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會試著去做。」瑪麗娜替我們倆答應。
「幾天過後,我在同事的葬禮上遇到了仙帝斯。」弗洛利安繼續說:「他忐忑不安,一副好幾天沒睡覺的模樣,衣服骯髒,渾身酒味。他老實跟我說他不敢回家,已經在外遊蕩了好幾天,睡在公共場所……『弗洛利安,我的人生已經一文不值了。』他告訴我。『我是個活死人。』我想提供警方保護,他笑了出來,我甚至說他可以住我家,他卻拒絕。『弗洛利安,老實說我不想害死你。』他說完便消失在人群中。接下來幾個月,所有維羅葛瑞內爾公司董事會的舊成員都一一死亡,技術上來說,是自然死亡。根據法醫診斷,全死於心臟病發。情況都類似,他們都是獨自躺在床上,差不多都是半夜,都是在地板上爬行……他們想逃離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死神。唯一的例外是班哲明.仙帝斯。之後三十年,我都不曾再跟他說過話,直到幾個禮拜前。」
「看到沒?我活蹦亂跳的。答應我不可以對海爾曼說半個字。」
「據說他對死者的遺體動了手腳……」
「謝謝……」她咕噥。
弗洛利安遲疑片刻,彷彿不敢回答。
弗洛利安的雪茄再次熄滅。探長瞄了雪茄最後一眼,把它扔進空花盆內,裡頭還有其他雪茄殘骸,那是菸蒂的公墓。
「不要!」
我想最好的辦法是讓她休息,於是我回到了房間。我再次躺在床上,試著想睡覺,但睡不著。我心神不寧,聽著風吹打樹木,屋子嘎吱作響。有太多太多事情發生得太突如其來。清晨的暗夜,所有一切彷彿融合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除了非人類能瞭解的東西,或是要我解釋對瑪麗娜的感覺。當我終於沉沉睡去時,天際已露出了第一道曙光。
「我很好。」
「仙帝斯?」我打岔。
我靜靜地替她梳頭髮,我們的眼神在鏡中交會。當我梳頭髮時,瑪麗娜用力抓住我的手按在她的臉頰上。我感覺到她的淚水,卻沒勇氣問她為什麼掉淚。
她一聲不吭,默默地把自己擦乾淨,視線依然盯著我不放。她身上的棉質衣料濕透了,是那樣透明,讓我感覺她好脆弱,彷彿一捏就碎。我訝異自己這樣盯著她竟然一點都不害臊,她站在我面前好像也沒有感到害羞。她的雙手顫抖地擦乾了身上的汗水和血跡。我找到掛在門上乾淨的浴衣,便打開拿給她。她披上浴衣,嘆了口氣,看來十分疲倦。
「那麼您為什麼要接下案子?」瑪麗娜問。
「不好意思。」
「讓我來。」我拿走她的梳子。
「探長,我還有問題……」瑪麗娜說。
我們安靜了許久。
「市立精神療養院。但我想柯維尼克從沒待過那裡,他只是借個病患的名字,柯維尼克不是瘋子。」
「那是他從柯維尼克口中聽到的故事。這個男人說謊就跟呼吸一樣輕而易舉,雪利醫生有好理由相信他而不多問。」弗洛利安說:「柯維尼克全額贊助他的醫療中心跟他的研究,雪利只不過是維羅葛瑞內爾公司的另一個員工而已,只是個走狗……」
「那是什麼?」我問。
「妳得去看醫生。」
我們鑽進車廂,一起坐在窗邊。黃昏乍臨。嗶聲響起,車門關上了,電纜車開始搖搖晃晃地下降。瓦爾維德拉區的燈光緩緩被拋在後頭,弗洛利安站在月台上一動也不動的身影也是。
她弄濕一條毛巾,開始擦拭臉上的血跡。我覺得自己像個沒用的懦夫。
她回頭,對我送上一抹微笑。瑪麗娜的笑容,讓我感覺渺小而卑微。
「別怕,我好多了。」
「瑪麗娜?」
「他死之前……」我指出。弗洛利安點點頭。
「這是公開的秘密,大家都知道仙帝斯討厭柯維尼克,恨他瓜分父親公司的主導權,不管是他還是其他人都有理由不希望案子和*圖*書結案。狗死了,怒氣也就消失了;除掉柯維尼克,就像拼圖缺了一塊,繼續追查也就失去意義。可以說,那天晚上許多染血的手都利用大火洗去了罪惡。但這件事也無法證實,一如所有牽連醜聞的事情。一切的一切都化作灰燼。即使到了今天,維羅葛瑞內爾公司案件仍是本市警察史上最大的謎團。」
「為什麼取這個名字?」瑪麗娜問。
她在鏡子前坐了下來,拿著梳子,徒勞無功地想梳理披散在肩膀上的凌亂髮絲,但使不出力。
收音機的聲響就像我們說話的回音消失在酒吧盡頭。
他緩緩點頭。
「著手研究檔案時,」他繼續說道:「我發現案子原本只是財務異常和可能詐欺的例行調查,可是到最後卻沒人知道該由哪個小組負責。其中包含勒索、搶劫、蓄意謀殺……還有更深的內幕……我當時的辦案經驗主要是針對挪用資金、佔用公款、詐欺以及失職……那些違法情事不一定都會受到制裁,我們早已心知肚明,違法受罰是另一個時代的事。」
我照她的話做,然後走到她旁邊。她正發高燒並冒著冷汗,頭髮黏在臉上。我嚇一大跳,打算去找海爾曼,可是她伸手用力拉住我,力道之大,似乎不可能是她的。
「那麼,柯維尼克的雙胞胎兄弟也是憑空捏造的?」我詫異極了。「他的存在其實可以解釋柯維尼克為什麼對畸形的病患有特殊偏好,而且……」
「在我看來,兄弟的故事不是捏造的。」弗洛利安打斷我的話。
「他打到警察局找我。據他說,他握有工廠內凶案和關於維羅葛瑞內爾公司的資料。我打電話給他,跟他談過話。我想他是老來瘋,不過還是決定見他一面,出於憐憫吧!我們約隔天在公主街的酒館見面,不過他沒出現。兩天過後,警局的老朋友打電話給我,說他陳屍在老城區的下水道,柯維尼克幫他打造的義肢遭人切下,這消息上了報紙。報上唯一沒說的是警察在下水道的牆上,找到用鮮血寫下的字:Teufel。」
「關上門。」她語氣強硬。「關上。」
「答應我。」
「我很樂意,但我想輪到我洗碗盤了。」我想逃避。
「您告訴過我們,調查維羅葛瑞內爾公司詐欺案時,進一步發現了什麼……」
「不用,說真的……」我反對。
「可是那場火災不是他的錯。」我說。
「沒錯。剛開始,我們以為只是樁詐欺案,一般典型的那種:假報花費,規避納稅,付錢給醫院、收容所等等。直到我的一個屬下覺得部分發票不太對勁,那是雪利醫生簽名核准的花費,由巴塞隆納好幾間醫院驗屍間所開出,也就是存放屍體的地方,」前警探解釋。「太平間。」
「瑪麗娜?」
「你怎麼了?」我低聲問。
「孩子,我不是探長。」
「或許也是想調查真相。」我大膽地說:「為了伸張正義……」
接近中午時分,弗洛利安邀我們到車站附近的一間酒吧吃點東西,我們都想離開這間屋子透透氣。
我陪瑪麗娜回她的房間。她已經不再發抖,臉頰也恢復紅潤了。
「動了手腳?」
我自問我們怎能放手呢?明明是這件事追著我們往前調查。自從前一晚發生的意外後,他的苦勸在我耳裡猶如童話故事般不可能。
「那天之後,柯維尼克便遭眾人孤立遺棄,與妻子避居在找人打造的古怪塔樓裡。接下來幾年,沒有人看過他,只有兩個人聯絡得到他。一個是他昔日的車伕,叫路易.克拉雷的傢伙;克拉雷是個不幸的可憐人,他敬愛柯維尼克,儘管後來領不到薪水,他還是不願離去。另一個是他的私人和*圖*書醫生,雪利醫生,我們也調查過他。再也沒有其他人看過柯維尼克。雪利證實說他住在奎爾公園旁的大宅邸裡,染上一種無法解釋的莫名怪病。雪利的話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尤其在我們看過他的檔案和帳務之後。有段時間,我們懷疑柯維尼克已經死了,或者逃到國外,醫生的話只是謊言而已。雪利依然佯稱柯維尼克染上了慢性怪病,必須足不出戶,無論如何都不見客也不出門。這是雪利的說法,我們警察和法官都不相信。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們拿到搜索令,準備搜查柯維尼克家,另外還有一張他的追捕令。公司大部分的機密資料都人間蒸發了,我們懷疑藏在他家裡。警方已經累積了足夠的跡證,可以控告柯維尼克詐欺和侵佔公款,沒必要再拖下去。一九四八年的最後一天,就是柯維尼克享受自由的最後日子,一支特搜小組預備隔天早上就攻進塔樓。有時候,逮捕罪犯應該要周詳計畫才對……」
沒有回應。我踮腳踏下冰冷的階梯,卡夫卡的眼睛在樓梯底發光。貓輕聲咪嗚了一聲,帶著我穿過陰暗的走廊,盡頭一扇關閉的門滲透出一絲光線,裡面傳出咳嗽聲,聽起來極為痛苦,快喘不過氣來。卡夫卡靠近門,然後駐足在那兒,咪嗚叫著。我輕輕地喊叫。
「他們為什麼把那個米哈伊爾.柯維尼克送進精神療養院?」這次換瑪麗娜問。
她牽起我的手,拉到胸前,我感覺她的心在肋骨間跳動。我抽回手,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天晚上,一場駭人的大火吞噬了柯維尼克家,奪去他和他妻子的性命,天亮時,兩具相擁的焦屍在閣樓被發現了……我們結案的希望隨著他們一起葬送火窟。我從沒想過那是蓄意縱火。有段時間,我以為班哲明.仙帝斯和其他董事會成員跟這件事無關。」
「留在這裡陪我。」
她鎮定的口氣嚇到我了。她凝視著我的眼睛,眼神裡有個東西叫我不得不服從。這時,她輕輕地撫摸我的臉。
「只是恰巧同姓,拿來用吧!相信我,我知道我在說什麼。」弗洛利安說:「布拉格警方以為他們檔案裡的柯維尼克就是我們的柯維尼克,不過他們的線索不多。那個姓氏曾捲入一個布拉格外科醫生的命案,那名醫生叫安東尼.柯維尼克,命案已經結案了,死因是自然因素。」
海爾曼已經到另一個房間去了,他低聲唱著歌,整理棋子。我回過頭看瑪麗娜,她別開臉,開始洗盤子。
「什麼問題?」
我就著架上燃燒的燭光瞪著瑪麗娜。
「別這麼說,這是年輕的勇氣,您一定不相信我有多麼嫉妒。『年輕』就像脾氣反覆的女朋友,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去瞭解、珍惜,直到它跟別人走了,再也沒有回頭……啊!……總之,我不知道怎麼形容。嗯…………卒……」
「我問這個問題問了三十幾年。老實說,我跟布拉格警察聯繫上後,的確找到了米哈伊爾.柯維尼克這個名字,卻是出現在Wolfter Haus的紀錄裡。」
「去吧,讓他贏喔!」
「奧斯卡,換您。」
「妳一點都不好!」
午夜過後,某個聲音將我從夢中吵醒。屋子裡伸手不見五指,我坐在床上,再次豎耳聆聽,那是從遠處傳來的微弱咳嗽聲。我忐忑不安地起身,來到走廊上。聲音來自樓下。我經過瑪麗娜的房間,房門是開的,床上空無一人,恐懼襲上我的心頭。
「但您有自己的一套推論,是吧,維克多?」瑪麗娜繼續問。
「所以呢?」
「我想他講的那個孩子其實是他自己。」
「不是,他買屍體,買了幾十具,有流浪漢、無親無故過世的人、自殺的人、淹死的人、遭遺棄的老人……那些被城市所遺忘的人。」
他點點頭沒多作解釋。服務生端來幾份蛋餅和夾番茄麵包,還幫弗洛利安送和*圖*書來一盒杜卡多香菸。我們吃著非常美味的食物,弗洛利安繼續他的故事。
「沒人知道。」弗洛利安回答。「我們從沒找到屍體。」
「我不是昆蟲學家,我只知道柯維尼克蒐集蝴蝶。」他說。
「那麼他是誰?」我問。
「我的前途毀於一旦。我被派到維護治安的小隊,你們知道這意謂什麼?追捕幽魂的獵人。局裡是這樣稱呼那個小隊的。我大可辭職,但當時是饑荒年代,我得用薪水養活我弟弟和他的家人,況且,沒人會願意雇用一個前警察,民眾討厭間諜和告密者,所以我選擇留下。我的工作是半夜到破爛的旅舍巡邏,那兒收容的全是退休老人和戰爭的截肢者;搜查廁所的水槽是不是藏有包在塑膠袋裡的《資本論》(Das Kapital)和社會主義傳單,諸如此類的工作……一九四九年初,我以為我快完了,所有厄運會以更糟的結局收場,或者我是這樣認為。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三日清晨,差不多是柯維尼克和妻子葬身火窟後快一年,我昔日單位的兩位舊同事慘遭分屍,屍塊被丟棄在伯恩區維羅葛瑞內爾公司老倉庫的大門前。據說他們收到一封有關維羅葛瑞內爾公司的匿名信函,那是個陷阱,即使是我最畏懼的敵人也不會要他們這樣慘死。就算火車輾過的屍體也沒有我在停屍間看到的那麼悽慘……他們兩個是優秀的警察。他們武裝前往,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報告上說附近的住戶聽到幾聲槍響,在凶案現場找到了十四枚九毫米子彈的彈殼,全來自兩位探員按規定配戴的槍枝,但牆上完全找不到槍擊痕跡或子彈。」
「但他為什麼要借用一個精神療養院病患的身分呢?」瑪麗娜問。
「不用……去陪海爾曼,讓他高興一下。」
「他們認識我,如果你們需要什麼,就打電話過來,留個言,白天晚上,任何時間都可以。老闆馬奴長期失眠,整晚都會聽BBC,不知道他會不會學好語文,不然你們就別麻煩他了……」
「這怎麼解釋?」瑪麗娜問。
「為什麼?」我抗議。「妳到底怎麼了?」
瑪麗娜跟我交換一記眼神。
「在那個時代,這不是什麼大驚小怪的事。」弗洛利安解釋。「戰時換個身分等於重生,埋葬不想要的過去。你們太年輕了,沒見過戰爭。要經歷戰爭才會認識人類的真面目……」
「沒有。」
弗洛利安表情不安,沉浸在自己呼出的藍色煙霧當中。
「奧斯卡,不管怎樣都不要叫海爾曼,他無能為力。已經過去了,我好多了。」
「那是德文。」瑪麗娜說。「意思是『惡魔』。」
「我來洗。」瑪麗娜氣若游絲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為了爭一口氣,為了野心和貪婪。」弗洛利安回答,他評斷自己的口氣,我覺得就是他對付最兇惡罪犯時才會用到的口氣。
海爾曼已經準備好了可口的義大利餐點,菜名聽起來就像義大利歌劇劇目。我們在廚房裡吃晚餐,聽著海爾曼叙述他與神父的棋賽,神父一如往常打敗了他。晚餐席間,瑪麗娜出奇地安靜,把聊天的棒子交給我和海爾曼,我不禁自問是不是講了或做了什麼讓她不愉快的事。餐後,海爾曼向我下戰帖比棋藝。
酒吧老闆似乎是弗洛利安的朋友,他帶我們到較偏遠的靠窗桌位。
弗洛利安靜靜地看著我們。
她的聲音是呻|吟。我等了幾秒鐘,打開門。浴室地上的蠟燭僅僅照亮白色的瓷磚,瑪麗娜跪坐在那裡,前額貼著洗手台。她抖個不停,汗水濕透的睡衣黏貼在皮膚上,像是裹屍布。她遮著臉,但我可以看到她的鼻子正在流血,前胸還沾了好幾處猩紅的血跡。我呆站在那兒無法反應。
我在夢中,身處一座漆黑、空曠的白色大理石宮殿裡,穿越各個廳堂,裡面和_圖_書有上百座雕像。路上所見的每個雕像都張開眼睛,嘴裡喃喃唸著難以理解的字句。就在這個時候,遠遠地我看到瑪麗娜,於是飛奔過去跟她見面。一抹天使般的白色身影牽著她的手,穿過一條牆壁滲血的走廊,我努力想追上他們。這時,走廊上的一扇門打開了,瑪利亞.雪利翩然出現,她飄浮著,托著一件破爛的裹屍布。她淚流滿面,儘管淚水一直沒滴落地面。她對我張開雙手,一碰到我,她的身體立刻化為灰燼。我喊著瑪麗娜的名字,哀求她回來,但她似乎沒聽到我的聲音。我跑啊跑,可是腳下的走廊卻愈來愈長。這時,光之天使回過頭來,我看到了他真正的臉孔。他的眼睛只有空洞洞的眼眶,他的頭髮是白色的毒蛇,他掛著一抹殘酷的笑容,白色羽翼在瑪麗娜的頭上伸展,地獄天使飛遠了。夢裡,我聞到有股惡臭吹在我的脖子上。那是死亡的臭味,錯不了,它低聲喚著我的名字。我回過頭,看見一隻黑蝴蝶停在我的肩上。
弗洛利安對我露出悲傷的微笑,眼神透露三十年來的懊悔。
「走開,奧斯卡。」
弗洛利安停頓半晌,斟酌字眼,接著對自己嘲諷一笑。他啃咬著那根雪茄,當那是根甘草似的。
弗洛利安停下來,喝了一口水,他品嘗的模樣彷彿那是世界上的最後一杯水。他舔舔嘴唇,繼續他的故事。
「黑蝴蝶嗎?」
「答應我,奧斯卡。」
「布拉格警方沒講明是哪件事。」弗洛利安粗聲回答,點燃另一根雪茄。
「至於你們告訴我的那棟溫室……別再回去那裡。忘掉所有的事,忘掉那本相簿、那個無名氏墳墓,還有那位掃墓的婦人。忘掉仙帝斯、雪利和我,我不過是個處境堪憐的老頭子,連自己講什麼都不知道。這個案子已經奪走了太多人的生命。放手吧!」
「奧斯卡,來不來呀?」海爾曼的聲音從客廳傳來。
「柯維尼克要屍體做什麼?」
「現在你看到我這副模樣,不會再喜歡我了。」「一點都不好笑。」
「探長,孫子來看您嗎?」他笑著問弗洛利安。
「那還不簡單。」
我們點點頭,電纜車門開了。
「一言為定,我答應。」
「或許是子彈打中了某個東西?比方說車子或馬車,帶走了子彈,然後逃逸無蹤?」瑪麗娜猜測。
「您的朋友真是個優秀的警察。這是我們當時的推測,可是卻沒有可以支持推論的證據。那種口徑發射的子彈會在金屬表面反彈,留下好幾處痕跡,或者無論如何也會殘留金屬碎片。不過,什麼都沒有找到。」
「一九四五年,我是巴塞隆納的警察小組探員。」弗洛利安開始敘述。「上層派我調查維羅葛瑞內爾公司時,我正打算請調到馬德里。我的小組花了將近三年調查米哈伊爾.柯維尼克,他是個不受社會制度歡迎的外國人……但是找不到什麼有用的證據。我前一任的探員辭職了。維羅葛瑞內爾公司有銅牆鐵壁般的律師團保護,接受各種企業資金贊助,恍若一座迷宮,所有一切都消失在雲霧之中。我的上層將案子丟給我,一副那是我大展前程的唯一機會。他們告訴我,靠這種案子,有機會爬到高位,就有自己的辦公室、司機,還有優渥的工作時間。野心往往讓人魯莽……」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弗洛利安放鬆神情,展露笑顏。
「一九四五年末,維羅葛瑞內爾公司基本面來說已經破產了。」弗洛利安繼續。「巴塞隆納的三大主要銀行已經取消了他們的信用,公司的股票也跟著下市。失去了資金後盾、法律保護的銅牆鐵壁和人頭公司之後,這個組織也就像座紙牌城堡一樣,跟著塌陷。呼風喚雨的日子已經隨風而逝。皇家大劇院從婚禮那天艾娃.伊利諾瓦慘遭毀容後,就關門大吉,後來成了廢墟www.hetubook.com.com
;工廠跟工作室也都已經關閉;公司的財產遭充公;謠言恍若壞疽蔓延。柯維尼克不失一貫的冷靜,決定砸錢在巴塞隆納商業中心舉辦奢華的雞尾酒會,以給人一切平靜、正常的觀感。他的股東合夥人仙帝斯則嚇得半死,他連支付那場酒會餐費十分之一的錢都沒有。所有的大股東、巴塞隆納的名門望族都收到了邀請函……酒會舉辦那晚大雨滂沱,商業中心佈置得像是夢中的宮殿。九點過後,城內許多豪門的僕人拿著道歉函前來。他們許多人把失敗怪罪在柯維尼克頭上。當我到那裡時,已經過了半夜,我在大廳裡找到柯維尼克孤零零一個人,他一身完美的燕尾服,抽著從維也納進口的雪茄。他向我打招呼,邀我喝杯香檳。『吃點東西吧!探員,浪費這些食物可真是暴殄天物。』他對我說。之前,我們從沒碰過面。那天我們聊了一個鐘頭,他跟我聊從青少年起讀過的書、從沒實現的旅行;柯維尼克是個卓越的男人,他的雙眼燃燒著聰明才智,就算我再怎麼不願意,還是對他有好感,而且我替他感到惋惜,雖然我是獵人,他是獵物。我看著他走路一跛一跛的,拄著雕工精細的象牙拐杖。『我想沒人像這樣一天內失去那麼多朋友。』我對他說。他露出微笑,冷靜地否定我的說法。『探長,您搞錯了,這種場合邀請的不是朋友。』他非常禮貌地問我會不會繼續追捕他,我對他說我會親自送他上法院才肯罷休。我記得他問了我:『我的朋友弗洛利安,我要怎麼做才能勸您作罷?』『殺了我。』我回答。『探長,萬物都有他的時辰。』他笑著對我說。這句話出口後,他便一跛一跛地走開了。我再也沒見過他……但我活了下來。柯維尼克沒有實踐他最後的威脅。」
「我能幫什麼忙嗎?」我低聲問。
「柯維尼克想隱瞞什麼嗎?」我問。「如果布拉格警察有他的資料的話,一定是有什麼前科……」
他對服務生使個手勢,要他結帳,然後下結論:「答應我,你們一定要聽話。」
「妳要先答應我去看醫生。」
「Teufel?」
「柯維尼克販賣屍體?」瑪麗娜問。
「但是……」
「那您呢,維克多?」瑪麗娜問。「您要怎麼做?」
一陣漫長的沉默。
「妳的臉白得跟死人一樣……」我躡嚅。
她垂下眼,一副筋疲力竭的模樣。我閉上了嘴。
「我來幫妳。」
「無法解釋。這根本不可能,但是發生了……我親眼看過彈殼,搜索過那個地方。」
「感謝我的方式就是聽我的話,離這件事愈遠愈好。」弗洛利安打斷話。
「開始調查維羅葛瑞內爾公司時,我查到米哈伊爾.柯維尼克的過去混沌不明:布拉格完全找不到他的出生證明和戶籍資料。或許米哈伊爾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那也是柯維尼克標誌的名字。」弗洛利安跟我們解釋。
「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
「那雪利醫生告訴我們的故事呢?柯維尼克有個雙胞胎兄弟,天生殘缺……」
「那麼叫您維克多,您還叫維克多吧?」
「通向地獄的路都是苦言相勸鋪成的。」弗洛利安回答。
我移動棋子。他清了清嗓子。
做為警察,儘管已經退休了,依然不會說沒根據的話,所以瑪麗娜不再追問到底。探長看來有點疲累,他回憶裡的幢幢黑影壓得他無精打采。他的兇猛已經褪去,手中的雪茄抖動著,難以分清楚誰才是吞雲吐霧的人。
「做所有老人做的事:坐下來回憶,問自己如果作了不同的決定,會發生什麼事。好啦!你們走吧……」
我聽了她的話,留她獨處,然後到客廳去找她父親,在石英燭台下的棋盤邊就坐,準備依他女兒所願,好好消磨一段時間。
探長送我們到纜車車站,然後給我們酒吧的電話。
「容我提醒您,卒不能這樣移動。」
「妳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