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身疼痛,就連點個頭也痛得不得了。我躺回床上。瑪麗娜拿了一杯清涼的水湊到我唇邊,我一口氣灌下。
「如果我們不想點辦法阻止,躲在下水道裡的那些東西二十四小時內就會來找我們。」我說:「我們至少能替弗洛利安主持公道。」
「我很好,真的。」她猜到我有點害怕。「來,敲門吧!我希望你帶了我來這裡不要只是過門不入。」
「不只拿走,我們離開時,我親眼看到他把相片丟進火裡。」
我閉上眼睛,聽到她再次斟滿玻璃杯。
瑪麗娜不耐煩地嘆口氣。
我瞄了瞄書脊上的書名。
「你要去哪兒?」
「或許攻擊我的人在找相簿裡的某樣東西。」
「但不管找什麼,都已經不在相簿裡了……」瑪麗娜補充。
很快地,皇家大劇院化為廢墟的龐然暗色輪廓,出現在覆著幾十年汙垢的建築夾縫中。形似風向標的屋頂尖端,勾勒出黑蝴蝶的形狀。我們停下腳步,望著那難以置信的景象。巴塞隆納最瘋狂的建築,就像陷在泥沼裡的屍體,分解、腐爛。
「或許照片裡有他不想要別人看到的東西……」我說著跳下床。
我牽起她的手,帶著她一階一階地慢慢爬到三樓。我們停在克拉雷的門前。瑪麗娜深深地吸口氣,她這麼做時胸口顫抖不已。
「天亮時,有人駕馬車送你回來的,他沒說他是誰。」
或許她說得沒錯。她沒多說什麼,遞給我第三杯水,我一口氣喝完。接著,慢慢地,我跟她解釋前一晚發生的所有事情。當我講完,瑪麗娜只是不發一語地看著我。我覺得她在擔心著什麼,可是跟我告訴她的事情無關。她要我不管餓不餓,都得吃點她帶來的東西。她把巧克力麵包拿給我,然後盯著我看,直到我吞掉幾乎半條,和一塊在我眼裡彷彿車子一樣大的鬆糕。糖分很快進入血液,我馬上恢復了精神。
「他攻擊你,拿回相簿,然後又丢掉,到底有什麼意義?」
「你睡覺時,我也玩了偵探遊戲。」瑪麗娜說,指著小桌上和*圖*書一本皮製封面的厚書。
「我爸是藝術家。」接著她說:「藝術家不是活在未來,就是活在過去,永遠不是活在現在。海爾曼活在回憶裡,那是他唯一擁有的東西。」
「或許吧!」我同意。「可是我們在乎。」
「你害我嚇得半死。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我到電話亭打給弗洛利安,但是酒吧的人告訴我,你剛打過電話,探長沒說要去哪裡就離開了。天快亮的時候,我又打了一遍,他還是沒回去……」
「你瘋了不成?」瑪麗娜打斷我的話。
克拉雷起身,示意我們跟著他穿過狹窄的走廊,抵達一扇門前。他掏出鑰匙打開門,裡面還有一扇類似的門,兩扇門之間有個小小的房間。克拉雷點燃了一根蠟燭,驅逐這裡的漆黑,然後拿出另一把鑰匙打開第二扇門,一股氣流湧進走廊,吹熄了燭火。我們踏進房內,我感覺瑪麗娜牽緊了我的手。我們停下腳步,眼前的景象如夢似幻。這裡是皇家大戲院內部。
「牠們吃什麼維生?」我問。「下水道裡沒有花朵、沒有花粉……」
「牠們吃自己的孩子。」瑪麗娜指出。「牠們的一生都在那裡,昆蟲典型的一生。」
「Teufel……」
「我們去找他時,給他一張他在診所裡的照片。」我說。
「還要再喝一點嗎?」
「弗洛利安死了。」講出可憐探長的名字時,我的聲音幾乎支離破碎。「昨晚我又回去墓園。」我開始解釋。
我們抵達喇瓦區時,只見大街小巷籠罩著霧氣,陋屋和破爛的酒館隱約透出光芒。我們將蘭布拉大道的喧鬧丟在身後,鑽進全市最悲悽的角落。這裡不見觀光客或好奇的民眾,從那些臭氣沖天的柱廊,和如黏土般損裂建物的窗戶裡,投來偷窺我們的視線。電視和收音機的聲音傳到煙囪,永遠無法越過屋頂。上天永遠聽不到喇瓦區的聲音。
「柯維尼克來到這座城市時,恰巧遇到世紀最冷寒流來襲。」他解釋。「他孤單一人,飢寒交迫,想在一處舊樓和_圖_書
的門廊找地點過夜。他口袋裡只有幾枚銅板,或許僅夠買塊麵包或是熱咖啡,此外他囊空如洗。在他思考著該怎麼做時,發現門廊還有一個人,那是個渾身破爛、不到五歲的小孩,跟他一樣,是到這裡過夜的乞丐。柯維尼克和那個孩子不會講彼此的語言,幾乎不懂對方的意思,但柯維尼克對他微笑,把銅板給了他,比手畫腳地要他拿去買食物。小孩根本難以相信發生在他身上的事,跑去皇家廣場旁通宵營業的麵包店裡,買了一塊大麵包。他回來想跟陌生人一起分享麵包,卻看見警察帶走了他,後來還在監獄被同房的囚犯狠狠毒打一頓。柯維尼克在監獄醫務站住院的那幾天,那個孩子就像失去主人的忠狗,死守在門口等他。兩個禮拜後,當柯維尼克跛著腳回到街上時,小孩已經等在那兒攙扶他。他變成了柯維尼克的嚮導,發誓一輩子都不會離開這個男人,因為那人在一生運氣最背的夜晚,還願意把僅剩的東西送給小孩……那個小孩就是我。」
那扇門後是化妝間,金屬架上掛著幾百件華麗的戲服,一面牆上是吊著油燈的鏡子,另一面牆上則掛滿幾十幅老照片,當中的女人美得令人屏息——她是艾娃.伊利諾瓦,舞台上顛倒眾生的女王。為了她,米哈伊爾.柯維尼克建造了這座殿堂。就在這一刻,我看到她了。黑衣婦人靜靜地看著鏡子裡蒙上面紗的臉孔,聽見我們的腳步聲,她緩緩回頭,然後點點頭。此時,克拉雷才願意讓我們進去。我們既惶恐又著迷,像靠近幻影似的靠近,在兩公尺左右的距離停下腳步,克拉雷站在門口監視。婦人再次轉身凝視鏡子,打量她的倒影。
瑪麗娜看著我,一頭霧水。
「夢囈,你睡覺時說了夢話……」
「我說了什麼?」
我猛然起身,視線剎那間模糊,腦子好像被冰柱穿透。瑪麗娜扶著我,疼痛感慢慢退去。
「有點累。」她帶著微笑回答,但無法說服我。「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m.hetubook.com.com
我睜開眼,露出微笑。瑪麗娜嚴肅地看著我,臉色蒼白。
她把那杯水遞給我。
「去找路易.克拉雷。」我回答。「他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別碰。」瑪麗娜說,拉開我的手。「脖子上有個很大的傷口,而且你的肩膀跟背部都有割傷。是誰弄的?」
我揮揮手謝絕,我一聽到吃就想吐。瑪麗娜伸手扶住我的頸部,讓我再次喝水。乾淨的冷水嚐起來彷彿恩典。
「我怎麼回來的……?」
我們關上門。室內陰暗寒冷,垂吊在天花板的圖畫就像爬蟲類的皮膚,沒有燈泡的電燈變成蜘蛛的巢穴。我們腳下的馬賽克瓷磚已經破裂了。
「要是他不願意見我們呢?」瑪麗娜擔心地問我。
「我爸爸相信我說的每一句話。」瑪麗娜毫不猶疑地回答。
「從這邊。」克拉雷帶領我們。
「冷靜。」她低聲對我說。
「死而復生?」
當我們爬到二樓時,我發現瑪麗娜呼吸沉重而困難。我停下腳步,看見她的臉色刷白。
「下午了。你睡了快八個小時。」
我們穿過舞台。樂池裡有些沉睡的樂器,指揮檯上有本翻開在第一頁的樂譜,上面佈滿蜘蛛網。再過去些,正廳主要走道的大地毯,彷彿一條到不了任何地方的公路。克拉雷往前到一扇亮著的門前,要我們停在門口。瑪麗娜和我交換眼神。
「雪利醫生……」我說,忽然想起了這件事。
她把手放在我的額上幾秒鐘。
「他相信妳?」
瑪麗娜抓住我的手腕,檢測脈搏。
「你要謝的人不是我。你們怎麼找到我的?」
「妳對昆蟲學感興趣?」
「克拉雷……」我低喃,與此同時,昨夜的片段重新在我的腦海裡拼湊完整。
「歡迎回到活人的世界。」
瑪麗娜靠近窗邊,拉開窗簾,陽光充滿了整個房間,但她若有所思,繼續站在那兒。我幾乎能聽到動著腦筋,彷彿齒輪轉動的聲音。
跟著他的指引,我們來到了只有火m.hetubook.com.com
盆照明的客廳。克拉雷坐在燒紅的木炭前,靜靜凝視著火焰。牆上懸掛的都是老舊的肖像畫,其他時代的人物和臉孔。克拉雷抬起頭看我們,他那清澈眼眸彷彿能洞悉人心。他頭髮銀白,皮膚像羊皮紙一樣皺巴巴的,歲月在他的皮膚上烙印了數十條細紋。儘管年事已高,他依然散發堅毅的氣勢,比他年輕三十歲的男人,都會夢寐以求自己也能這樣。他就像輕歌舞劇中,在陽光下老去的美男子,卻依然保有尊嚴和風格。
「幾點了?」
艾娃.伊利諾瓦伸出手撫摸瑪麗娜的臉孔,摸過她的雙頰、嘴唇和脖子,她那發顫的手指,閱讀著瑪麗娜的美麗和完美。瑪麗娜吞吞口水。婦人抽回手,我可以看到面紗後她那沒有眼皮的雙眼閃爍光芒。然後,她終於開口,跟我們述說她隱瞞了超過三十載的故事。
是克拉雷將我帶出下水道,載我回到了沙利亞區的屋子。我於是明白自己欠他一條命。
「小蟲子。」瑪麗娜澄清。「我找到了我們的黑蝴蝶。」
「弗洛利安探長跟我們談過您。」瑪麗娜搶先一步回答。「他說,只有您跟雪利醫生,在米哈伊爾.柯維尼克和艾娃.伊利諾瓦生前最後的日子裡,仍跟他們保持聯絡。他說您從沒棄他們不顧。您是怎麼認識米哈伊爾.柯維尼克的?」
「在書房。他很擔心你,我告訴他你身體不舒服。」
她忽然極為輕柔地摘掉了面紗。稀落的幾盞燈泡,讓我們看到她映照在鏡中的面孔,或者說遭鹽酸腐蝕過後的臉部。那張臉只剩骨頭和貼附其上的老化皮膚;五官已經融化的臉孔上,不成形的嘴唇像條細縫;她的雙眼沒辦法再哭泣。她任憑我們盯著平常總以面紗遮掩的恐怖面容,這瞬間彷彿永恆之久。接著,她以揭露臉孔和身分的同樣輕柔動作再次戴上面紗,並指示我們坐下來。一陣漫長的沉默籠罩而至。
「我不知道……」
「胡言亂語。」
「那是一種可愛的昆蟲,住在下水道和地窖裡,害怕光線。牠們的生命週期是十四和*圖*書天,死亡之前,牠們會把身體埋在瓦礫堆中,到了第三天,從身體裡鑽出新的幼蟲。」
「你二十四小時內都不准離開這間屋子。」瑪麗娜反對,她靠在房門上。「弗洛利安探長犧牲了自己,才讓你有機會逃走。」
我敲了敲門。這是道老舊的木頭門,跟牆壁一樣堅硬厚實。我再敲了幾下,裡面響起朝門口走來的腳步聲。門打開了,路易.克拉雷——這個救了我一命的男人出來迎接我們。
「妳還好嗎?」
一層層的樓座堆疊至偌大的圓形拱頂,包廂的天鵝絨布幔在半空呈波浪狀飄蕩。彷彿無止盡綿延的空曠池座上方,一盞盞大水晶燈等待著永遠不曾到來的通電。我們站在舞台一側入口,上面的換景裝置樓高懸在無垠的空間,此外懸掛在高空的,還有繁多布幕、平台、滑輪和小橋。
我伸手摸摸脖子,好痛。
「後來他拿走了!」
克拉雷的嘴角浮現淡淡的微笑。
「雪利說過,死了還在乎什麼公道。」瑪麗娜提醒我。「或許他的話沒錯。」
「進來。」他說完,隨即轉身往公寓裡走。
我睜開眼,眼前的房間似曾相識。窗戶緊閉,剔透的光線從遮板透進來。一抹身影佇立在我身邊,靜靜地看著我,是瑪麗娜。
「他說不定在等我們呢!」我想。
「海爾曼呢?」我問。
「我是他最重要的回憶。」她說,望進我眼裡。「我帶了一些東西給你吃,你得恢復力氣。」
「可以這樣說。」
「他擁有妳。」
「他既然已經不畫圖了,為何在書房待那麼久?」
「這邊。」克拉雷的聲音從公寓裡頭傳來。
「你把我嚇得半死。你到哪裡去了?我整晚都在等你。這輩子不准你再做這樣的事,聽到沒?」
「雪利醫生為什麼要燒掉照片?」
「幸好你沒發燒。」
「我還沒有機會好好謝謝您救了我一命。」
瑪麗娜指著劇院副翼三樓亮著的窗戶。我認出馬廄入口,那裡是克拉雷的住所。我們往門廊走去,樓梯間依然殘留著昨夜暴雨積成的水窪,我們開始爬上陰暗老舊的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