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當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時,」老婦人繼續說:「我想警告仙帝斯,他會是第一個遭殃的人。為了不讓我的身分暴露,奧斯卡,我透過那張名片,利用你當棋子。我以為看到名片,聽到你們講出知道的片段,他會因為害怕而有所提防,保護自己,不過我再次高估了那個氣度狹窄的老頭……他想見到米哈伊爾,並且殺掉他,還將弗洛利安探長拖下水……路易到沙利亞區墓園一趟,確認墳墓裡確實空空如也。起先,我們懷疑雪利醫生,以為是他去溫室打造新的人偶……或許他想要有朝一日解開米哈伊爾留下的秘密……我們一直懷疑他。等我們明白他是在保護瑪利亞時,覆水早已難收……現在米哈伊爾就要回來找我們了。」
她的話在皇家大劇院之中迴盪。
「『那是什麼?』
「另一方面,米哈伊爾在市內失去了他的影響力。沒有人支持他,昔日的夥伴都背棄了他,警察和司法單位開始追緝他。他的合夥股東仙帝斯吝嗇善妒,他提供警方偽造的資料,牽累米哈伊爾捲入數千件他根本一無所知的事情當中。仙帝斯想將他踢出公司高層。大家都容不下他,恨不得看他從高處跌落,好取而代之。偽君子和只會逢迎拍馬的人變成飢腸轆轆的土狼。米哈伊爾對事情的演變並不詫異,他從一開始就只信任兩個朋友:雪利和路易.克拉雷。他總說,人類的自私自利是等著被點燃的燭心。但那次背叛切斷了他與外界脆弱的維繫,他躲進自己孤獨的迷宮之中,行徑日益荒誕。他在地窖裡培育了幾十隻令他深深著迷的昆蟲,一種俗稱『惡魔』(Teufel)的黑蝴蝶。大宅內很快便到處都是蝴蝶。牠們停在鏡子、圖畫和家具上,彷彿沉默站崗的士兵。米哈伊爾不准僕人撲殺、驚嚇或靠近牠們,大群的黑色昆蟲在走廊和廳堂飛舞。有時牠們會停在米哈伊爾身上,他則動也不動,任憑牠們覆蓋全身。目睹他這副模樣,我怕自己已永遠失去他了。
「兩名警探被找到時,屍體支離破碎。」她說:「沒人能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除了我、雪利和路易。米哈伊爾回來了。接下來幾天,維羅葛瑞內爾公司那些曾背叛他的董事會舊成員都不明不白地死去。我們懷疑米哈伊爾躲在下水道裡,利用四通八達的地道在城市間穿梭。對他而言,那個世界並不陌生。我們只有一個疑問:他去那間工廠做什麼?於是我們再次從他的工作日記中挖掘答案——是萃取液。他需要注射萃取液才能活下去。塔樓儲存的液體已被燒毀了,溫室裡留下的份量想必也用完了。雪利醫生賄賂一名警官進入工廠,我們在那裡的櫥櫃裡發現兩瓶僅存的萃取液。雪利偷偷藏了一瓶。他終其一生都在對抗疾病、死亡和病痛,無法下手毀掉那瓶萃取液;他想要研究,找出秘密……經過分析與研究,雪利混合出以水銀為主的溶液,那可以減弱米哈伊爾的力量。他將溶液注入十二顆銀製子彈內,然後加以保存,希望永遠都用不到。」
「『媽媽,這也是上帝的旨意嗎?』米哈伊爾質問已經沒了生氣的驅體。
「那段日子,我開始跟路易.克拉雷變成朋友,我們的友誼一直持續至今。他讓我知道當時塔樓外發生的大小事情。米哈伊爾對我編出有關皇家劇院和我會重新登台演出的故事。他說要修補酸液的傷害,說我還能用已失去的聲音高歌……全是癡人說夢罷了。路易告訴我,皇家劇院已經暫停重建,早在幾個月前資金就已耗費殆盡,那棟建物變成毫無用處的巨大洞穴……米哈伊爾在我面前假裝的鎮靜只是表面工夫,他已經好幾個禮拜、好幾個月沒踏出屋子一步。他成天關在書房裡,幾乎不吃不睡。後來榮安.雪利老實告訴我,他很擔心米哈伊爾的健康和神智,他比任何人都瞭解米哈伊爾,從一開始,雪利就參與了他的實驗。雪利明白告訴我,米哈伊爾對人體畸形特別感興趣,提到他鍥而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捨地想修補人體畸形和殘缺的構造。他總在那些身體裡,看到超乎常人的力量、秩序和意志力。在他眼裡,大自然只是啃噬自己創造物的野獸,根本不在乎他們的命運和運氣。他蒐集萎縮症和畸形的醫療個案照片,希望在那些人身上找到答案:如何騙過惡魔。
「當死神再度造訪米哈伊爾時,他還不滿二十歲。老醫生的健康已經惡化好一陣子了。當時是平安夜,他們倆正計畫著旅行,要讓米哈伊爾認識南歐,心肌梗塞毀損了醫生一半的心臟。安東尼.柯維尼克命在旦夕,米哈伊爾發誓死神這次休想從他身邊奪走親人。
「他的生母還不滿十七歲,在名門望族的宅邸幫傭。她的美麗和純真,讓她成為主人的最愛。當她懷孕的消息傳開,便像隻長了疥瘡的病狗被掃地出門,流落在冰天雪地、髒汙不堪的大街上。她遭到命運無情的捉弄。那幾年的冬季,街道都覆蓋著凍死人的白雪,據說無處可歸的人都跑到下水道避寒。當地傳說布拉格的街道之下有個漆黑的地下城市,數以千計身無分文的人一輩子都躲在那兒,從此沒再見過陽光。他們有叫化子、病患、孤兒和逃犯,膜拜號稱『乞丐王子』的神秘人物。據說他沒有年紀,有張天使臉孔,而且目光如炬。他全身上下停滿黑蝴蝶,他收容遭到地面世界殘酷驅逐的人。年輕的女孩鑽進地下,尋找那個黑暗世界求生存。她旋即發現傳說並非虛構,下水道裡的人的確活在陰暗中,組成自己的世界。他們有自己的法律,有自己的神明『乞丐王子』。沒人看過這個傳說人物,但所有的人都信奉他,為他準備彰顯榮耀的祭品。地下居民的皮膚上都烙印著黑蝴蝶的標記。預言說道,終有一天,『乞丐王子』會派救世主來到下水道,奉獻生命以拯救居民脫離痛苦。他親手將救世主推入地獄受永罰。
老婦人安靜地解開洋裝上面的兩顆釦子,拉出一條項鍊鍊子末端垂掛著內含碧綠色液體的玻璃瓶。
「為什麼?」瑪麗娜問。「為什麼他得回來這裡?」
「『我有個兒子跟你同名,他已經死了。你的家人呢?』
「路易帶著我到僅剩的庇護所——皇家大劇院廢墟。直到今天,這裡一直是我們的家。隔天報紙刊登這場悲劇,報導閣樓發現兩具相擁的焦屍,警方猜測那是我跟米哈伊爾,只有我們知道那其實是塞吉和塔蒂亞娜。他們沒找到第三具屍體。就在同一天,雪利和路易到沙利亞區的溫室去找米哈伊爾。完全沒有他的蹤影。他的變身就要完成了。雪利收拾他的所有文件、設計圖和日記,以免留下任何證據。他花了幾個星期研究,希望能從中抽絲剝繭,找出米哈伊爾的下落。我們知道他藏在城市的某個角落等待變身完成。多虧那些日記,雪利才能弄清楚米哈伊爾的設計圖。日記寫道,他從飼養多年的蝴蝶身上提煉出一種萃取液,也就是我在維羅葛瑞內爾公司的工廠,看到米哈伊爾用來讓女屍復活的液體。最後,我總算明白了他的企圖。米哈伊爾躲起來等死。他得嚥下凡人的最後一口氣,才能跨越界線,到另外一端。就像黑蝴蝶埋葬自己,以求在黑暗中重生。當他回來時,脫胎換骨的他不再是米哈伊爾.柯維尼克,而是隻野獸。」
「『爸爸,我不會讓您死的。』
「『用這個呀,可以聽到肺部的聲音……深吸一口氣。』
「那幾年,我從前的監護人塞吉和塔蒂亞娜隱姓埋名,他們也渴望復仇。時機到了。仙帝斯知道隔天,弗洛利安的小組打算搜查我們在奎爾公園旁的屋子,找尋可能控告米哈伊爾的證據。如果他們當真搜索,他先前編造的謊言和欺騙就會一一曝光。快到午夜十二點時,塞吉和塔蒂亞娜在我們屋子周圍倒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好幾桶汽油。一向怕黑的仙帝斯從車上看到火焰蔓延開後,便腳底抹油溜了。
「『先生,我叫米哈伊爾。』
「所以子彈一直都沒找到。」我想起弗洛利安探長的話。「柯維尼克的身體吸收了所有的射擊……」
「我腦中有個盤旋了一段日子的瘋狂想法,相信這個點子會是我們婚姻的解藥。我決定生孩子。我相信只要生下他的孩子,他就會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動力,回到我身邊。我任由那個想法糾纏,我的整個身體都渴望孕育出帶來解救和希望的孩子。我夢想著生個小米哈伊爾,純潔而天真。我的心渴望再次擁有另一個他,脫去罪惡枷鎖的版本。我不能讓米哈伊爾知道我的秘密計畫,否則他會斷然拒絕。要找到跟他獨處的時間更是難上加難。他的走樣,讓他在我面前感到很不自在。疾病開始影響他的說話能力,他結結巴巴,既憤怒又羞愧。他只能吞嚥液體。我努力讓他看到我不排斥他的外貌,沒有人比我更能瞭解和分擔他的苦痛,但似乎只是適得其反。不過我有耐心,有生以來第一次,我以為騙過了米哈伊爾,但我只是騙過自己罷了。那是我犯過最嚴重的錯誤。
「安東尼.柯維尼克臉色刷白。
「『有什麼不同嗎?』
我明白那就是雪利交給路易.克拉雷的子彈。幸好有那些子彈,我保住了一條小命。
「瑪利亞,我們的女兒。」
「年輕的小媽媽就是在那裡產下了雙胞胎兒子,安德烈和米哈伊爾。安德烈身帶重病呱呱墜地,他的骨頭不夠堅硬,身體完全不照正常的形狀和架構生長。下水道的一位居民是個遭通緝的醫生,跟她解釋那是不治之症,死亡只是遲早的問題。而他的兄弟米哈伊爾則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個性孤僻,夢想著有一天能離開下水道,出去探索地面上的世界。他經常幻想或許自己就是大家殷殷期盼的救星。他從不知道親生父親是誰,他的內心因此認定『乞丐王子』,相信曾在夢中聽到他的聲音。他身上並未顯現將會奪走兄弟性命的可怕病兆。事實上,安德烈在七歲那年嚥下了最後一口氣,一輩子未曾離開下水道。他的兄弟死後,便依下水道居民的習俗將屍體水葬。米哈伊爾問母親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們好幾個月都沒有米哈伊爾的消息,也找不出他躲在哪裡。」艾娃.伊利諾瓦繼續敘述。「我們打從心底希望他的計畫一敗塗地,但我們錯了。火災發生一年後,兩名警探接獲不知名密報,到維羅葛瑞內爾公司一趟。當然,這又是仙帝斯搞的鬼。他跟塞吉和塔蒂亞娜失聯,所以懷疑米哈伊爾還活著。工廠裡的設備早已充公,沒人得以進入,那兩名警探進去時,驚訝地發現居然有人。他們朝他開槍,射光了所有子彈,可是……」
「我們將他埋在沙利亞區的墓園裡,也就是那座無名氏之墓。」他解釋。「正式說來,柯維尼克先生是在前一年的火災過世才對。我們不能透露真相。仙帝斯要是知道夫人還活著,一定會想盡辦法除掉她。我們注定得秘密活在這個地方……」
「『上帝帶走了她。』
「有天夜裡,我要路易去找雪利醫生。米哈伊爾已經兩個星期沒踏出房門,我敲門也不理會。我聽見門後的他嗚咽不止,喃喃自語……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漸漸失去他了。在雪利醫生和路易的幫助下,我們推倒房門,把他拉出那裡,卻驚恐地發現米哈伊爾竟然替自己的左手開刀,把手改造成無用的醜陋利爪。雪利替他打鎮靜劑,然後我們看著他睡,直到天色發亮。那個漫長的夜晚,雪利對昔日老友的奄奄一息感到絕望不已,於是違反誓約以宣洩情緒,透露了米哈伊爾幾年前吐露的秘密。聽完他的話,我於是明白不管是警察,還是弗洛利安探長,他們從未察覺自己追緝的是一抹幻影。米哈伊爾從來就不是罪犯或詐欺犯。米哈伊爾只是個凡人,他相信自己的命運就是要和*圖*書騙過死神,以免它找上門。」
「被嫉妒和貪婪毀了一切的班哲明.仙帝斯,正在策劃他的復仇。我在大教堂遭攻擊後,他曾被懷疑是協助塞吉逃跑的幫凶。正如下水道居民的黑暗預言,米哈伊爾多年前為他打造的義手,只帶來不幸和背叛。一九四八年的最後一夜,班哲明.仙帝斯回來了,準備給他深恨不已的米哈伊爾最後一擊。
「當我跟米哈伊爾宣佈我們將有個孩子時,他的反應簡直嚇得我半死。他消失了快一個月。幾個禮拜後,路易在沙利亞區的老舊溫室找到了昏迷的他。他夜以繼日地工作,重建了自己的喉嚨和嘴巴,他的外貌猶如怪物。他的嗓音低沉、呆板而惡毒,牙床裝上了金屬犬齒,五官只剩眼睛還認得出他是誰。在恐怖外表下,我深愛的那個米哈伊爾的靈魂,依然困在他的地獄裡燃燒。路易在他身旁找到了一系列的機械裝置,和數百張設計圖。我要雪利醫生趁米哈伊爾仍在長睡時看一下圖。他睡了整整三天。醫生的結論令人頭皮發麻,米哈伊爾已經完全瘋了,他計畫在疾病將他徹底啃噬之前,從頭到腳改造自己的身體。我們把他關在塔樓頂一間插翅也難飛的牢房。我分娩女兒的同時,還一邊聽著遭囚禁的丈夫野獸般的吼叫。我從沒跟孩子共度過一天。雪利醫生負責照顧她,並發誓會將她視如己出。她的名字是瑪利亞,跟我一樣從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誰。我內心僅存的生命,跟著小女嬰一起離開了,但我知道沒有其他選擇。悲劇一觸即發,我可以感受到它的毒性。我們只能等待。跟往常一樣,致命的一擊總在最出其不意的時候乍臨。
「『你媽媽呢?』
當我們從溫室拿走相簿時,等於偷走了米哈伊爾.柯維尼克對沒機會認識的女兒唯一的回憶。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十天後,警察發現血跡斑斑的米哈伊爾守在那個他學會叫父親的男人屍體旁哭泣。鄰居聞到怪味,並聽到年輕人的哭叫,於是報警處理。根據警方報告,老醫生的死造成米哈伊爾精神失常,他解剖屍體,想要用管線和齒輪裝置重建老醫生的心臟。米哈伊爾被關進了布拉格的精神療養院,兩年後,他裝死從那裡逃了出來。當警方到停屍間找他的屍體,只看到白色床單和在四周飛舞的黑蝴蝶。
「醫生面色凝重地點點頭。他拎起手提包,拿出讓米哈伊爾目瞪口呆的器具。米哈伊爾瞧見那包包裡還有其他工具,全都閃閃發亮,似乎威力強大。
「醫生笑了出來。
「『米哈伊爾,我的心臟累了。』老醫生對他說:『是時候了,我該去見我的芙烈達,和我的另一個米哈伊爾……』
「為了這個。」她說。
「柯維尼克醫生決定保護他,帶他回家一起生活。他在那兒度過了十年歲月。從醫生那兒,他獲得教育、家庭,還有姓氏。米哈伊爾開始協助養父開刀,學習人體的神秘,他才不過十七歲。上帝謎樣的旨意,透過肌肉、骨頭組成的複雜構造,還有一點奧妙的魔術,呈現出來。米哈伊爾像塊海綿吸收所學,確信那門科學有個等著被發掘的訊息。
「米哈伊爾希望那天對我來說,是特別的一天。他將整座城市裝飾成童話中的場景。我在夢幻世界稱后的日子,在大教堂的台階上永遠畫下了句點。我連群眾的尖叫聲都沒聽見。猶如灌木叢間跳出來的野獸——塞吉從人群中冒出來,將一瓶強酸扔向我的臉。酸液腐蝕了我的皮膚、眼皮、雙手,摧毀我的喉嚨,奪去我的嗓音。一直到兩年後,米哈伊爾像是修復破娃娃那樣幫我重建喉嚨,我才能再次開口說話。這是夢魘的開始。
「邪惡的徵兆開始浮現。米哈伊爾的內心潛藏著那個基因,像精準的鐘錶耐心等待;從在布拉格看到手足嚥下最後一口氣,他就知道它存在。他的身體開始自我毀壞,他m.hetubook.com.com的骨頭逐漸腐朽。米哈伊爾戴上手套,隱藏他的臉孔和身體。他逃避我的陪伴。我假裝沒有注意,但事實很明顯——他的體型開始改變了。某個冬季破曉,我被他的吼叫驚醒。米哈伊爾大叫著要辭退傭人,大家都沒反對,因為最近幾個月他們人心惶惶,只有路易拒絕離去。米哈伊爾氣哭了,他搗毀所有鏡子,把自己關在書房。
「『我沒有家人。』
「我們在歌德區一處下水道發現了他的屍體。」艾娃.伊利諾瓦說:「那只能說是殘存的他,因為他已經變成自己一手打造的恐怖怪物,散發濃濃屍臭……」
「『您是巫師嗎?』米哈伊爾訝異地問。
「『米哈伊爾,你已經陪伴我十年了。』老醫生對他說:『現在你應該想想自己,想想未來。』
「屋子停止興建了,我們搬進還沒完工的宅邸。它矗立在一座丘陵高處,成為囚禁我們的監獄。那是個陰暗寒冷的地方,充滿雜亂的塔樓、拱門、拱頂,和到不了任何地方的螺旋階梯。我避居塔樓頂端的房間,除了米哈伊爾,以及雪利醫生的偶爾到訪,沒人可以進入。前幾年,我靠著嗎啡昏沉度日,困在漫長的惡夢當中。我在夢裡看見米哈伊爾拿我實驗,如同他在醫院和倉庫對那些無主屍體所做的事一樣。他一邊重新打造我,一邊嘲弄大自然的殘酷。當我恢復意識時,才知道夢裡的一切是真實的。他把聲音還給了我,他重造我的喉嚨、嘴巴,讓我可以吃飯和說話;他改造我的末梢神經,以免我感覺到強酸在身體留下的傷口所帶來的疼痛。沒錯,我逃過了死劫,不過卻淪為米哈伊爾創造出來的一個作品。
「幾年前,安東尼.柯維尼克因為瘟疫而失去了妻兒。如今他獨居,靠外科醫生看診的微薄收入以及對華格納作品的熱情,繼續生活著。他帶著好奇和憐憫,打量眼前渾身破爛的男孩。米哈伊爾打動了這個面帶微笑的男人,讓他願意儘可能地幫助他。
「『米哈伊爾,這是上帝的旨意。』他母親回答。
「當我驚醒時,藍色的煙霧正從露天階梯裊裊上升,大火只消幾分鐘就會擴散開來。路易救出我,帶著我從陽台跳到車庫頂,然後從那裡逃進花園。我們回頭看,火焰已經吞噬了兩個樓層,往監禁米哈伊爾的塔樓燒上去。我想衝進火場救他,但路易無視我的尖叫和搥打,緊緊地抓住我不放。就在那時,我們發現了塞吉和塔蒂亞娜。塔蒂亞娜安靜地發著抖,雙手都是汽油味。接下來,我只記得彷彿惡夢的場景。火舌竄燒到塔樓頂,窗戶爆開,玻璃猶如雨滴撒落一地。忽然間,一個人影出現在火焰當中,我以為看到黑色天使從殘壁上一躍而下,那是米哈伊爾,他用自己打造的爪子牢牢攀住石塊,像蜘蛛沿著牆壁往下爬。他以驚人的速度移動,塞吉和塔蒂亞娜訝異地對看,不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麼事。那抹影子撲向他們,以超乎人類的力量拖著他們往屋內而去。我目睹他們消失在火海中,接著便昏了過去。
「『不是,我不是巫師,我只是個醫生。』
「醫生把那奇怪的東西掛在胸前,然後把另外兩頭塞進耳裡。
「『爸爸,讓我幫您再造一個心臟。』
「『米哈伊爾,你還記得那天嗎?你問我,醫生和巫師有什麼不同?嗯,所謂的巫術並不存在。我們的身體從誕生那刻起就開始走向衰敗,我們是脆弱的過客。我們留給後世的,是我們的作為、我們對同胞做過的好事或壞事。米哈伊爾,你懂我的意思嗎?』
瑪麗娜和我互換了眼神。我想起雪利把我們給他看的照片丟進爐火之中,照片裡的小女孩就是瑪利亞.雪利。
「雪利對瑪利亞視如己出,但她總覺得醫生告訴她的故事不是真的,也就是母親生她時難產過世……雪利一向不擅說謊。隨時光流逝,瑪利亞在醫生的書房裡找到了米哈伊爾的舊日記,重新拼湊出我告訴你們的往事。瑪利亞繼承了親生父親的瘋狂基因。我記得跟米哈伊爾說我懷孕的那天,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露出了微笑。他的笑容讓我備感不安,儘管我說不出原因。幾年過後,我在米哈伊爾的日記中發現,黑蝴蝶會吃掉後代,牠們埋葬自己等死時,會帶著一隻幼蟲,在重生那刻把牠吞掉……當你們從墓園一路跟蹤我,進而發現那間溫室時,瑪利亞也終於找到了多年來尋覓的東西——雪利醫生藏匿的那瓶萃取液……過了三十年,米哈伊爾死而復生了。從那時開始,他就以女兒為生,靠其他屍體重建身體、獲得力量,創造其他跟他一樣的怪物……」
「這些年來,我以為米哈伊爾已經安息了。我認識他那天是禮拜天,所以我每個月的最後一個禮拜天都會去看他,告訴他我們很快很快就會重逢……我們活在徒剩回憶的世界裡,然而,我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老醫生露出微笑。這個奇妙的年輕人滿腦子不可思議的想法……這世上唯一讓他掛心的,是丢下孤零零、無依無靠的米哈伊爾。米哈伊爾的朋友還不比書本多,他以後會如何?
「米哈伊爾抵達巴塞隆納時,內心已經埋下了瘋狂的種子,以及幾年後將浮現的病兆。他對物質享受和交友沒多大興趣;他從不誇耀累積的財富,他經常說如果不願意幫助比自己更需要的人,那麼一分錢都不配得到。我認識米哈伊爾那晚,他跟我說不知什麼原因,命運給我們的,往往不是我們尋尋覓覓的東西。對他來說,命運帶給了他財富、名聲和權勢。但他的靈魂只渴望精神上的平靜,好撫平佔據他內心的陰影……」
老婦人抬起頭看向她的老友路易,車伕替她把故事說完。
「他沒得到回答。幾天後,年幼的米哈伊爾就鑽出地面,地下世界已經沒有讓他牽掛的事物了。他又餓又冷,走到一處門廊想尋求棲身之地,命運安排他與一位看診回家的醫生安東尼.柯維尼克相遇,醫生收留他,帶他到酒館享用熱呼呼的食物。
「十九世紀的最後一天,米哈伊爾.柯維尼克誕生在布拉格的一處下水道。
「為了填飽肚子,路易負責將我的珠寶和衣服賣給出價最高的人,我從沒用過的嫁妝成了我們的經濟來源。米哈伊爾跟我幾乎不講話。他在我們的大屋子裡,像抹幽魂般遊蕩,身體變形得愈來愈嚴重。他的手拿不住一本書,他的視力連看書都吃力。我沒再聽過他哀泣,現在他總是笑著,他半夜的笑聲讓我的血液都為之凍結。他萎縮的手在筆記簿上,用難以辨識的字跡寫了一頁又一頁我們看不懂的內容。雪利醫生去看他時,米哈伊爾就把自己反鎖在書房裡,不肯出來,直到他的朋友離開為止。我告訴雪利,我怕米哈伊爾想自殺,雪利則說他怕情況可能更糟。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那次書房意外之後幾個月,雪利、路易和我聯手,想讓米哈伊爾遠離那個讓他沉迷的興趣,並且引他分心。這可不容易。我們騙米哈伊爾時,儘管沒有加以戳破,但他其實心知肚明。他跟著我們一搭一唱,假裝順從,表現出他接受自己生病的模樣……可是當我注視他的眼睛,卻讀出那抹已經汙染他靈魂的黑暗。他不再相信我們。我們生活的困頓一天天惡化。銀行查封我們的帳戶,政府充公維羅葛瑞內爾公司的財產,仙帝斯以為他的詭計能讓他變成公司最高決策者,卻反而一無所有,僅剩下米哈伊爾在公主街的那間舊公寓。我們只能保留米哈伊爾過到我名下的財產:皇家大劇院,這一無所用的墳墓,最後變成我遮風避雨的落腳處;還有沙利亞鐵路旁的溫室,米哈伊爾過去用來進行實驗的工作場所。
「米哈伊爾從沒忘記她的話。小安德烈的死對他母親而言是無法承受的打擊。隔年冬天,她染上肺炎,直到最後一刻,米哈伊爾都守在她身邊。握著她發顫的手。她才二十六歲,卻頂著一張老嫗的臉。
老婦人點點頭。
「什麼事?」我問。
我感到喉嚨發乾,想起自己前一晚在下水道的遭遇。
「那麼米哈伊爾呢?」瑪麗娜問。「他沒了萃取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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