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沖進了墳墓裡,底部開始積水,車伕依然在墓裡。突然他用力一拉,棺木蓋轟然移到一邊,腐爛的木和磨損的衣物暴露在燈光下。棺木內空無一物。他動也不動地瞪著棺木,我聽見他咕噥幾聲。我知道該離開了,但我要走的時候踢到一顆石頭,石頭滾進墓穴裡,撞到了棺木。說時遲那時快,車伕轉過身看到我,右手握著左輪手槍。
這裡漆黑一片,是喇瓦區的一條窄弄,寬度之窄,張開手臂就能碰到巷弄的兩側。一道惡臭的水流過石磚路的中央。街角就在僅僅十公尺遠的地方,我走過去,一條比較寬敞的道路在朦朧的街燈下閃閃發光。街燈應該有百年的歷史了。我看見馬廄的門在建築物側邊。這是一棟悲悽的灰色建築,門楣上刻有建造年份:一八八八年。站在這裡,我發現這棟建築不過是佔據整個街區的一幢偌大建物的附翼。這棟附屬的建築跟宮殿一樣寬闊,被鷹架和骯髒的帆布團團圍住,藏在裡頭的可能是一座教堂。我試著猜測那究竟是什麼建築物,但猜不到,想破了頭還是不知道喇瓦區的這個地點會有何種建築。
我卯足全力拔腿往入口方向狂奔,跳過墓碑和雕像。我聽到車伕爬出墓穴,在我背後叫喊。隱隱約約地,我瞧見了www.hetubook.com.com圍欄和外面的馬車,便衝過去,差點喘不過氣。車伕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我知道幾秒內他就能在空地逮到我。我想起他手裡拿著武器,於是急著想在附近找個地方躲起來。我的目光落在唯一的選擇,暗自祈求他會略過這裡——馬車後面的行李廂。我才鑽進去沒幾秒,就聽見車伕急促趕到柏樹小徑上的腳步聲。
我一出來到巷弄,便直接跑去躲在街角。片刻,一個人影從大門出來,走進綿綿細雨中,又是車伕克拉雷。我等到他的身影消失,才循著腳步回聲追去。
路易.克拉雷.米拉,三樓
真是瘋狂,但我跟蹤他。我在墓碑間躲躲藏藏,跟著他到墓園的北翼,到那裡之後,我爬上一處平台,從上面可以看清楚整個地方。幾公尺下面,車伕的燈擺在那座無名氏墳墓上,雨水流過蝴蝶標誌,彷彿在流血。我看見車伕在墳墓前俯身,他從斗篷內拿出一個長條狀的東西,是金屬棒,然後用力一撬。我吞吞口水,知道他的目的——他想打開墳墓。我想逃離,可是腳像生根似的動彈不得。他用棒子當槓桿,成功地將墓碑撬開了幾公分,慢慢地,墳墓黑壓壓的洞穴出現了,重重的墓碑掉到一旁,摔成兩半,我感到腳下的地面在震https://m•hetubook•com•com動。車伕從地上拿起燈,高舉在兩公尺深的洞穴上方,那是通往地獄的電梯,裡頭棺木黑色的外殼隱約發亮。車伕抬起頭,仰望夜空,忽然跳進了墳墓裡。他消失在我眼前半晌,彷彿地面吞噬了他整個人,我聽見敲擊聲,還有老舊木頭裂開的聲音。我跳了出去,在爛泥上爬行,一吋一吋地爬到墓穴|口,探身一看。
我想像著他的雙眼正四下搜尋,雨中的小徑空空盪盪的。腳步聲停止了,開始慢慢繞著馬車打轉。我怕自己留下了腳印,洩漏出行蹤。接著,我感覺到車伕爬上馬車駕駛座,我忍著不敢動。馬匹嘶嘶叫喊,等待彷彿永無止境。這時我聽到一記鞭響,一陣搖晃讓我跌進車廂深處。我們開始奔馳。
我靠過去,從圍著木板的鷹架細縫瞧一眼,漆黑中隱約可見現代主義風格的巨大屋簷。我看到廊柱和一排小窗戶,點綴著繁複的鐵飾設計,那是售票口。再過去一點兒的拱形入口,讓我想起傳奇故事中城堡的門廊。整棟建物都覆著破瓦殘礫,濕氣濃重,年久失修。我驀然明白身處何方——這裡是皇家大劇院,米哈伊爾.柯維尼克替愛妻艾娃重建的氣派建築,然而它從未有機會展開首演。此刻,這座劇院就像矗立在廢墟中的巨大墓穴,猶如巴黎歌劇院和*圖*書和聖家堂的私生子,靜待頹圮。
這趟旅程似乎無止無盡。在行李廂裡,我看不到外面,只感覺我們在雨中行駛了好幾公里。濕答答的衣服貼在我身上,肌肉凍到沒有知覺。馬車駛離了主要道路,穿過人煙稀少的巷弄。我站起來,從開口探頭瞧一眼,漆黑的窄弄,就像岩石上的裂口,薄霧中出現了街燈和哥德式門牆。我不知所措,再次跌坐在車廂地上。我們來到了舊城,在喇瓦區的某個地方。下水道滿溢的臭味彌漫,聞起來彷彿沼澤。我們在巴塞隆納主要的黑暗地帶遊走了快半個小時才停下來。我聽到車伕下駕駛座的聲響,幾秒後,傳來門關上的聲音。馬車緩緩地往前進,從氣味判斷,我猜我們進入了一間老舊的馬廄。門再次關上。
車伕走進圍欄內,視線掃過墓園,我緊貼著雕像,動也不敢動。接著我聽見一串鑰匙叮叮咚咚的響聲,然後是金屬大鎖打開的聲音。我低聲咒罵。鐵條發出的嘎吱聲、踩在泥濘上的腳步聲,車伕慢慢地靠近了我躲藏的地點,我得離開這裡。我轉頭看一下背後的墓園,漆黑中的霧氣已經散去了,月光勾勒出一條陰森小徑,昏暗中的墳墓霎時發光。我在墓碑間邁開腳步,往後到墓園的深處,抵達一處陵寢旁,鍛鐵和玻璃組成的柵門封住了去路。車伕的腳步聲繼續接近和*圖*書
,我屏住呼吸,躲進暗處。他從離我兩公尺遠的地方走過去,高高提著燈。看他走遠了,我不禁鬆口氣。只見他遠離的身影往墓園中央走去,頓時,我明白他要去哪裡了。
我跌進了一灘暴雨化開的爛泥堆中。墓碑間積著骯髒的雨水,沖走了乾枯的花朵,我的手腳都陷進了爛泥裡。我站了起來,拔腿跑到一尊雙手伸向天空的大理石雕像後面躲藏。馬車停在圍欄外面,提著燈的車伕下了車,一襲斗篷裹得全身上下密不通風。他戴著寬邊帽,一條遮雨避寒的圍巾掩去了臉孔。我認得馬車,就是那天早上載黑衣婦人到法國車站的那輛馬車。其中一扇車門上印有黑蝴蝶的標記,車窗拉上了深色天鵝絨布簾,我不禁納悶她是否在裡面。
搖晃很快變成猛烈的震動,撞擊著我因寒冷而麻痺的雙腿。我想從行李廂口探出頭,但搖晃太過劇烈了,我根本無法站穩。
我回到馬廄所在的附建築。大門像個黑洞,木頭大門上還有個小門,使我想起修道院或牢房的入口。小門沒關,我鑽進去,來到了玄關。玻璃已碎的頂層樓座上有個陰森的天窗,一堆破布隨風飄蕩。這個地方散發出猶如垃圾堆、下水道和疾病的氣味。水管破裂,牆壁滲出髒水,地板上積水處處。我瞧見許多生鏽的信箱,便走過去仔細探看。信箱大多是空的,已經毀損了,沒m.hetubook•com•com寫姓名,但其中一個似乎還在使用,我看到了黏附著汙垢的名字:
我靜止不動。車伕替馬匹卸下軛具,低聲對牠們呢喃,我聽不太清楚他說什麼。行李廂的出口|射進一道光,我聽見沖水聲和踩在稻草上的腳步聲,最後燈光熄滅,車伕的腳步聲逐漸遠離。我等了幾分鐘,直到只聽見馬匹呼吸的聲音,才溜出行李廂。馬廄裡相當昏暗,摻著一絲絲的藍。我悄悄走到側門邊,進入屋頂挑高、樑木交叉的漆黑車庫之中。盡頭似乎有緊急逃生出口,我確認了鎖只能從裡面開啟,然後小心翼翼地打開門,終於來到街上。
馬車駛離了沙利亞區。我思索著跳出車外而摔破頭的可能性,打消了念頭。我沒力氣再逞英雄了,只想知道我們要去哪裡,於是我不再頑抗。我盡量在行李廂裡躺平休息,我想我需要恢復力氣才能繼續。
我說不出原因,卻覺得這名字好熟。我自問,難不成這是車伕的名字?我反覆唸著這個名字,回想究竟曾在哪兒聽過。驀地,我想起來了。弗洛利安探長告訴過我們,柯維尼克生前最後的日子,只有兩個人能聯絡到住在奎爾公園旁邊宅邸的夫婦倆:他的私人醫生雪利,以及不願丟下主子的車伕路易.克拉雷。我摸摸口袋,想找弗洛利安探長留給我們的電話,就在我找到的時候,樓梯上面傳來了講話聲和腳步聲,我趕緊開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