的故事其他部分屬實,我猜他應該是公司創辦人的兒子,柯維尼克被擢拔為總經理時,他也繼承了公司百分之五十的股份,這件事改變了整起事件拼圖的位置。如果仙帝斯刻意隱瞞這點,他說的其他部分也可能是謊言。當我想破頭想釐清故事的意義和結局時,驚訝地發現天已經朦朦亮了。
「可是她知道我們是誰,到哪裡可以找到我們。如果她知道的話……」
「而現在他死了……」
「安靜,一下就好。」
我抓緊瑪麗娜的手,兩人往門口方向拔腿狂奔。人偶隨我們的步伐慢慢下降,手腳碰觸到我們的頭頂,想抓住我們的衣服。我感覺金屬指甲摸到了我的脖子。身旁的瑪麗娜在尖叫,我把她推到https://m•hetubook.com.com我前面,推著她竄過來自地獄的黑暗人偶垂降而下的恐怖鬼屋。月光從藤蔓的縫隙透進來,照亮了那些殘缺的臉孔、玻璃眼珠和琺瑯牙齒。
瑪麗娜停下動作,抬起頭。
「我才該道歉。」
「或許我們應該去報警,把我們知道的事告訴他們。」瑪麗娜指出。
「走這邊!」
「沒錯,這是一起凶殺案。」
她似乎再次猜到我腦袋在想什麼,手裡拿著前一天的報紙,在花園裡等我。光一記眼神,我就知道她也讀到了仙帝斯的死訊。
「它們不是衝著我們來。」瑪麗娜說。
「這個男人騙了你……」
我獨自待在那裡,只有蠟燭和已經不能穿的褲子相伴。
瑪麗娜爬上窗戶的缺口,我則緊盯著那兩個慢慢地爬進車庫的暗影,雙手抓著金屬連桿揮舞。忽然間,那兩個影子停住,往後退了一步。我不解地看著,就在此時,聽見頭頂傳來機械式的呼吸聲,我本能地往窗戶方向一跳,這時,一具軀體從屋頂降下,我認出那是缺手的警察人偶。它的臉似乎覆上了人皮,縫得極為粗糙,縫線滲著鮮血。
「關於那天在沙灘上……」我開始說。
「小聲點。」瑪麗娜低喃。
「奧斯卡!」瑪麗娜在窗外尖叫。
瑪麗娜往屋子的方向看一眼,好似害怕海爾曼聽到我們的對話。
「這會灼痛……」
「什麼?」
那天是禮拜三,我趁午休溜出去找瑪麗娜。
瑪麗娜纏上最後的膠帶,然後安靜地望著我。我想她或許要跟我說什麼,但最終她只是站起來,離開浴室。
「豈止是凶殺案。」我說,瀕臨緊張崩潰的邊緣。「仙帝斯大半夜跑到廢棄的地下水道做什麼?」
「快點!」她尖叫。
「上次之後,有人來過這裡……」她說,指著吊在屋頂半空的人偶。一堆腳懸空擺盪著。我感覺頸子下一股冰冷,明白有人回來這裡把人偶放低了一點。我不再浪費時間,直接走到書桌旁,把手電筒交給瑪麗娜。
我打開手電筒,淡淡的紅色光線照亮了門檻。進去前,我打量一眼——這個地方白天時感覺陰森森,現在天黑後簡直像惡夢裡的場景。手電筒的光線照亮了殘磚碎瓦堆間的凹凸地面和圖書。我緊跟在瑪麗娜後面,將手電筒往前探照。地上濕答答的,在我們腳下發出嘎吱聲;耳邊傳來木頭人偶碰撞發出的窸窸窣窣聲,令人寒毛直豎。我仔細觀看溫室中央像裹屍布的陰影。有那麼一瞬間,我記不得上次離開時,把人偶吊在半空中的拉桿是拉起還是放下的。我瞥了瑪麗娜一眼,看到她也跟我疑惑同一件事。
「是你要回來這裡的……」她說。
「脫掉褲子。」瑪麗娜說,她背著我正在翻找急救箱裡的東西。
太陽西下,沒入沙利亞廣場教堂後面,我和瑪麗娜沿著波那諾瓦小道,前往那座溫室。我們小心翼翼,帶了一支手電筒和一盒火柴,彎進伊拉笛耶街,鑽進鐵路旁的荒涼巷弄中。火車的回音穿過樹林,往瓦爾維德拉區而去。我們很快就找到了跟丢婦人的那條巷子,以及盡頭那道遮蔽溫室的圍欄。
於是我乖乖照做,將腿抬到浴缸邊緣。傷口比我想像的還深,邊緣都已經變成紫紅色,我感到陣陣噁心。瑪麗娜蹲在我身旁,仔細地檢查傷口。
我們逃到了溫室外,我發現好幾具暗影堵在通往出口的路上。我們朝反方向奔跑,抵達隔開鐵路的一道圍欄,想進去圍欄邊的一間車庫裡。車庫門上的玻璃已被幾十年的汙垢遮蔽,大門緊閉著,我用手肘頂破玻璃,碰觸裡面的門鎖,門把鬆開了,大門往裡面開啟,我們急急忙忙地衝進去。盡頭的窗戶射進兩道牛奶色的月光,窗外可以看到猶如蜘蛛網延伸而去的火車鐵路脈絡。瑪麗娜回頭看了一下,車庫的門口已經出現兩抹線條扭曲的輪廓。
瑪麗娜發現火車正快速衝來,不禁哀叫一聲。她蹲在我的腳邊,用力掰開緊抓住我腳踝的手指。火車的燈光打在她身上,我聽見怒吼似的嗶聲。那隻手腕動也不動,緊緊地抓住獵物,一點也扳不動。瑪麗娜兩手忙著幫我掰開木偶,其中一根手指鬆開了,瑪麗娜嘆了口氣,不到半秒鐘,那個東西再次爬起來,另一隻手抓住瑪麗娜的手臂。我舉起還拿著的金屬桿,使盡吃奶力氣重擊那個不動的軀體,直到打破它的腦殼。我驚恐地發現我以為的木頭材質其實是骨頭。那個東西是有生命的。
當火車駛過之後,我們睜開www.hetubook.com.com了眼睛。我轉頭看著瑪麗娜,點點頭,告訴她我還好。我們慢慢地站起來,這時我發現一條腿刺痛不已。瑪麗娜把我的手環在她的肩上,讓我可以走到鐵路的另外一頭。到那裡後,我們回過頭,鐵軌間有個東西蠕動著,在月光下閃閃發亮——是木偶被火車輪子輾斷的手。那隻手抽搐、扭動,動作愈來愈慢,直到完全靜止。我們沒說半句話,穿過灌木叢,往上爬到一條通往安格利街的巷道。遠遠地,教堂的鐘聲響起了。
我拿著刀子用力地左右揮舞,感覺刀子劃到一具硬邦邦的軀體。我發現手指沾滿了濃稠的液體,便抽回了手。有個東西強拉瑪麗娜往暗處走,瑪麗娜驚恐尖叫。我看見女舞伶那張沒有眼睛、空有兩個黑眼眶的臉孔,它猶如刀刃般銳利的手指纏住瑪麗娜的脖子,臉上繃著毫無生氣的皮膚。我卯足全力,往人偶身上撲去,將它拽倒在地上。我緊跟著瑪麗娜衝到門口,那具斷頭的女舞伶再度站了起來,另外一具由看不見的絲線控制的人偶正揮舞彷彿剪刀的爪子,發出喀嚓喀嚓聲。
「痛嗎?」
幸好我們回家時,海爾曼正在書房裡打瞌睡。瑪麗娜悄悄地帶著我到其中一間浴室,就著燭光清洗腿上的傷口。牆上和地上的瓷磚都反射著蠟燭的火光,浴室中央有個四隻腳的大型浴缸。
我頹喪地左顧右盼,想找個可以打破窗戶的東西。黑暗中有一輛老舊汽車的殘骸,前面躺著引擎活塞連桿。我拿起引擎桿,反覆敲打窗戶,並擋開如雨滴飛濺的玻璃碎片。夜晚的微風迎面吹來,聞起來像隧道口的陳腐臭味。
她很清楚我心裡在想什麼。
「那是什麼聲音?」她問。
我點點頭,試圖冷靜下來。
瑪麗娜轉開臉,看向公園,兩個小孩正在那兒放風箏,想讓風把風箏高高吹起。她的視線停在他們身上,慢慢地說道:
想到他僵硬的手,一股冷顫爬過我的背脊。
我不太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看到的時候才會痛。」
「或許我們知道的比他們還多。一個禮拜前,有個神秘女子要人交給你一張印有仙帝斯住址和黑蝴蝶標誌的名片。你上門找到仙帝斯,他說他不知道是誰給你名片,卻告訴你有關米哈伊爾.柯https://m.hetubook.com.com維尼克和維羅葛瑞內爾公司的故事,四十年前被一團迷霧包圍的故事。他基於某種原因,沒說他也是故事裡的角色,其實他是合夥創辦人的兒子,發生工廠意外後,柯維尼克替他打造了一雙義肢……而七天後,仙帝斯陳屍下水道……」
火車的轟隆聲變得震耳欲聾,吞沒了我們的尖叫。鐵軌間的石頭顫抖不已,火車的光芒包圍著我們。我閉上眼,繼續使力痛打那個可怕的人偶,直到感覺它的頭顱剝離了身體,它的手終於鬆開我們。強光照得我們睜不開眼,我們滾到旁邊的石堆上,幾噸重的火車車廂從離我們身邊幾公分的地方呼嘯而過,噴濺出雨點似的火星。那個怪物的身體支離破碎,像火一樣冒著煙,彷彿跳進了火堆。
「不必多此一舉。像他這樣長達二十年隱居的人陳屍下水道,有人在棄屍前,還拿走他的義肢當小費……」
我拿出第一個抽屜裡的刀子想撬開鎖。瑪麗娜站在我背後,高舉手電筒,盯著映照在溫室牆上舞動的影子。
「報導完全沒提到這是凶殺案。」瑪麗娜大膽臆測,語氣並沒有太大的自信。
「怎麼了?」我聽見瑪麗娜低聲問,語氣充滿不安。
「那你有什麼打算?」
「當然關我們的事,從我們決定跟蹤墓園的那位太太開始……」
「抱歉。」瑪麗娜低聲說,吹了吹傷口。
我可以感覺刀子頂到鎖頭的銷。我繞著往周邊挖下去,一用力,乾裂、腐朽的木頭便輕易碎裂了。瑪麗娜在我身邊彎下腰,把手電筒放在地上。
我感覺她蓋上紗布時,氣息吹在我的皮膚上。
「要找什麼?」瑪麗娜低聲問。我指著桌上的老照片相簿,拿起相簿,塞進背後的袋子裡。
我一口答應,儘管我得在半小時內趕回去上課。我們往佩德拉斯社區旁的聖塔阿梅莉亞公園而去。公園中央矗立著一棟剛整修完的大屋子,那是市民活動中心,其中一間古老的廳堂現在開了間咖啡廳,我們坐在大片落地窗旁的桌子前,瑪麗娜大聲地唸出那則我幾乎倒背如流的新聞。
「還要很久嗎?」
「奧斯卡,我們不知道她是不是找上你,也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麼。我們不知道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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