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驚醒過來,差點沒了氣,感覺比睡覺時還要疲憊。兩邊太陽穴猛跳不止,就好像喝了兩大壺黑咖啡。我不知道幾點了,但看太陽的位置,應該是中午左右。鬧鐘的指針證實了我的猜測,十二點半。我趕緊下樓,但屋子已空無一人。廚房的桌上有份早餐,已經涼了,旁邊放著一張紙條:
「妳連半口都沒吃。」
我邊將早餐全吞下肚,邊反覆讀著那張紙條,研究字跡。幾分鐘後,卡夫卡終於願意出現,我倒給牠一盤牛奶。我不知道該怎麼打發這一天,最後決定回宿舍收拾一些衣服,並告訴寶拉太太我要跟家人度假,所以不必打掃我的房間。回寄宿學校的路上,我感到輕鬆自在。我從大門進去,到三樓寶拉太太的公寓。
走著走著,我來到了沙利亞區墓園。雨絲淋濕了石頭和傾斜的十字墓碑,圍欄後面是長廊陰森森的輪廓,潮濕的地面發出枯萎花朵的臭味。我把頭靠在欄杆上,金屬冰涼涼的,鐵鏽屑落到我的皮膚上。我的眼睛搜尋著那片昏暗,似乎想在那裡找到可以解釋這一切的答案,而我只望見死亡和靜寂。我到這裡做什麼?如果腦袋裡還留有理智,我應該回大和圖書宅邸大睡特睡。這或許是我這三個月來最好的點子。
「你瞧瞧,這個年輕人多討人喜歡,嗯?」她指著天真的荷西利多。
「不要擔心,不會有危險。我想告訴您不用打掃我的房間,我要跟家人一起過聖誕假期。」
「對了,有天晚上真不平靜,對不對?電視新聞報導哥倫比亞發生地震。噢,瞧瞧!不知道為什麼,我打從心裡害怕……」
「我們聊其他的事,好嗎?」她粗聲打斷我的話,敵意濃厚。
寶拉太太幾乎算是看著我長大的,她相信我做的事都沒錯。她總是說「你有才能」,不過從沒解釋過為什麼。她堅持要我喝杯牛奶和嚐幾片她烤的餅乾,雖然我沒胃口,還是都乖乖吃完了。我陪了她一會兒,看電視播映的電影,不論她怎麼評論,我都點頭贊同。好女人有人陪,就會無所不談,或者什麼都不講。
「對呀,寶拉太太,我現在要走了……」
「噢!奧斯卡,怎麼說是打擾呢!進來,進來……」
奧斯卡:
「抱歉。」片刻後,她喃喃說道,並對我伸出手。
「沒錯,可是他們也講西班牙m.hetubook.com.com語,我也不知道,我想……」
「寶拉太太,別害怕,哥倫比亞離這裡很遠。」
瑪麗娜
「我不餓。」
我們得去看醫生,整天都會待在外面。別忘記餵卡夫卡吃飯。晚餐時間見。
寶拉太太是個親切的女人,對每個住宿生都笑容滿面。她守寡三十年,天知道還要多久。「知道嗎?我天生容易發胖。」她總這麼說。她沒有孩子,就算到了現在大概六十五歲的年紀,上市場時,她的眼睛依然盯著那些嬰兒車上的小寶寶不放。她獨居,只有兩隻金絲雀,和一台「增你智」大電視,總是開到唱國歌和打上國王一家照片,她才心甘情願上床睡覺。她的手都被清潔劑毀了,小腿肚暴凸的青筋一看就教人痛苦。她唯一的奢好是隔週上一次美容院,以及買本《哈囉》雜誌。她喜歡窺探公主的私生活,讚嘆喜劇女明星的洋裝。當我敲她家大門時,她正在看「午後時光.荷西利多」系列音樂劇的「庇里牛斯山夜鶯」重播。她還做好了淋上煉乳和撒上肉桂的和_圖_書
吐司。
我站起來,把盤子收到廚房裡。她依舊坐著,靜靜撫摸在膝上咪嗚叫的卡夫卡。我花了比平常久的時間洗餐盤,直到冷水裡的手麻木沒感覺了。當我回到客廳時,瑪麗娜已經去休息了,留了兩支還點著的蠟燭給我。屋子裡的其他地方都漆黑而安靜。我吹熄蠟燭,走到花園裡,黑色雲朵慢慢遮蔽了夜空,寒風吹得樹木颯颯作響。我轉過頭,發現瑪麗娜的房間是亮的,我想像著她躺在床上。半晌,燭光熄滅。黑暗籠罩的屋子就像我初次看到時所以為的廢墟。我原本打算也上床睡覺休息,但我想我這樣煩躁,肯定會度過失眠的漫長黑夜,因此決定出去散散步,釐清思緒,或者起碼讓身體疲累。才走沒幾步,雨滴就紛紛落下,這是個令人討厭的夜晚,街上空無一人。我兩手插在口袋裡,邁開腳步,漫無目的閒逛了快兩個小時。我忐忑不安,不管是寒冷或雨水,都無法讓我疲累。我的腦袋裡有個東西,我愈是想忘掉,它愈是清晰。
我轉過身,打算沿著柏樹小徑回去。遠處一盞路燈在雨中發亮,忽然間,光暈被遮住,一抹黑影遮去了全部的光線。我聽見奔馳在石磚路上https://m.hetubook.com.com
的馬蹄聲,一輛馬車逐漸靠近,在雨中切開水簾。黑色馬匹呼出的氣息就像一縷縷的幽魂,舊時打扮的車伕坐在駕駛座上。我閃到路旁,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但只見到幾面光禿禿的牆壁。我感覺腳下的地面震動不已。我只有一個選擇:往回走。我感覺就快喘不過氣,只能拖著濕透的身子,一個動作攀上欄杆,跳進神聖的場所。
「壞消息嗎?」
電視上,荷西利多正對著一隻小羊高唱小調,一對男女憲兵帶著仁慈和喜愛的目光凝視著他。電視機旁,一系列的聖母瑪利亞小雕像和她先生羅道夫的老舊照片,一起擺在玻璃櫥窗裡,同享尊榮。她先生整頭髮油,穿著長槍黨閃閃發亮的制服。儘管寶拉太太對過世的丈夫忠心不二,卻喜歡民主共和,正如她說的,電視現在都換彩色了,要跟得上時代才行。
我們安靜地在掛了畫的那間客廳裡吃晚餐。海爾曼一臉嚴肅,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我們的眼神有幾次交會,他對我露出微笑,不過只是基於和*圖*書禮貌。瑪麗娜拿著湯匙翻攪盤子裡的湯,一口都沒喝。對話只剩下餐具碰盤子的聲音和蠟燭的噼啪聲,不難想像醫生對海爾曼的健康並沒有透露多好的消息。我決定別問看來顯而易見的事。晚餐後,海爾曼說聲抱歉,便回他的房間了,我發現他比以往還要蒼老疲倦。從認識他開始,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忘了妻子克莉絲汀的肖像。他馬上便不見人影。瑪麗娜推開沒吃半口的盤子,嘆了口氣。
「午安,寶拉太太,不好意思打擾您。」
「沒關係。」我撒謊。
「噢!奧斯卡,我真為你高興!」
我在她臉頰上留下告別的吻,然後離開。我花一分鐘上樓到房間,快速收拾幾件衣服、一件褲子和乾淨的內衣,把東西都收到了袋子裡,沒多浪費一丁點時間。離開時,我到訓導處一趟,一臉冷靜地再講一遍我要跟家人過節的話。我離開了那裡,希望一切都像說謊那麼簡單。
瑪麗娜尖銳的語氣讓我感覺像是在別人家裡的陌生人。她彷彿想提醒我,他們不是我的家人,這裡不是我家,那也不是我的問題,即使我非常努力想抓住這個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