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我去買早餐時,在廣場的酒吧打電話到警察局。維克多.弗洛利安已經退休了,住在瓦爾維德拉區。他沒電話,不過他們給了我一個住址。」
「這份工作應該不錯。」我說:「纜車駕駛就像天空的電梯先生。」
從她眼中,我看到了同樣折磨著我的不安。這晚意外發生後,她家就跟我的宿舍或其他任何地方一樣,不一定安全。那抹追緝我們的鬼影知道能在哪裡找到我們。
我用力握住她的手。
我跟著她上樓,走廊兩側的橡木房門在燭光下延伸而去。我要留宿的房間位於走道盡頭,就在瑪麗娜房間隔壁。這裡的家具好像都是古董,但都非常整潔。
「很棒,活像穿了件十七世紀的大禮服。我的衣服在哪裡?」
我們經過一個房間,牆上有幾十副武器:左輪手槍、自動手槍、毛瑟槍、刺刀……只差個大砲就可以鬧革命了。
「奧斯卡,嚐一個看看。」海爾曼建議。「這可是可頌之王。別搞錯!您看到的這個不是果醬,而是不朽的珍品。」
「床單是乾淨的。」瑪麗娜說,掀開床罩。「如果你冷的話,櫃子裡還有毯子。這裡有毛巾。我來幫你找一套海爾曼的睡衣。」
我胃口大開,把眼前所見全都狼吞虎嚥地吃掉。海爾曼心不在焉地翻閱報紙。他的心情看來不錯,儘管已經吃完早餐了,卻沒打算離開,一直待到我塞飽肚皮,吃得盤底朝天。他瞄了眼手錶。
「我幫你拿去洗了一下,已經拿去曬了。」
我亮出車票。
「晚安,奧斯卡。」她低喃。
「親愛的奧斯卡,千萬不要跟耶穌會教士下棋,聽我的話。失陪……」海爾曼說著站了起來。
「誰?」
海爾曼回過頭,和-圖-書如紳士般翩然起身,他朝我伸出手,並拉開桌邊的椅子。
「太大總比太小好。我馬上回來。」
「你們知道柯維尼克什麼事?你們是何方神聖?誰給你們這個住址的?」
他的聲音蠻橫,沒有半絲耐心,那是開罰單的聲音。
「十五分鐘。如果這段時間內你們無法說出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我就把你們轟出去。」
「我穿起來一定像是穿營帳。」我開玩笑。
海爾曼端給我一盤剛從華斯麵包店買來的可頌,讓我口水直流。
「那海爾曼會怎麼說?」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們,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別說傻話!我會替你準備樓上的空房,就在我的房間隔壁。來吧!」
我們花了遠比十五分鐘更久的時間,才講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維克多.弗洛利安一邊聽著我們的故事,表情逐漸鬆開。我從縫隙中瞧見一個筋疲力盡、膽戰心驚的男人,躲在背後守著他的舊報紙和槍械。我們講完後,弗洛利安拿起雪茄,靜靜地盯了一分鐘,然後把菸點燃。
「我知道要去哪裡。」
「海爾曼會很高興。我們告訴他,你要留下來一起過聖誕節。」
「不要。」我抗議。「我絕不|穿那個鬼東西睡覺。」
「你保證?」她問,攤開手掌。
「他是神職人員。」瑪麗娜說:「我想他會寬恕……」
「為什麼不試試按鈴?」
「老天,奧斯卡!怎麼了?」她驚呼著,檢視我破損骯髒的衣服,觸摸我臉上的抓痕。「發生了什麼事?」
海爾曼拿起他的大衣、帽子和烏木手杖,出門去見他的對手神父。他才剛走,瑪麗娜就跑到花園裡,把我的衣服拿回來。
「我馬上就好。」
www•hetubook•com•com「我也不贊成你回宿舍。你想在我們這裡留多久都可以。」
大門打開了。維克多.弗洛利安一身肌肉,是個壯碩的男人。他穿著跟退休那天同樣的衣服,至少我認為應該是同一套吧!他的表情像個沒有戰爭或征戰、無法發號施令的將軍。他咬著熄滅的雪茄,比起一般人,他的眉毛比頭髮還要濃密。
「這裡需要建築師。」瑪麗娜說。
接著,他帶著那種迷失在城市霧裡的恍惚眼神,開始敘述。
「到裡面。」
瑪麗娜的表情轉為凝重,一時之間,我後悔剛剛脫口而出的嘲諷。
「晚安。」
忽然間,大門打開十公分的縫,一條發亮的安全鎖鏈隔開了一雙閃爍冰冷的眼睛。
「哥德式不錯。給我時間,我會蓋一間給妳。」
「維克多.弗洛利安?」
「我才不想把指頭伸進去。」我回答,再次敲門。
弗洛利安不是在問問題,而是連珠砲似的一口氣丟出來。他讓我們進門,朝外頭瞧了一眼,彷彿害怕有誰跟蹤。屋子裡一團亂,散發著店鋪後面的那種悶味。這裡的紙堆恐怕比亞歷山大圖書館還多,但全都雜亂無章,像是被電風扇吹過。
瑪麗娜倒給我一杯咖啡,她帶著狡猾微笑指指我身上的睡衣。
「建築師。」我呢喃。
「我保證。」
「早安,睡美人。」她說道。
他說的「裡面」是間小小的飯廳,從那兒可以俯瞰整個巴塞隆納。就連退休後,探長也從高處繼續監視著。他對我們指向一個破爛不堪的沙發。桌上有吃到一半的菜豆罐頭和一罐達姆星啤酒,沒用玻璃杯喝。我心想,這就是警察的房子,和*圖*書像叫化子的老年生活。弗洛利安在我們對面的椅子坐下,然後拿了一個市場買來的鬧鐘,猛然把它放在桌上,面對我們。
「下棋。」瑪麗娜說:「海爾曼和神父好幾年前就定下了比賽。」
我來到瑪麗娜家,躡手躡腳地穿過花園,繞過屋子外圍,走到廚房口,小門透出了溫暖的燭光。我伸出手敲敲門,然後進去。門沒鎖。儘管夜已深了,瑪麗娜還坐在廚房的桌旁,就著燭光寫筆記,卡夫卡蹲伏在她的膝上。一看到我,她手中的筆滑落。
「不知道我幹嘛自找麻煩……」他說:「那個無賴比獵人還會設下陷阱。」
「親愛的奧斯卡,早安!」他熱切地喊道。「真高興您能跟我們在一起。瑪麗娜已經跟我解釋宿舍正在整修。您要在這兒留多久都可以,請放心把這裡當作您的家。」
我們靜靜地凝視對方片刻,最後,瑪麗娜別開視線。
「不知道該往哪裡去的人,永遠都到不了任何地方。」她冷冷地說。
瑪麗娜看了我一眼,滿臉狐疑。
陽光曬在她臉上,她閃爍的雙眸定定看著我。
「我想成為建築師,這是我的夢想,我從沒告訴過別人。」
「如果需要什麼,就敲敲牆壁吧!我就在隔壁。」
「真抱歉告訴你,卡夫卡睡在衣服上。」
「沒事,如果說這是你的夢想的話。」
「我一直想要擁有自己的教堂。」瑪麗娜說:「你有沒有什麼建議?」
「你穿起來還不賴嘛!」
「等等,祝您好運。」
當我睡醒時,四周已經沐浴在陽光裡。房間朝東,窗外的城市上空高掛著hetubook.com.com燦爛的太陽。起床前,我發現前一晚放在椅子上的衣服不見了,我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嘴裡低聲詛咒,我相信瑪麗娜是故意的。門底下飄進熱呼呼的麵包香氣和剛煮好的咖啡香味,我決定放下自尊,穿著那件可笑的寬大睡衣下樓。來到走廊上,我發現整棟屋子都沉浸在魔法似的晨光當中,屋子主人聊天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我鼓起勇氣步下樓梯,停在廚房門口,輕輕地咳了一聲,正在替海爾曼倒咖啡的瑪麗娜抬起視線。
「或者拆除大隊……」
瑪麗娜嘆了口氣。
「我在這裡過一夜沒關係吧?我不知道該去哪裡,而且我不想回宿舍。」
「非常感謝…….」
「住嘴,這裡可不是教堂。」弗洛利安打斷我的話,拉上那間軍火庫的門。
我輕輕敲門,生怕太用力,指關節的力量可能會讓屋子倒塌。
瑪麗娜拿到的住址,是一間恰恰坐落於懸崖邊的老屋子。花園裡荊棘叢生,裡頭插著一個生鏽的信箱,這兒就像工業時代遺留下來的廢墟。我們溜了進去,走到大門邊。門口有幾個箱子,裝著用繩子捆紮的舊報紙。正面門牆的油漆斑駁脫落,彷彿乾癟的皮膚,遭到風和濕氣的侵蝕。維克多.弗洛利安並沒有追求優渥的生活。
「我們可以去找雪利醫生口中的那個弗洛利安探長,試著從他那裡查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是我的名字。我是問您是誰。」
「這是我找到的唯一睡衣,你穿起來很合適。況且,海爾曼不會准我收留裸睡的男生在家過夜。不准計較。」
「謝謝。」
在瓦爾維德拉區的電纜車車站和瑪麗娜家隔了幾條街。我們踩著和-圖-書堅定的腳步,不到十分鐘就走到那裡,然後買了兩張票。從山腳下的月台望去,整個瓦爾維德拉區就像懸在城市空中的陽台,屋舍彷彿用看不見的繩索從雲端吊掛而下。我們坐在車廂的後面,纜車慢慢往上爬,而我們則俯瞰著在腳下綿延開來的巴塞隆納。
「嗄?」
「聖母瑪利亞……」我喃喃祈禱。
「爸,你約會快遲到了。」瑪麗娜提醒他。
「我說錯了什麼嗎?」我問。
她別開視線。我們安靜地往上升去幾分鐘。我的學校的輪廓聳立在遠處。
「我不知道我的夢想是什麼。不是每個人都跟妳一樣想得那麼清楚:瑪麗娜.布勞,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以及波旁王朝睡衣系列的蒐集者。」
「我們有關於米哈伊爾.柯維尼克的消息……」瑪麗娜拿這件事當開場白。
「奧斯卡,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衣服已經乾了,但貓的味道就算洗過五遍也洗不掉。
她終於對我綻開笑靨。纜車抵達山頂,就像老舊的洗衣機發出喀達喀達的聲音。
喝完兩杯熱茶後,我終於能跟瑪麗娜解釋事情的經過,或者說,解釋我記得的部分,因為我已經開始懷疑自己神智不清了。她握著我的手,讓我冷靜下來,並聆聽我的敘述。我猜我的外表可能比自己以為的還要不忍卒睹。
那個電鈴已經壞了,匣裡裸|露出根本是愛迪生時代的電線。
她把睡衣丟給我,然後將幾根蠟燭放在床頭櫃上。
她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上。我把脫下的衣服放在椅子上,鑽進上過漿的乾淨床單裡,覺得這輩子從沒這麼疲倦過,眼皮重得像鉛塊。瑪麗娜拿著一件睡衣回來,大概兩公尺長,看來像是公主的內衣。
「聽著,或許我還是離開比較好……」我大膽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