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回家過聖誕節嗎?」
我再次爬上回到房間的樓梯,靜悄悄的走廊空空盪盪的。我猜只剩寶拉太太還在,她是負責打掃工作的寡婦,獨居在三樓的小公寓裡,她那台電視機不間斷的聲音隱約從樓層深處傳來。我走過一排沒人的房間,回到我的那間,打開門。城市上空轟然一聲響雷,撼動了整棟宿舍,閃電的亮光從緊閉的窗戶透了進來。我沒脫掉衣服就躺在床上,聆聽著暴風雨在黑夜肆虐的聲響。我打開床頭櫃抽屜,拿出那天海爾曼在沙灘上幫瑪麗娜畫的鉛筆素描,在黑暗中凝視許久,直到再也忍受不了睡意和疲累。我拿著圖畫酣然入睡,好似那是張護身符——醒來時,畫已經不翼而飛。
我並沒有刻意,但口吻聽來受傷且充滿敵意。接下來我們都沒說話我陪瑪麗娜走到她家的大宅,然後道別。
「寶拉太太,是您嗎?」我結結巴巴,想壓抑雙手的顫抖。
緩緩地,我摸著家具,靠近門口,想要打開房間電燈,不過燈和-圖-書沒亮。我出去到走廊上,走進霧氣當中,再次聞到了那股惡臭,氣味更濃了,好似什麼野生動物留下的味道。忽然間,我彷彿看到有個人影閃進最後那間房。
「寶拉太太?」我壓低聲音喚道。
那股惡臭愈來愈令人難以忍受,還摻雜著酸味。恐懼讓我的腦子變得清晰,我發現牆邊有個人偶,靜靜地掛著,它穿著黑衣,雙手張開呈十字狀,散亂的髮絲蓋住了臉。我站在門邊,看見那張臉非常緩慢地抬起,在漆黑中露出閃爍著獠牙的微笑。它戴上手套的手開始移動,手指彷彿一堆蠕動的毒蛇。我往後退了一步,呼喚我名字的聲音再次響起,那人偶像隻巨型蜘蛛朝我爬行而來。
我漫步回宿舍時,天空開始飄雨。我凝視著遠處學校四樓的一排窗戶,只有兩扇還點著燈,多數的寄宿生都回家過聖誕假期了,三個禮拜後才會回來。每年都不例外。宿舍空盪盪的,只剩幾個由老師照顧的可憐學生。前兩年我過得很糟,不過今年我已經不在乎了,事實上,我還寧可這樣,我無www.hetubook.com.com法想像自己得離開瑪麗娜和海爾曼。待在他們身邊,我就不會感到那麼寂寞。
我大聲驚叫,猛然甩上門。我想堵住房間出口,但感覺到猛烈的推力,猶如獠牙的十支利爪從門縫伸了出來。我拔腿狂奔直到走廊的另一頭,耳中聽見那扇門裂成碎片。走廊變成了無止盡延伸的隧道。眼看樓梯就在幾公尺外,我回頭瞥了一眼,那尊來自地獄的人偶朝我直撲而來,它雙眼發出的光芒彷彿鑲嵌在黑暗當中。我插翅難飛了。
我往前一步,走入黑暗中。那聲音不斷低喃著我的名字,我從沒聽過那種聲音——破碎、冰冷而不懷好意。那是惡夢般的聲音。我定在陰暗的走廊上,動彈不得。房間門倏地猛然開啟,在那恍若永恆的一秒,我感覺走廊彷彿變窄,在我的腳下縮小,引誘我在那扇門前進。
「我爸媽常出遠門。我們已經好幾年沒一起過聖誕節了。」
回瑪麗娜家的路上,我發現她正斜睨著眼看我。
我奔到窗邊,探頭出去,以為會看到那人偶摔落,但人偶卻以和_圖_書不可能的速度沿著排水管往下爬,黑色斗篷迎風飄蕩,然後它跳到東翼的屋頂,繞過一堆雨漏雕飾和塔樓。我呆站在那兒,望著宛若來自地獄的人偶在暴風雨中遠去,它像頭黑豹,靈巧地跳躍,巴塞隆納城內的屋頂,彷彿就是它的叢林。我發現窗框沾滿了血,便跟著血跡來到走廊,慢了半拍才發現那不是我的血。我拿刀砍傷的是個人類。我貼著牆壁,雙腳發軟地蹲坐下來,覺得筋疲力盡。
我猛然睜開雙眼。我覺得很冷,風吹打著我的臉,窗戶是開的,雨水浸濕了我的房間。我嚇了一跳,從床上起身,摸黑搜尋小燈,按下開關,不過沒用,燈不亮。就在此刻,我發現入睡時手裡拿的肖像畫不翼而飛了,床上、地板上都不見蹤影。我揉揉眼睛,一頭霧水,驀地我聞到了——那股腐爛的惡臭,強烈而刺鼻,飄蕩在空氣中,彌漫在房間裡,黏附在我的衣服上,彷彿有人趁我睡覺時,將腐爛的動物屍體塗抹在我身上。我壓下想吐的衝動,片刻,內心開始盤據深沉的恐懼;我並非單獨一人,有和-圖-書人趁我睡覺時,從窗戶溜進來。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房間中央的床上有個發亮的東西。伴我入睡的瑪麗娜肖像畫被一雙木手牢牢抓著,手腕的切口露出染血的線材。於是我很確定那是班哲明.仙帝斯在下水道深處丟掉不見的義肢,它們被連根拔起。空氣彷彿從我的肺部抽空了。
幸虧我對學校的各個隱蔽角落再熟也不過,我轉向通往廚房的走道,把門關上。沒用,那尊人偶撲了上來並踹倒門,我被推到地上,在瓷磚地面翻滾幾圈,躲到一處桌子下,看見了一雙腿。幾十個盤子杯子在我的周圍摔個粉碎,撒在地面變成一地碎玻璃。我在玻璃堆中看見一把刀,奮力把它抓了過來。那尊人偶彎下腰到我面前,彷彿守在巢穴|口的大野狼。我揮動刀子,在那張臉戳刺,刀刃正中它的臉,彷彿插|進一堆爛泥中。它往後退了一公尺半,讓我得以逃到廚房的另一個角落。我一步步後退,想找個可以防身的東西,找到一個箱子便急忙打開來,裡面有餐具、廚房用具、一個打火機……全是沒用的雜物。那尊人偶已經來和-圖-書
到我面前了,我感覺到它惡臭的呼氣,它的利爪摸上我的喉嚨。就在此時,我點燃打火機照亮那尊人偶,距離不到二十公分。我閉上眼,屏著呼吸,相信死期已到。我只能等待,而等待彷彿永無止盡。
「為什麼不回家?」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兒坐了多久。當我終於站得起來時,決定去唯一能使我感覺到安全的地方。
我搖搖頭,眼神迷失在街道的車水馬龍當中。
當我睜開眼時,人偶已經消失了,我聽見遠離的腳步聲。我追著它到我的房間,似乎聽到呻|吟聲,其中摻雜了痛苦或憤怒。等我追到房間,探身進去時,那人偶正在翻找我的袋子,拿出我帶回宿舍的相簿。它回過頭,我們注視著彼此,夜晚陰森的光芒短暫地勾勒出它的輪廓。我想開口說些話,可是它已從窗戶一躍而下。
那扇門輕輕關上。我用力吸口氣,驚慌失措地沿著走廊前進,聽見像是爬蟲類滑過的嘶嘶聲,呢喃著某個字,於是停下腳步。那是我的名字。聲音是從那間關上的房間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