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確說來,是打給有功的警察。」我臨時掰個回答。
「晚安,不好意思這時候打擾您。」我說:「我有急事要告訴弗洛利安探長,這是緊急事件。他給我這個電話,以防……」
「他的工作室……這裡是他創造那些東西的地方……」我提高音量說道。
「瑪利亞?」我不知所措地開口。
「小鬼,要我打花你的臉嗎?」他氣呼呼地,語露威脅。
我想回答,卻發不出聲音。
「一共七十披塞塔。」老闆的聲音立刻在我背後響起。「夜間費率。」
「瑪利亞……」我囁嚅道。
我瞟了一眼酒吧老闆,他在義大利元首凌厲的注視下,以軍事訓練般的節奏擦乾玻璃杯。
下水道另一邊的牆壁已經倒塌,底土填塞了部分管道,可以看見城市不同年代的土層,層層堆疊。
「雪利的女兒?」弗洛利安問,表情愕然。「這裡?」
過了一會兒,她跳進了洞裡。我跑到下水道口旁,以為會看到瑪利亞.雪利支離破碎的屍體。一道月光短暫撫過洞孔,照亮了底部瑪利亞的臉。
忽然間,一道燈光劃破黑暗,我似乎看到一隻手向我伸來。
「老天爺……」我聽到弗洛利安的驚呼。
「可以。」我大膽地說。
「要等到五點。」
「您是哪位?」
「等我一下,幫你接通。你有錢吧?」
其中一張桌子上,有個用木頭、皮革、金屬和骨頭組成的身體,彷彿未完成的恐怖玩具。它看來像個擁有爬蟲類圓眼睛的小孩:分裂的舌頭自他黑色的嘴唇伸出,額頭上則有個清楚烙印的黑蝴蝶標誌。
「能不能給我一杯咖啡牛奶?」我問。「我凍死了。」
我感覺肺部的空氣似乎被抽空,眼前的景象太令人難以接受了。漆黑當中,幾十具沒有生命的殘缺身體,垂掛在生鏽的鐵鉤上。兩張大桌子上放著亂七八糟的怪異器具:金屬工具、齒輪裝置,還有木頭和鋼鐵打造的機械。一座玻璃櫥窗裡擺著許多罐子、一組注射針筒,還有一面牆掛滿了髒兮兮且已發黑的外科手術器械。
「那克拉雷呢?」
「快走。」她用陌生的語調說。
「那能不能告訴我現在幾點?拜託。」我問。
老闆謹慎地打量我一番,最後對我指著牆上的電https://m.hetubook.com•com
話。
「對。」
「那是什麼?」
第四區,第二級,第六十六段水道
「還有一段時間才五點。」他回答。「你確定是打給警察?」
這時,那個恐怖人偶的眼睛開始轉動。它的頭轉向我們,體內發出調整時鐘時的聲音。我感到它那蛇眼和我四目交接,前端裂開的舌頭舔了舔嘴唇。它正在對我們微笑。
我繼續追蹤克拉雷到大教堂後面的一條暗巷,街角有個賣面具的商店,我靠近櫥窗,感覺到那些紙臉孔的空洞視線。我彎腰看它們一眼。克拉雷停在大約二十公尺外,一處下水道的孔蓋旁邊。他使勁扳開沉重的金屬蓋,然後鑽進洞裡,直到這時我才敢靠近。我聽見他爬下金屬階梯的腳步聲,還看到一簇光線。我溜到下水道口,探頭一看,洞孔裡發出一股惡臭。我杵在那裡,等到克拉雷的腳步聲消失,他帶的那盞燈也被昏暗吞沒。
我的聲音變成幽魂似的回音,讓我不禁毛骨悚然,我決定閉上嘴。我看見了幾十個移動的紅色小點,像水塘上的小昆蟲,是老鼠,一直點燃的火柴讓牠們謹慎地保持距離。
「等一下,我不知道弗洛利安是不是在家,我沒看到燈,您可以等一下嗎?」
幾公尺外的牆上有個繪製粗糙的紅色十字,還有其他類似的十字記號。地上似乎有個發光的東西,我蹲下來檢視,發現是張照片,我馬上認出那是我們在溫室找到的相簿裡的照片。地上還有更多照片,全都來自那本相簿,有些已成碎片。再往前走二十步,是一本破損不堪的相簿,我拿起相簿,翻閱著空白的內頁。似乎有人想要找什麼,但因為沒找到而氣得將相簿撕毀。
他出斷電話。
我才不管他的話,也跟著走到了門口。
「那裡是以前維羅葛瑞內爾公司的舊工廠吧?」
「拿去,握好手電筒。」弗洛利安打斷我的話。「還有這個。」
「先生,五點會付給您。」我冷冷地回他。他的眼袋顏色變得深沉。
蜿蜒的下水道消失在黑暗之中,濕氣和腐臭味縈繞不去。老鼠吱吱尖叫,聲音在城市底下恍似迷宫的下水道之中迴盪。隧道壁上有一行被髒汙覆蓋的刻字:
「我本來在等您,但看到瑪利亞.雪m•hetubook.com•com
利跳進了下水道,然後……」
槍聲來自我的右邊。那漫天巨響傳進我的耳膜,空氣中彌漫著火藥味,小丑倒在我的腳邊。第二聲槍聲響起,纏住我喉嚨的壓力消失了,我往前栽倒,鼻中只聞到強烈的火藥味。我發現有人在拉我,於是睜開眼睛,看到有個男人俯身在我上方,然後將我扛起來。
他看了我最後一眼,然後舉起手槍。我在他的眼中先看到恐懼,然後是一種詭異的死期將至的肯定。他張嘴想再說些什麼,但一直沒再說出半個字。一個黑影撲了上去,在他能反應前就先將他擊倒,一陣槍聲響起,震耳欲聾的爆裂聲在牆壁間迴盪。手電筒掉入水中,燈光熄滅了。弗洛利安撞上牆壁,力道之猛,連發黑的瓷磚都出現十字狀的裂縫。我很確定他在撞上牆壁、一動也不動地倒在地上前,就已經斷氣了。
「我不知道。我跟著足跡追到這裡……」
她走近下水道的孔洞,俯身探看著漆黑深淵,手中拿著一個玻璃瓶。她的臉龐在月光下發光,變得和平常不同。她露出了微笑。我倏地知道出問題了,事情不太對勁,我甚至覺得她其實處於睡著的狀態,是因為夢遊才走到這裡,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解釋。我寧願相信這個荒謬的假設,不願猜測其他可能性。我想要走過去叫她,隨便說點什麼,於是鼓起勇氣往前踏了一步。我才這麼做,瑪利亞就像隻機警的貓迅速回過頭,彷彿在空氣中聞到了我的氣味。她那雙眼在街上發光,臉上的表情讓我的血液凍結。
「小心點,那可不是玩具,一不小心,子彈會像打爛西瓜那樣打爆你的腦袋。」
「快走!」弗洛利安說:「現在!」
弗洛利安默默點頭,指向地道的另一頭。
「我只是想打電話,是緊急事情。」
「這個」是指他的左輪手槍,我拿著它,好讓他設法打開那扇鐵門。這支武器比我想像的沉重,我的手指擱在扳機上,迎著光檢視它。弗洛利安丢來一記足以殺人的眼神。
「奧斯卡什麼?」我得捺著性子把我的姓氏拼給他聽。
「清楚。」
在他拿出那種防暴的棍棒從吧檯後面走出來前,我已經拔腿開溜了。我要到面具商店那裡等弗洛利安探長,我想應該不會等很久。
「奧斯卡?你在哪裡?」
一八八一年,巴塞隆納水利局
「裡面到底有什麼鬼東西?」弗洛利安說。
「當然有。」我說謊。
我拔腿狂奔,絕望地想找到剛才過來的路。恍若動物的哀號聲傳遍了下水道。我回頭,十幾個人偶從各個角落爬了出來。我跑啊跑,這輩子從沒這樣跑過,耳邊聽到後頭那群看不到的爬行怪物發出嗥叫,我腳步踉蹌。弗洛利安撞上牆壁的畫面,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
突然間,我看見白天的陽光,我的肺裡注滿了新鮮的空氣。之後我失去了意識。我記得夢見達達的馬蹄聲,還有響個不停的鐘聲。
終於,我聽見了弗洛利安的聲音,他的語氣警覺。
「跑!」這是他唯一對我吐出的字。「快離開這裡!」
聽筒髒兮兮又油膩膩的,電話旁邊有個玻璃小碟子,和印有酒吧店名與西班牙帝鵰的火柴盒,上面寫著「價值酒吧」。我趁著老闆轉身接計費器時,將火柴盒塞滿口袋,而當老闆回過頭時,對他露出天真的微笑。我撥了弗洛利安給我的號碼,撥號音響了一遍又一遍,沒有回應。我開始擔心探長那位夜貓子服務生可能聽BBC的報導聽到睡著了。這時,電話另一端有人拿起了話筒。
「五點再來。」
他拿出手帕遮住口鼻。我把武器還給他,拿著手電筒。他一腳踹開鐵門,我定睛一瞧,裡面伸手不見五指,什麼都看不清楚。弗洛利安握緊錘子,往前走到門邊。
我來到一處像是匯集水管的交叉口,抬起頭,看見眼前有另一條通道和像是柵欄的東西。我朝那裡舉起火柴,但其中一條水管冒出的沼氣吹熄了火焰。這時,我聽到有東西在移動,它慢慢地摩擦牆壁,發出黏呼呼的聲音,一股寒顫爬上我的頭部。我摸黑找火柴,卻怎麼樣也點不起來。這次我很確定有東西在地道裡,是活生生的東西,但不是老鼠。我有點無法呼吸,只覺得這裡的惡臭猛然鑽進鼻孔裡。終於,我點亮了手中的火柴。火焰起先亮得我睜不開眼睛,但我隨後看到有東西正往我這裡爬過來,猶如蜘蛛爬過水管般從四面八方而來。火柴從發抖的指間掉落,我想逃,可是雙腳卻像紮根似地動彈不得。
「瑪利亞!」我大叫。「等一下!」
「如果我能等到五點https://www•hetubook.com.com
就不叫緊急事情了……拜託,是要打給警察的。」
我儘可能地迅速爬下防洪梯,才爬了幾公尺,一股惡臭就撲鼻而來。地面上的月亮愈來愈小,我拿出一盒火柴,擦亮其中一根,眼前的景象恍如幻影。
「這些水管通到伯恩區的舊市場。仙帝斯陳屍在那裡,但有跡證顯示他的屍體被移動過。」
「走開。」他直截了當。「我們五點才開門。」
正當我猶豫著是否該繼續前進之際,遠處傳來了聲響。我朝通往街道的出入口再看最後一眼,沒有弗洛利安的影子。那個聲音又出現了。我嘆口氣,邁開腳步,踏入黑暗之中。
這是打電話給弗洛利安探長的好機會。我看見一間酒吧,八成很晚才關門,不然就是一大早開門營業。那間店就像充滿酒臭的牢房,位於一棟歷史絕對超過三百年的建築物地下室。酒吧老闆是個看起來脾氣暴躁的小眼睛男人,他正在擦拭我覺得應該是軍帽的東西。他揚起眉毛,不高興地瞅了我一眼。他背後的牆上掛滿了藍色步兵師的三角旗幟、紀念內戰陣亡將士的聖十字大教堂明信片,還有一幅墨索里尼肖像。
弗洛利安探長檢視我們四周的牆壁,地道盡頭有一扇佈滿鐵鏽的鐵門,他皺起眉頭,慢慢靠近那裡。我跟在他後面。
「奧斯卡.德萊。」
弗洛利安再次點頭。
鐵門鬆開了,裡面飄出來的惡臭真難以形容。我們忍住噁心感,後退了幾步。
「聽好,奧斯卡,我要你待在那裡等我,在我到之前,不可以離開,我會馬上搭計程車過去。如果發生什麼意外,你就跑,不要停下來,一直跑到拉耶塔那大道的警察局,到那裡以後找一個姓『緬德薩』的人,他認識我,是個可以信任的人。但是無論如何都不可以進入下水道,聽懂了嗎?清不清楚?」
「留在這裡。」他命令我。
走在下水道就像走在怪獸的腸道裡。地面被小溪似的汙水淹沒,我踏步前進,只能倚賴火柴照明,一根接著一根點,不讓黑暗包圍自己。隨著愈來愈深入這座地下迷宮,我的嗅覺也愈來愈適應下水道的臭味。裡頭的溫度慢慢升高,黏答答的濕氣貼附在我的皮膚、衣服和頭髮上。
我們退回地道裡,關上鐵門。弗洛利安上氣不接下氣,我則根本連話都說不出來。他從我抖個不停的手裡拿
https://www.hetubook•com.com走手電筒,仔細檢查下水道。當他這麼做時,光線照到滴落的液體。再一滴,然後又一滴。一滴滴猩紅色發亮的液體,是鮮血。我們默默地互看一眼,上面有東西在滴血。弗洛利安以動作示意,要我退後,然後舉起手電筒往上照。我看見弗洛利安的臉孔瞬間刷白,他堅定的手開始發抖。
就快跑到出口時,一抹黑影跳到我面前,和我相距不到幾公尺,擋住了防洪梯,我猝然停下腳步。穿透洞孔的光線讓我看到一張小丑的臉,他的玻璃眼珠被黑色的菱形圖案覆蓋,光亮的木嘴露出一對鋼質犬齒。他的兩隻手搭上我的肩膀,指甲抓破我的衣服。有個東西纏繞住我的脖子,黏黏濕濕的,我感覺喉嚨被掐住,無法呼吸,我的視線開始模糊。又有東西抓住我的腳踝。我面前的小丑蹲下,手往我的臉伸過來。我感覺自己就要失去意識了。我盡力禱告。突然,那個木頭、皮膚和金屬組成的頭爆成了碎片。
「您想是不是有人利用這些通道,在城市底下來去,從工廠到……?」
「那是什麼?」弗洛利安低語,表情緊繃。
「什麼?」
我儘可能簡潔地將重點告訴他,當說到下水道時,我注意到他整個人緊繃起來。
「還有,你該死的在這下面做什麼?」
「這裡是找到仙帝斯屍體的下水道嗎?」
等待漫長難熬,老闆一直盯著我不放,彷彿我是個逃犯。我試著對他擠出微笑,但他毫無反應。
弗洛利安探長朝我跑來,他一手拿著手電筒,一手握著左輪手槍。弗洛利安來到我身邊,用手電筒掃過所有角落。我們都聽到了那個讓人寒毛直豎的聲音,那東西避開光線,落荒而逃。弗洛利安高舉著手槍。
「我馬上到。」
「奧斯卡!」
大教堂響起清晨四點的鐘聲。疲憊就像飢腸轆轆的野狼,開始對我虎視眈眈。我繞著圈圈踱步,希望趕跑寒冷和睡意。過了不久,我聽到街道的石磚路傳來腳步聲,我轉身,以為會見到弗洛利安,但那輪廓不像老警察,而是個女人。我本能地躲起來,害怕遇到那個黑衣婦人。那女人的影子出現在街道上,從我前面經過,沒看到我——是瑪利亞.雪利,醫生的女兒。
我瞪著現代城市底下古老巴塞隆納的遺骸,這裡是仙帝斯遇害的場景。我又點燃了一根火柴,壓抑著湧出喉嚨的噁心感,跟著腳印走了幾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