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打算問他黑衣婦人的事,不過瑪麗娜搶先一步,她笑著搖搖頭表示沒有。雪利醫生伸手拉鈴,瑪利亞.雪利垂著頭出現。
「您知道仙帝斯先生一個禮拜前陳屍下水道嗎?」我問。
「看這裡。」我說,停在相簿後面的一張照片上。「今天早上我起床時,有個想法閃過腦海。本來我都沒注意的,但今天……」
「事實上,並不認識……不過我小時候常聽人談起他。」她回答,幾乎是自言自語。
「等一下。」雪利醫生打斷她的話。
「沒錯,但我們想知道真相。」我指出。
「您認識他嗎?」我也問。
「我們走吧!」我說。
瑪利亞的目光停駐在瑪麗娜身上。我一直對女人如何打量彼此感到著迷,這次也不例外。
「米哈伊爾.柯維尼克是個天賦異稟的男人。」雪利醫生繼續說:「這種人往往遭自覺不如的人猜疑。嫉妒是想挖掉你眼睛的瞎子。最後那幾年,大家嘴邊都掛著柯維尼克的名字,但他死後卻遭人造謠中傷……那個該死的探長……弗洛利安。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被利用來擊垮柯維尼克的棋子……」
巴塞隆納學生大道四六─四八號一樓
「我好像在哪裡看過……」
「如果您們不介意,我想留下這張照片……」
瑪麗娜打量著我。
「妳從窗戶中看到什麼?」
「您好。」瑪利亞.雪利終於開口說,字拖得老長。「我父親年紀已大,他容易情緒激動,請二位別讓他太累。」
「除了這個可憐的男人,我沒看到其他東西……」
「還可以。來,我有個東西想給你看。」
榮安.雪利醫生——或該說他風燭殘年的軀體,坐在火堆前的扶手椅上,蓋著毯子。他女兒留我們跟他獨處。她離開時,我努力想把視線從那纖細的腰肢移開。這個我不認識的老醫生,跟我口袋裡照片中的男人幾乎看不出是同一人。他細細地打量我們,目光顯露遲疑,一隻放在椅背上的手輕輕地顫抖。他的身體在古龍水的遮掩下,依然發出生病的怪味。他諷刺的微笑毫不掩飾他對世界以及晚景的不滿。
「你仔細看。」我堅持。
「我父親不好相處,但他有副好心腸……」她解釋。「他一生遭受了太多磨難,所以有時會情緒失控……」
「我會看報紙。」他冷冷地回答。
「奧斯卡,那是快三十年前的照片……沒什麼意義……」
根據我們從雪利醫生口中聽來的故事,他的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加泰隆尼亞人。雪利曾在英國伯恩茅斯的一所醫院擔任創傷科醫師。當他落腳於巴塞隆納時,異鄉客的身分讓他處處碰壁,無法打進社交圈,而唯有在那個圈子才能耕耘有前途的事業。他頂多只能在監獄的醫護站找到工作。當米哈伊爾.柯維尼克在牢裡被打得鼻青臉hetubook.com.com
腫,是他負責照顧他。當時柯維尼克既不會講西班牙文也不懂加泰隆尼亞文,他幸運碰到會講一點德文的雪利醫生。雪利借他錢買衣服,提供他住宿,幫他在維羅葛瑞內爾公司找到工作。柯維尼克對他感激涕零,沒齒難忘他的仁慈,他倆於是締結了深厚的友誼。
「您說手裡有已過世的柯維尼克先生的東西?」瑪利亞問。
「時間對身體的所作所為,就像愚蠢對靈魂的所作所為。」他開口並指著自己。「我的身體已腐朽凋零。你們究竟想要什麼?」
「大自然就像個孩子,將我們的人生玩弄掌心。當他厭倦了壞掉的玩具,就會丟棄它們,改用其他的取代。」柯維尼克說:「我們的責任是蒐集碎片,重新拼湊。」
「什麼時候?」
說完這句話,他轉過身,比手勢要他女兒送我們到門口。踏出書房的剎那,我回過頭看了老醫生最後一眼,瞥見他把照片扔進火裡。他玻璃般清澈的眼睛望著照片在火中化為灰燼。
她邀我們進門。瑪利亞.雪利走路的模樣,就像慢鏡頭裡在雲間跳躍的女舞伶。她的身子骨羸弱,身上散發一股玫瑰花香水味。我估計她大約三十出頭,但看起來年輕許多。她的手腕包紮著繃帶,修長的脖子纏著手帕。前廳空間幽暗,鋪置天鵝絨,掛著黑色鏡子。屋子給人博物館的氛圍,空氣恍若好幾十年來都凝滯於其中。
「雪利醫生。」她甜甜地說:「我們意外拿到了可能是米哈伊爾.柯維尼克收藏的一批照片,其中有張照片是您跟您病人的合照,所以我們才鼓起勇氣上門叨擾,希望能將相片物歸原主或是還給適當的人。」
「有一扇窗戶……」
「您好。」我開始說:「我叫奧斯卡,今天早上跟您通過電話……」
瑪麗娜把相片還給我,聳聳肩膀。
瑪麗娜皺眉。
「瑪利亞?」醫生的聲音從公寓裡傳出。「你在跟誰說話?」
我們站了起來。我伸出手想拿回照片,但醫生顫抖的手早我一步把照片搶走。
「您不覺得奇怪?」
瑪利亞.雪利停在一扇滑軌門前,伸手敲了敲門。
「起先沒有,但當我提到米哈伊爾.柯維尼克的名字,她就換了語調。她的父親答應見我們。」
我回到宿舍時,已經過了午夜,儘管鎖孔仍舊透出房內的燈光,但同學其實早已就寢,我躡手躡腳回到房裡,極度小心地關好門,瞄了一眼小桌上的鬧鐘,差不多凌晨一點。我打開檯燈,從袋子裡拿出我們從溫室帶回來的相簿。
瑪麗娜對我投來一記眼神,我從口袋裡拿出相片,遞給雪利醫生。他用顫抖的手接過去,細細打量頗久,最後他轉開臉,望著爐火,開始敘述故事。
「我也是。」我確認。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在這裡,在巴塞隆納,在蘭布拉大道,利西烏劇院的對面。我看過相簿裡的每一張照片,這張是唯一在巴塞隆納拍的。」我把照片從相簿拿出來,遞給瑪麗娜。背面有一行幾已模糊的字跡:
「今天早上,我查過電話簿,那個叫榮安.雪利的醫生還住在學生大道四六─四八號一樓。我覺得好像在哪兒聽過,後來我想起來仙帝斯提過他,雪利醫生是米哈伊爾.柯維尼克剛到巴塞隆納認識的第一個朋友……」
她坐在噴泉前方,我坐到她的身邊,拿出相簿,打開之後翻了幾頁。瑪麗娜無聲地嘆口氣,茫茫然看著照片。
瑪麗娜點點頭,迎向老先生的目光。雪利醫生猛然發出我想應該是哈哈大笑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揉掉舊報紙的聲音。
「我們想知道您是不是能跟我們談談米哈伊爾.柯維尼克。」
「我不知道我父親告訴您們什麼……」她壓低聲音,往後看去,一副擔心受怕的模樣。
他清清嗓子,要我們再坐下來。「照片還在你們手中?」
「好的,父親。」
「醫生,您認識班哲明.仙帝斯嗎?」我問,試著想拉回對話。
她確認自己的身分,目光充滿好奇。
「我打了通電話。」我承認。「雪利醫生的女兒瑪利亞接了電話。我告訴她,我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她的父親談談。」
她對我們投來悲傷的最後一眼,然後返回公寓。她回頭時,我發現她的脖子上掛著一枚小小的紀念章,我敢發誓那是黑蝴蝶展翅的圖案,但我沒時間再作確認,門已經關上了。我們站在樓梯平台間,聽著公寓裡老醫生對女兒發洩怒氣、震耳欲聾的嗓音。樓梯的燈光熄滅了,瞬間,我以為聞到腐肉的臭味從樓梯某個角落傳來,恍若黑暗中有什麼動物的死屍。這時,我覺得聽到了往上爬的腳步聲,那股臭味(或者那只是我的幻想)也跟著消失了。
「認出來了嗎?」我指著照片背景中建築上的龍形雕飾。
打開相簿,我再次與裡面貼滿的人物相遇。有張照片是指頭有蹼相連的手,就像兩棲類生物的指頭一樣。旁邊另一張照片中,有個金色鬈髮的小女孩,一身白衣,嘴唇露出獠牙,露出惡魔似的猙獰微笑。一頁接著一頁翻下去,我的面前呈現一幕幕大自然的殘酷作品。有兩個白子兄弟,他們的皮膚彷彿燭光一照就要燃燒起來。有對頭顱相連的連體兄弟,他們注定一輩子都得面對著對方。有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她的脊椎就像乾枯的樹枝歪曲……他們多數都是孩童或年輕人,很多https://m.hetubook•com•com看起來都比我小,幾乎沒有成人或老人。我頓時明白,對這些不幸的人來說,活下去的希望是渺茫的。
「感謝您願意接待我們。這是我朋友瑪麗娜。」
榮安.雪利醫生昔日的診所在一棟老舊建築的一樓,外觀氣派,燈光朦朧。我們爬上華麗的露天螺旋梯,穿過洞穴般陰暗的玄關,腳步聲被樓梯的回音吞沒。我注意到門上的門環圖飾是天使的臉孔。天窗四周的教堂式彩繪玻璃,讓建築似乎變成了世界的大萬花筒。一樓跟當時的其他建築一樣,原本不是一樓,而是位在三樓。我們走過夾層和主樓,直到一扇門前,門上的老舊青銅門牌寫著:榮安.雪利醫生。我看了看手錶。瑪麗娜敲門時,距約定的時間還有兩分鐘。
瑪麗娜點點頭,站了起來,要我也跟著做。
「我怎麼知道你們說的是不是實話?」
利西烏大劇院矗立在我們面前。今晚是歌劇之夜,天棚的王冠狀電燈亮著。我們認出了照片上牆壁角落的綠龍,就在大道另一頭凝視著人群。看到綠龍,我心想,供奉聖喬治的祭壇和其畫像只能從歷史回顧,而那條龍卻永遠相伴巴塞隆納。
「雪利女士?」我禮貌地問。
「來了,爸,我來了……」
「可以,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談。」老醫生中斷。「當年鬧得滿城風雨,傳的卻都是謊言。如果人們四分之一的話先思考再說出口,那麼這個世界早就歌舞昇平。」
老先生露出嘲諷的表情。
「弗洛利安是警局探長。」雪利醫生說,語氣流露儘可能的輕蔑。「他是個自私自利的人,是個卑鄙小人,只想利用維羅葛瑞內爾公司和米哈伊爾.柯維尼克出名。他的緊咬不放也毀了自己的前途。就是他挖出了所有那些屍體的醜聞……」
她幫我們開門,打開樓梯的燈。我在她眼裡看到猶疑,好似她想告訴我們什麼事,卻又害怕說出口。瑪麗娜也發現了,於是伸出手聊表感謝。瑪利亞.雪利握住她的手。寂寞就像冷汗,從這個女人的毛孔冒了出來。
「那她理你嗎?」
雪利醫生安靜了好一會兒。他盯著我們,嘴角又浮現嘲諷的微笑。
「我瞭解了,」她客氣地說:「我想我們搞錯了。醫生,很抱歉打擾您。奧斯卡,我們走吧!我們會找到交還照片的人……」
「弗洛利安?」瑪麗娜插嘴。
「除了查電話簿,你一高興還做了其他事……」
「馬戲團,小丑那裡。」雪利醫生回答。
「孩子,所謂的真相並不存在。真相只存在信者的心中。」
「爸爸?」
柯維尼克對這件事的興趣要追溯到他在布拉格度過的童年。雪利醫生告訴我們,米哈伊爾.柯維尼克的母親生下了雙胞胎,一個是米哈伊爾,他是個健康強壯的寶寶,一個是安德烈,生下來就有無法醫治的骨頭和肌肉畸形,後來活了七年。這件事在年幼的米哈伊爾記憶裡留下不可磨滅和*圖*書的傷痕,就某方面而言,也影響了他的志向。米哈伊爾一直認為,只要有良好的醫療照顧以及進步的醫術,一定可以修補大自然的缺憾,他的兄弟也能長大成人,走完完整的人生。也就是這個想法,讓他發揮設計機械的天分,正如他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彌補身體被上天剝奪的東西。
我想起瑪麗娜說那不是我們的相簿,無論如何都不該佔為己有。此刻,腎上腺素已經被血液沖淡,她的看法有了新的意義。翻閱相簿,等於糟蹋不屬於我的回憶。我發現這些悲哀不幸的照片,就某方面來說,是本家族相簿。我翻了一遍又一遍,感覺在照片間找到一種超越空間和時間的牽連。最後我闔上了相簿,收進袋子裡。關掉電燈,瑪麗娜漫步在空無一人沙灘上的模樣浮上心頭,我凝視她沿著海岸慢慢走遠,直到睡意抹去了海潮的呢喃。
「瑪利亞,這兩位年輕人要走了。」
「再四十分鐘。」
我們搭地鐵到加泰隆尼亞廣場站下車,爬上通往蘭布拉大道口的階梯時,薄暮已經翩翩降臨。聖誕節的腳步將近,城內妝點著電燈花環,街燈照亮大道,燈光色彩繽紛。一群群鴿子在花攤和咖啡館、街頭音樂家及女侍、遊客與本地人、警察跟無賴、居民和昔日其他時代的幽魂之間飛舞。海爾曼說得沒錯,全世界再也找不到像這樣的街道。
副本/榮安.雪利醫生
這次沒有換來冰冷的回答。老醫生打量著瑪麗娜,絲毫沒掩飾些許的訝異。我自問怎麼沒想到這一招。我決定最好讓瑪麗娜充分發揮,主導對話。
「報紙上的其他新聞也一樣怪。」雪利醫生回答。「這個世界已經病了。我開始累了,還有其他問題嗎?」
瑪利亞的臉暗了下來。
一九五一年,馬托雷托拉斯相館
「屍體?」
她的臉龐因為昔日的回憶而亮了起來。
「您們怎麼會覺得那是米哈伊爾.柯維尼克收藏的照片?」他問,假裝語氣冷漠。「或者怎麼會認為我跟照片有關?」
終於有那麼一天,雨水已然厭煩巴塞隆納,往北邊而去。那天下午我蹺了最後一堂課,像個逃犯,跑去找瑪麗娜。雲朵已經散去了,露出蔚藍的畫布。她正在花園裡等我,全神貫注在她的秘密筆記本上。一看到我。她立刻闔上。我自問難道她寫了什麼有關我的事,或者有關我們在溫室碰上的怪事?
後來,他們的友誼在工作關係上開花結果。雪利醫生的許多病人需要特別訂製的義肢和修復物,維羅葛瑞內爾公司是這些產品的最大供應商,但他們的設計師沒有米哈伊爾.柯維尼克的天分。久而久之,雪利醫生變成柯維尼克的私人醫生。柯維尼克發財後,也贊助他的朋友創立了一所醫療中心,專門研究和治療退化疾病和先天性畸形。
「那個弗洛利安警探……」瑪麗娜問。「您知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們可以在哪裡找到他?」
我努力想擠出順服的微笑,可是我開始懷疑這男人不會乖乖說出故事。瑪麗娜發覺我的擔心,便接著出馬。
醫生的眼底燃起一簇火花,我們勾起了他的興趣。總之,他毛毯下的身體還是活著的。
「小姐,我不知道您說的是什麼照片……」
「我記得。進來,進來……」
她要我們跟著她到屋內。瑪利亞.雪利的步伐真的就如空氣般輕盈。
「你的腳還好嗎?」她問,兩手緊抓著筆記簿。
「別擔心。」瑪麗娜回答。
覆蓋著黑色天鵝絨的牆壁上,掛滿了聖人、聖母和垂死殉難者的圖畫。暗色的地毯吸走了從緊閉窗戶縫隙滲透進來的稀疏光線。當我們跟著女主人穿過長廊時,我不禁問自己,她與父親獨居在這裡究竟多久了?她會嫁人、會過自己的生活嗎?她能離開屋內的沉悶世界,去愛或去感覺嗎?
「當然認識。」雪利醫生回答。「我過去跟他有一定程度的往來。仙帝斯是柯維尼克的合夥股東,負責維羅葛瑞內爾公司的行政。照我看,他生性貪婪,不知道自己有幾兩重。他是被嫉妒害死的。」
瑪利亞.雪利安靜地帶著我們直抵玄關,到了之後,她對我們露出抱歉的微笑。
瑪麗娜仔細看了看我翻給她的照片。那是張黑白照,縈繞一種只有老照相館肖像才有的那股詭異清晰感。照片上,有個頭顱嚴重畸形的男人,他的脊椎讓他根本無法站著。他靠在一名年輕男子身上,男子身穿白袍,戴圓形眼鏡,打小領結,配著修剪整齊的八字鬍。醫生看著鏡頭,病人則雙手摀住眼睛,彷彿對殘缺自慚形穢。他們身後有個更衣室的門板,看起來像是診間。角落有扇半掩的門,門後有個小女孩正害羞地看著這一幕。女孩年紀很小,手裡抱著娃娃。這張分明就是醫療檔案的照片。
「您的女兒跟我們說您們是朋友。」瑪麗娜說,轉移焦點。
我瞄一下手錶。
有人覺得他的話彷彿辱罵中帶著不可一世;有人覺得充滿希望。雙胞胎兄弟的影子依然緊緊跟隨著米哈伊爾.柯維尼克。他認為命運的玩弄和殘酷,讓他注定是活下來的那個,而他的兄弟自呱呱墜地就拖著逃不過死神的身體。雪利告訴我們柯維尼克為此自責,內心深處自覺愧對安德烈和所有跟他兄弟一樣被缺陷烙印的人。從那個時期開始,柯維尼克開始蒐集世界上奇人和畸形人的照片。在他看來,這些遭命運之手遺棄的人,就像是安德烈無形的兄弟姊妹,也是他的家人。
「別看他,看他後面。」
「檔案照片,都是軀體畸形的病人……」瑪麗娜解釋。
幫我們開門的女人活生生就像出自宗教畫,飄渺、純潔,帶著神秘的氣息。她的肌膚白如雪,近乎透明;而她的雙眼是那樣清澈,幾乎沒有顏色。她就像沒有羽翼的天使。
「瑪利亞太天真無知了。」雪利醫生充滿敵意地打斷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