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米哈伊爾告訴我,他相信生命會給我們每個人少許的真正幸福時光,有時只有幾天或幾個禮拜,有時幾年,端看我們的運氣。那些幸福時光的回憶陪伴著我們一輩子,它就像個回憶的國度,我們餘生一直想方設法重返,卻都功敗垂成。對我來說,幸福的短暫時光永遠埋葬在我們初次相遇的那一夜……
「當我七、八歲時,塞吉說是時候了,輪到我當經濟支柱。我開始登台表演,首先充當瓦拉迪米魔術表演的吉祥物,後來獨自演出時,我對著剛睡著的熊唱搖籃曲。我的表演起先只是充場面的橋段,讓空中飛人有時間準備,但最後非常成功。我是最不敢置信的人。塞吉決定增加我的演出,於是我開始站在打聚光燈的高台上,對飢餓生病的老獅子唱抒情詩,動物和觀眾都如癡如醉地聽我歌唱。維也納流傳有個小女孩的美妙嗓音能安撫獅子,大眾願意付錢見她一面。那時我九歲。
「他朝門口走去,但在離開前停下腳步。
「我是從照片上認識我的國家的。所有關於俄羅斯的一切,都是我從其他人口中聽來的故事、閒聊和回憶。我出生在航行於萊茵河的一艘駁船上,當時的歐洲被戰爭和恐懼傷得遍體鱗傷。幾年過後,我才知道母親懷我的時候無依無靠,還生了病,她穿過俄羅斯和波蘭邊界,逃離革命的動盪。她生我時因難產過世,我這輩子都不知道她的姓名,也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她被葬在河岸的無名塚,永遠都找不到。同船一對來自聖彼得堡的男女喜劇演員,塞吉.葛拉祖諾夫和他的雙胞胎妹妹塔蒂亞娜,出於憐憫而收養我,許多年後,塞吉才告訴我,是因為我生來兩眼的顏色不同,那象徵財富。
「『米哈伊爾,你不懂……你不可能取代上帝……』
「塞吉和塔蒂亞娜的反應果然不出我所料,尤其是塞吉,他禁止我再與米哈伊爾見面或跟他講話。他警告我若膽敢沒經過他的允許,再擅自離開劇院,小命就不保。我發現有生以來第一次,我不再害怕他的要挾,只是看不起他。為了更激怒他,我告訴他米哈伊爾向我求婚,而我也答應了。他提醒我,他是我的合法監護人,他不但不會答應我結婚,我們還要立刻啟程前往里斯本。我透過班底的舞伶捎了封絕望的短信給米哈伊爾。那晚表演前,米哈伊爾帶了兩名律師來劇院跟塞吉談判。米哈伊爾說他下午已經與皇家劇院的老闆簽約,此刻他已是劇院的新老闆。即時起,塞吉跟塔蒂亞娜都被開除了。
「他靠近我,牽起我哆嗦不已的手,凝視著我,似乎想讀取我眼底的訊息,看看經歷過眼前這一幕,我是否還願意繼續和*圖*書待在他身邊。我想找詞句表達我的恐懼,告訴他我大錯特錯……但我卻只是囁嚅著要他帶我離開,於是他照做了。我們回到哥倫布旅館,他陪我回到房間,叫人送來熱湯,在我喝湯時,替我蓋上被子。
「裝滿福馬林的水槽裡漂著屍體,恍若跳著恐怖芭蕾。一張金屬桌上擺著一具女人裸屍,從肚子到喉嚨被切開。她雙臂大張,我發現她手臂和手掌的關節都由木頭和金屬打造。她的喉嚨接了水管,四肢和臀部埋了銅線。她的皮膚泛藍、近乎透明,彷彿魚類的皮膚。我不發一語,瞄了米哈伊爾一眼。他走近裸屍,帶著悲哀打量。
「兩個星期後,我們在巴塞隆納大教堂完成了終身大事。」
「我告訴他我不在乎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不在乎他做了什麼,或者關於他的謠傳是真是假,我只想參與他的生活,以求完整。我不想疑神疑鬼,不想藏有秘密。他點點頭,而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跨過了無法回頭的門檻。當米哈伊爾打開房內的燈時,我從過去幾星期的美夢中驚醒了,我踏進了地獄。
「但人們的竊竊私語愈來愈多,我覺得似乎所有人都比我更瞭解自己要嫁的男人。我聽見傭人在我背後嚼舌根,看見街上的人在虛偽笑容的背後,拿著放大鏡檢視我。慢慢地,我作繭自縛,被自己的猜測困住。一個想法開始折磨著我,一切的奢華和物質享受,更讓我覺得自己彷彿是成堆家具當中的一件,我只是米哈伊爾突發奇想的收藏品。他能用錢買到任何東西:皇家劇院、塞吉、汽車、珠寶、華宅。他也買下了我。看到他每晚凌晨出門,我愈發焦躁不安,相信他投向了其他女人的懷抱。有一晚,我決定跟蹤他,解開謎團。
「塞吉為慶祝自立門戶,買了豪奢汽車犒賞自己,以及漂亮的服裝和珠寶給塔蒂亞娜,我們搬到了塞吉在維也納森林租來的一棟別墅。他到底哪兒來那麼多錢支付這些奢華享受一直是個謎。每天下午和晚上,我在歌劇院旁的戲院登台獻唱,節目名稱叫『莫斯科天使』。我被重新取名為艾娃.伊利諾瓦,這是塔蒂亞娜的點子,她從報上還算受歡迎的連載小品文找到了這個名字。那個節目跟其他許許多多的演出大同小異。在塔蒂亞娜建議下,他們幫我找來一位歌唱老師、一位表演藝術老師,和一位舞蹈老師。我不是在表演就是在排練,塞吉不讓我交朋友、出門散步、獨處,連看書也不准。他總說『這是為了妳好』。當我的身體開始發育,塔蒂亞娜堅持我應該要有自己的房間。塞吉不甘願地答應了,但堅持保有房間的鑰匙。他經常在半夜酩酊大醉https://www•hetubook.com•com
地回來,想要闖進我的房裡。多數時候,他爛醉如泥,所以連鑰匙都插不進鎖孔裡;有時則會得逞。那幾年,我只能從無名觀眾的掌聲之中獲得滿足。隨著時間流逝,我對掌聲的渴求更勝空氣。
「我彷彿腳生根似地動彈不得。幾秒後,那身體再次動也不動,失去了生命的氣息。米哈伊爾目睹一切,他無動於衷地拉起裹屍布蓋住屍體。
「『你不該跟蹤我。』他說,聲音聽不出半絲怒氣。
「『今晚你看到的,是六個禮拜前慘死於地鐵輪下的女人。她撲向前想救一個在鐵軌上玩耍的孩子,自己卻逃不過被撞的命運。車輪輾斷了她的手肘,她在街頭斷氣。沒人知道她的姓名,沒人替她索賠。像她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很多,每天都……』
「我滿十六歲那天,發現我是多麼恨自己,難以忍受鏡中的倒影。我食不下嚥,試著用破爛骯髒的衣服藏起我覺得噁心的身體。有一天,我在垃圾堆裡發現了塞吉的舊刮鬍刀片,我把刀片拿回房裡,開始慣性地割傷手腕、手臂,只為懲罰自己。塔蒂亞娜每晚都默默地幫我治療割傷。
「『這是大地對其子女的傑作。人類的心腸不壞,他們只是想盡力活下來。大地之母比惡魔更邪惡……我的工作、我的努力,只不過是想嘲弄造物主的偉大褻瀆……』
「『如果由我主導,他們絕不可能還活著。』他冷冷地回答。
「我看著他拿起針筒,從玻璃瓶裡汲取綠色液體。我們的目光短暫接觸,然後米哈伊爾將針頭扎進屍體的頭顱。他打完液體,抽出針頭,靜靜觀察毫無生氣的死屍。幾秒鐘後,我感覺血液彷彿凍結,她的一邊眼皮開始顫動。我聽見木頭和金屬打造的關節齒輪轉動的聲音,她的手指動了。女屍忽然猛烈搖晃,坐了起來。
「不久,塞吉就知道他再也不需要馬戲團了,兩眼顏色不同的小女孩為他帶來了財富。他辦完手續,成為我正式的監護人,然後告訴馬戲團,我們要另立門戶。他暗示馬戲團不是扶養小女孩的地方。當馬戲團發現多年來有人一直暗中竊取部分收入時,塞吉和塔蒂亞娜便控告瓦拉迪米,他們更添油加醋,說他對我有非法之舉,於是瓦拉迪米遭逮捕入獄,儘管後來根本沒人找到那些錢。
「米哈伊爾笑笑,跟他道別。那晚,塞吉和塔蒂亞娜去找了個來路不明的殺手;離開時,一輛馬車朝他們開槍,差點要了他們的命。報紙刊出新聞,提出幾項對槍擊案的臆測。塞吉隔天便收下支票,跟塔蒂亞娜離開了城市,不告而別……
「我們一起生活,在城市裡散步,到提比達波街的賭場,不過www.hetubook.com•com我從沒看過米哈伊爾賭錢。我們還去了利西烏劇院……黃昏時,我們回到哥倫布旅館,米哈伊爾返回他的房間。我開始注意到,許多夜晚,米哈伊爾總在凌晨出門,直到天亮才回來。他說有工作要忙。
「我們在皇家劇院表演了幾個禮拜,劇院內謠傳有位紳士每晚都在同一個包廂聆聽我唱歌。當時巴塞隆納流傳著各式各樣有關米哈伊爾.柯維尼克的故事:他如何致富……他的私生活和他的身分……他過去的傳說,一切都充滿了謎團。有一晚,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決定邀請這位傳奇性人物在演出後來一趟我的化妝間。當米哈伊爾.柯維尼克敲門時,已經接近午夜。聽過那麼多流言蜚語,我以為來人會是個兇悍、目空一切的傢伙,然而,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卻是害羞沉默。他一身黑,打扮簡單,除了衣領上一枚發亮的小別針,沒有其他多餘的裝飾——那是一隻展翅的蝴蝶。他感謝我的邀請,表示欣賞我的演出,信誓旦旦地說非常榮幸認識我。我告訴他,聽過那麼多有關他的傳說之後,我也很榮幸能認識他。他露出微笑,要我忘了那些謠傳。米哈伊爾的微笑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微笑。當他展露笑容,你會相信他說的任何事。有人說過,米哈伊爾憑笑容就能說服哥倫布,地球跟地圖上畫的一樣是平的,一點兒也沒錯。那晚他成功地邀我陪他去巴塞隆納的大街小巷散步。他告訴我,他習慣在午夜時分,獨自漫步於沉浸夢鄉的街道上。我答應了。自從抵達巴塞隆納後,我幾乎沒離開過劇院。我知道塞吉和塔蒂亞娜要是知道這件事,肯定怒不可抑,但我完全不在乎。我們低調地從舞台側門出去。米哈伊爾牽著我的手,我們散步直到天色朦朦發亮,透過他的眼睛,我認識了這座迷人的城市。他跟我聊到城市的秘密、可愛的角落,還有街道間徘徊不去的幽魂。他告訴我數以千計的傳說。我們穿越歌德區和老城區的隱密巷弄,米哈伊爾彷彿無所不知。他知道每棟建築物裡住了哪些人,每面牆壁和每扇窗戶後面發生了哪些犯罪和羅曼史;他知道所有建築師、工匠,以及成千個打造了那些地點的人物姓名。當米哈伊爾跟我侃侃而談時,我感覺到他似乎從未與其他人分享過這些事物。他散發的孤獨感,讓我喘不過氣,我一度以為望見了他內心那不見底的深淵,忍不住窺探。我們坐在港口堤岸,對拂曉驚嘆不已。我望著眼前一起在街上散步了好幾個小時的陌生男子,感覺恍若已認識他一輩子。我把感受告訴他,他笑了出來,就在那瞬間,我有種此生出現次數寥寥無幾的奇妙篤定,知道我會與他共hetubook.com.com度餘生。
「我據理力爭,說不能忍受只認識枕邊人的一面,不想只認識白天的他,卻不認識夜晚的他。
「我知道這件事後,問米哈伊爾槍擊是不是他主使的,我多麼希望他對我否認。他定定地看著我,問我為什麼要懷疑他。我感覺好想死,那座幸福和希望搭建的紙牌城堡似乎就要崩毀了。我再問一遍,米哈伊爾否認,說他沒有主導那場槍擊。
「『或許妳不會喜歡妳的發現。』他暗示我。
「我們經常旅行。我在維也納的成功,傳到了巴黎、米蘭和馬德里企業家的耳裡。塞吉和塔蒂亞娜總是陪在我身邊。當然,我從沒看過那些音樂會賺來的一分一毫,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怎麼處理。塞吉總是有債務和債權人,他苦澀地控訴全是我的錯,說錢都拿來照顧我和維持我的開銷,而我卻不感激他跟塔蒂亞娜為我所做的一切。塞吉不斷提醒我,我是個骯髒、懶惰、無知又愚蠢的小女孩;我是個不幸的可憐孤女,永遠一文不值,永遠不會有人愛我、尊敬我。但這些都不要緊,因為滿嘴酒臭的塞吉,在我耳邊低喃他和塔蒂亞娜會永遠在一旁照顧我.保護我遠離世上的險惡。
「多虧塞吉的表演能力和交涉技巧,我們在瓦索維亞加入了一個要前往維也納的馬戲團。我最早的回憶就是那些人跟他們的動物,像是馬戲團的帳篷、特技演員,還有一個叫瓦拉迪米的聾啞苦行僧,他吃玻璃、吐火,總是送給我彷彿用魔術變出來的紙鳥。塞吉最後變成了馬戲團當家,我們於是落腳維也納。馬戲團既是我的學校,也是我長大的家。然而,我們那時就知道厄運難逃,現實的世界開始比小丑默劇和跳舞的熊還要怪誕。很快地,沒人再需要我們的表演。二十世紀本身就是歷史上的超級馬戲團。
「巴格思的珠寶師傅親自到我的房間拜訪我,最搶手的服裝設計師為我量身打造媲美皇后的戲服。米哈伊爾在坐落於巴塞隆納最豪華建築的銀行,以我的名字開了沒有額度的帳戶。街道上、旅館的前廳中,從沒見過面的人恭敬地跟我打招呼。我接獲邀請函,受邀參加家族豪宅的奢華舞會,這些主人的名字,我只在社交報紙上見過。我還不到二十歲,手上的錢從來不夠買一張地鐵票。我作著白日夢,開始感覺自己被過多的奢華和揮霍壓得喘不過氣,當我向米哈伊爾傾訴我的感受時,他說金錢無足輕重,除非你正好缺錢。
「房內迴盪著猶如動物的哀叫聲,震耳欲聾。她腫脹的黑色嘴唇淌下幾絲白色泡沫。那女人扯斷埋進她皮膚裡的線材,像個破碎的娃娃,摔到地上。她像隻受傷的野狼般嗥叫。她抬起頭,雙眼直直瞪著我。我無法不去和*圖*書看她眼底的恐怖,她的眼中流露令人頭皮發麻的獸|性力量。她想活下去。
「從那時開始,他就雇用城裡最優秀的建築師,依據他的指示,在奎爾公園旁建造一棟豪宅。他從沒說過費用為何。豪宅興建期間,米哈伊爾在加泰隆尼亞廣場的舊哥倫布旅館租下一整層暫住。我們在那兒住了一段日子。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發現自己居然能有那麼多傭人,多到連他們的名字都記不清楚。米哈伊爾則只有一個助手,就是他的車伕路易。
「『晚安。』他說。
「『如果明天妳離開了,』他說:『我可以理解。』
「兩年後在威尼斯,一位公爵看過我的表演後向我求婚。那天晚上塞吉知道這件事之後,狠狠毒打了我一頓。我的嘴唇被打腫,還斷了兩根肋骨。塔蒂亞娜和警察攔阻他的暴行,我搭著救護車離開了威尼斯。我們回到了維也納,但塞吉的財務問題每況愈下。我們遭到恐嚇。有一晚,幾個陌生人趁我們睡覺時放火燒屋。事情發生前幾週,塞吉接到馬德里一位企業家的邀約,之前我曾經成功地為他演出,他叫達尼.梅斯德雷斯,他對巴塞隆納老皇家劇院很感興趣,希望我能到那兒表演一段時間,所以我們連夜打包行李,破曉時分就踏上前往巴塞隆納的路。當時我快十九歲了,而我乞求上天別讓我活到二十歲。自殺的念頭已經盤旋在我心頭一段時日,我毫不留戀這個世界。我早就如同行屍走肉,只是直到這一刻才恍然大悟。我就是在那時認識了米哈伊爾.柯維尼克……
「他輕撫我的額頭,對我悲傷一笑,點點頭。
「他出示文件,還有塞吉在維也納、瓦索維亞及巴塞隆納的不法活動相關證據,他手上的東西足以送他到監獄關上十五、二十年。此外,他還附上一張支票,上面的金額遠遠超過塞吉有生之年走邪門歪道所能賺到的錢。選擇如下:如果他和塔蒂亞娜能在四十八小時內永遠離開巴塞隆納,保證不透過任何管道跟我聯絡,他們就可以帶走證據和支票;若他拒絕,證據就會交到警察手中,那張支票也會一併奉送出去,加速司法的效率。塞吉氣瘋了。他像個瘋子大聲嚷嚷絕不可能放過我,除非他死,否則米哈伊爾別想得逞。
「我跟著他的腳步,來到維羅葛瑞內爾公司位於伯恩市場旁的一間舊工廠。米哈伊爾單獨進去。我得從巷子裡的小窗戶爬進去。工作室裡就像惡夢中的場景,廠房懸掛著數以百計的腳、手、手臂、腿、玻璃眼珠……等殘缺不幸之人的備用義肢。我穿過工廠,走到一個漆黑的大房間,裡頭擺滿玻璃槽,槽內漂浮著看不清楚的人形暗影。房間中央有張椅子,米哈伊爾就坐在那兒抽菸,從黑暗中盯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