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朋友已經死了。趁還來得及,趕快離開這裡。」
我和瑪麗娜衝進交響樂團的樂池,按照克拉雷的指示行動,他則掩護我們。震耳欲聾的槍聲再次響起。鑽進狹窄的地道前,我回頭看最後一眼。一個血跡斑斑、渾身破爛的身影跳上舞台,撲到克拉雷身上,子彈在它的胸膛炸出拳頭大小的窟窿。當我關上小門,推著瑪麗娜往前走時,那具人偶仍在移動。
我往前跨一步,沒有多想便抓住一個弧形鋼箍,以免失足摔落。鋼箍燒燙,我痛得哀號並縮回了手,焦黑的手掌冒著煙。就在這時,整棟建築再次搖晃,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然巨響,劇院倒塌了,只剩赤|裸裸的鋼骨矗立原地,彷彿一片綿延在地獄上方的金屬蜘蛛網。柯維尼克就站在中央。我看得到瑪麗娜的臉,她還活著,於是我採取了唯一能救她的舉動。
「瑪麗娜!」我失聲尖叫。
「瑪利亞?」我又喊了一遍。
「我不知道。」我扯謊。「快跑。」
她的臉孔藏在面紗下,機械般的嗓音缺少情緒起伏。我絲毫不敢違抗。
「奧斯卡,照他的話做吧!」
艾娃.伊利諾瓦毫不驚訝,只是將萃取液收好。我看見路易.克拉雷拿出左輪手槍,檢查彈匣。雪利給他的銀彈閃閃發亮。
「你們該走了。」艾娃.伊利諾瓦命令道。「你們已經知道了真相,試著忘掉吧!」
巴塞隆納陷入火海!
「瑪利亞?認得我嗎?我是奧斯卡,奧斯卡.德萊。還記得我嗎?」
「奧斯卡,你還是不瞭解他。」艾娃說:「我無能為力,一切操之在上帝手裡。」
隔天,報紙紛紛議論著城內的史上最大火災、皇家大劇院的古老歷史,以及劇院消逝如何一併帶走了沒入歷史的巴塞隆納的最後痕跡。港口的水面浮著厚厚的灰燼。灰燼不停飄落,直到暮色將近才停歇。從蒙特惠克山拍攝的照片,可以看到地獄般的惡火竄至天際的駭人景象。這起悲劇有了新的說法,警方表示他們懷疑有流浪漢佔據該處,其中幾個來不及逃出,葬身於殘磚碑碎瓦堆裡。沒人知道在高處穹頂相擁的兩具焦屍身分。正如艾娃.伊利諾瓦預期,真相逃過了人們的耳目。
老婦人安靜地望著我,坦然面對我發抖的雙手所握的槍。
「他並不想殺任何人,他只是想活下去。」
我緊盯著往上竄升的火焰,發現在高處的換景裝置台,有個融合繩索、布幕、滑輪、懸吊裝飾和小天橋的複雜裝置,一雙和*圖*書炯炯的眼睛正往下盯著我看,是柯維尼克。他一隻手像拎著玩具那樣抓住瑪麗娜。我看著他在架子間移動,跟貓一樣靈活。我轉頭,確認一樓已經陷入火海,二樓包廂也岌岌可危。穹頂的破洞猶如巨大煙囪,助長了火勢的蔓延。
「我不能丟下她,自己離開……」
她往後退,逃避著我。她的臉頰都是淚水。我們腳下的平台開始發出嘎聲。
沒有報紙提到艾娃.伊利諾瓦和米哈伊爾.柯維尼克的陳年故事,已經沒人感興趣了。我記得那天早上跟瑪麗娜佇立在蘭布拉大道一處書報攤前,《先鋒報》的頭版開了五欄:
「走我們來的路線出去不是比較容易嗎?」我問。「從您住的那層離開……」
第一聲槍響傳遍火場。我睜開眼睛,乍見艾娃.伊利諾瓦的身影,她跟我剛才一樣,一步一步往前推進,手中高舉著左輪手槍。柯維尼克的胸膛冒出黑色血液,彷彿綻放出一朵黑玫瑰。第二發子彈距離較近,擊毀了他的一隻手。第三槍,打中他的肩膀。我將瑪麗娜拉開。柯維尼克步履蹣珊,走向艾娃。黑衣婦人緩緩前進,她的武器冷酷地瞄準他,我聽見柯維尼克呻|吟。第四槍擊在他的腹部打出一個窟窿。第五和第六聲槍響,他的眉間被打出黑色的小洞,一秒後,柯維尼克雙膝落地。艾娃.伊利諾瓦放下手槍,奔到他的身邊。
她不顧我的叫喊,走出門外,消失在包廂外的迴廊。短短幾秒,火焰就兇猛地擴散,吞噬著沿路的所有東西。熊熊烈火賦予大劇院新的面貌。我感覺一股熱氣襲來,木頭和圖畫的焦味燻得我頭昏腦脹。
「我們不會透露您的秘密。」我加以保證。
忽然,有人掀去我們頭上的腐爛木條,光線猶如利刃鑽了進來,刺得我們睜不開眼。然後,有個物體重重地摔在我們腳邊,是一具屍體——克拉雷。他的雙眼已然空洞,失去了生命的氣息,手上抓著的槍,槍管還冒著煙。他的身上沒有明顯外傷,但有地方不太對勁。瑪麗娜看向我的上方,發出呻|吟。它們用蠻力扭斷了他的頸椎,他的臉轉到背後去了。一抹黑影遮住我們,我看到黑蝴蝶如摯友般停在柯維尼克身上。我愣住了,沒注意到柯維尼克的存在,直到他的利爪穿過變軟的地板,掐住瑪麗娜的喉嚨。我還來不及抓住瑪麗娜,她就被他猛地拉走。我大叫她的名字。這時他開口對我說話,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的聲音。
「我不曉得她知不知道。」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趕緊衝向木頭階梯,每跨出一步,都能感覺呈鋸齒狀往上盤旋的階梯在腳下搖搖晃
www.hetubook.com.com晃。到了三樓的高度,我停下腳步,抬頭往上看,不見柯維尼克的蹤影。就在此時,我感覺有雙爪子攀住了我的背。我轉身想掙脫死命不放的箝箍,眼前所見,是一個柯維尼克的再生偶。克拉雷的子彈轟掉了它的一隻胳膊,但沒殺死它。它有頭長髮,從臉孔判斷,從前應該是個女人。我舉起左輪手槍瞄準,但嚇阻不了它的動作。忽然間,我非常確定看過這張臉。火光照亮了它眼裡殘存的東西。我的喉嚨變得乾澀不已。
她不理會我的叫喊,繼續前進。我在中央的大理石階梯追上她,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攔了下來。她用力掙扎想擺脫我。
「瑪利亞,拜託……」
「交響樂團樂池下方有條地道,能穿越觀眾席到達前廳。」克拉雷指示我們,視線依然緊盯著穹頂。「你們會在主要的露天台階下找到通往甬道的小門,走那條路可以到一個火場逃生口……」
我點點頭,帶著瑪麗娜離開鋼樑,來到建築的飛簷,再從那兒到副翼的屋頂,成功逃離火場。我們回頭看了她最後一眼。黑衣婦人抱住米哈伊爾.柯維尼克,熊熊惡火勾勒出他們的身影,最後將他們完全吞噬。我想我看見他們的灰燼隨風揚起,飄上巴塞隆納的天空,直到黎明將他們永遠帶走。
我點點頭,似乎看到她露出一生中最悲哀的微笑。
一團火焰燒毀了懸掛主要布幕的木樑,磨損的布料化為火球,往下墜落,吊著布幕的繩索變成一條條著火的皮鞭四處散落,我們站立的小天橋遭受波及而著火。我再次對柯維尼克的女兒伸出手。
柯維尼克的女兒——或者說住在她軀殼裡的生物——停頓半晌,猶豫著。
「我只想拯救米哈伊爾的靈魂。」她說。
「她知道嗎?」她問。
「不行,它們已經守在那裡了……」
「瑪利亞?」我結結巴巴。
「我不知道您能不能拯救柯維尼克的靈魂,但您能救瑪麗娜一命。」
「你當真能狠下心開槍殺我?」她問我。
她吐出這句話便轉身離去。
我奔向三樓的某個出口。我得找到艾娃.伊利諾瓦,才能救瑪麗娜一命。
瑪利亞.雪利盯著我不放。有那麼一瞬間,她的目光出現了生命的光芒。我看見她滴下眼淚,抬起了手,她注視著連接手臂的金屬利爪,哀號不已。我對她伸出手,瑪利亞.雪利渾身顫抖,往後退了幾步。
「不要!」
當我爬上最高樓層時,整座建築已然搖搖欲墜。我衝到長廊盡頭,尋找通往換景裝置台的拱頂。忽然,有扇門脫離了門框,被火焰吞噬,長廊陷入火海,我被困住了。我絕望地東張西www.hetubook.com.com
望,只發現一個出口,就是通往外面的窗戶。我靠近被煙霧燻得模糊的玻璃,看見對面有道狹窄的壁架。惡火朝我撲來,窗戶的玻璃碎了一地,彷彿被地獄之風拂過。衣服開始著火,我可以感覺到火燒上皮膚。我快喘不過氣了。我跳上壁架,夜晚冰冷的空氣迎面襲來,我看見腳下好幾公尺、蜿蜒而過的巴塞隆納街道,那景象教人雙腿發軟。大火已吞噬了整座皇家大劇院,支架轟然崩塌,化為灰儘。歷史悠久的正面門牆,恍若雄偉的巴洛克宮殿般昂然矗立,成了喇瓦區中心的火焰教堂。消防車的警笛聲嗚鳴響著,彷彿因無能為力而難過。就在圓形拱頂的鋼條交會處,柯維尼克緊緊箝住瑪麗娜。
「它們來了。」路易.克拉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語氣陰沉。
我們穿越地道,裡頭的寬度應該不及一公尺、高不到一公尺半。我們得彎下腰才能通過,還得扶著牆壁,以免失去平衡而跌倒。才往前走了幾公尺,就發現頭頂傳來腳步聲。它們正穿過觀眾席,追蹤我們。槍擊聲愈來愈激烈。我不禁自問在被那群怪物撕裂之前,克拉雷還能撐多久、還剩多少子彈。
「人們永遠都不會說出真相。」艾娃.伊利諾瓦回答。「走吧!」
克拉雷指示我們跟著他,離開化妝間。皎潔的月光穿過玻璃穹頂,在舞台上投射出一個四方形,幾抹舞動的影子重疊其上,米哈伊爾.柯維尼克和他的活偶大軍出現了。我抬起頭,看到約莫有十來個身影。
「奧斯卡,不要!」瑪麗娜哀求。
克拉雷也看著同樣的方向,我在他眼中看見恐懼。一個活偶倏地用力跳上屋頂。克拉雷扣住扳機,瞄準目標。那個活偶繼續敲打,不用幾秒,玻璃就會碎裂。
「克拉雷會怎樣?」
我瞅了克拉雷一眼,在他眼裡看到赴死的決心。一秒後,穹頂的玻璃罩碎成千萬片,一個狼形活偶撲上舞台,高聲嗥叫。克拉雷射穿它的頭顱,但他上方已經出現其他活偶,我立刻認出中間的那個就是柯維尼克。在他的指揮下,活偶大軍全都往下爬進了劇院。
「艾娃!」當我終於找到她時,不禁放聲大叫。
「拜託,牽著我的手。」
「沒有人能取代上帝,就算您也不能。」我開口,提醒她曾說過的話。
瑪麗娜抓住我,拉著我離開。
「老天爺……」瑪麗娜跟我低呼道。
我沒答腔。我不知道答案,只知道我滿腦子都是瑪麗娜被柯維尼克抓住的那一幕,還有再過短短幾分鐘,皇家大劇院將陷入火海,變成人間煉獄。
「艾娃?」我喊道。
我呆了好幾秒,張口結舌,吐不出半個字,但擔憂很快把我拉回www.hetubook.com.com
現實。我在克拉雷的屍體旁蹲下,試圖拿走他的武器。他手部的肌肉抓住最後一刻的恐懼,食指緊緊扣在扳機上。我一根一根地掰開手指,終於拿到了我要的東西。我打開彈匣,確認裡面已經沒有子彈了。我探進克拉雷的口袋摸索,在外套內袋摸到了第二批子彈,六個彈頭鍍金的銀製子彈。這個可憐的男人還來不及裝上第二批子彈。那個他曾經為之奉獻一生的朋友,搶在他能有所行動前,以猛烈粗暴的力道奪去了他的生命。或許這麼多年來,克拉雷一直害怕這樣的重逢,他沒辦法對米哈伊爾.柯維尼克——或者,他的空殼——開槍。真相究竟為何,如今也不重要了。
我拿起玻璃瓶,高舉在柯維尼克眼前。他一把推開瑪麗娜,她的身子幾乎懸在半空中,我聽見她的尖叫。接著,他攤開利爪,他的意思再清楚也不過。我的前方只有可充當橋樑的鋼樑。我往前邁進。
雪利醫生的子彈讓舞台上屍橫遍野,有些活偶甚至被穿刺在包廂上方的吊燈上。路易.克拉雷帶走了追隨柯維尼克的一群野獸。乍見畸形怪物的戰敗殘骸,我忍不住想,對它們而言,這算是最好的結局了。失去生命氣息,它們關節的銜接和身體組成零件的不自然,愈發突兀明顯。有個再生偶仰躺在前座區的走道上,嘴巴大開。我跨過它。它雙眼的空洞讓我全身發冷,眼底空盪盪的,什麼都沒有。
好奇的民眾和早起的路人爭相購買剛出刊的報紙,疑惑到底是誰放的火,讓天空一片灰濛濛。我們慢慢走向加泰隆尼亞廣場,與此同時,灰燼彷彿死氣沉沉的雪花,不停飄落在我們的四周。
那個再生偶看著大火,彷彿在其中看到了什麼。她朝我丢來我不明白的最後一眼,然後抓住一條落在平台上燃燒著的繩索。火舌竄上她的手臂、身軀、頭髮、衣服和臉孔。我目睹她像具蠟製的娃娃燃燒,直到她腳下的木板鬆動,她的身體墜落深淵。
她在我記憶中天使般的模樣已經蕩然無存,她的美麗已遭玷汙,取而代之的是一頭喪心病狂、令人退避三舍的怪物。她的皮膚還沒腐壞,柯維尼克的動作真快。我放下手槍,想對這個可憐的女人伸出手,或許還有希望救她。
她抱住他,像哄孩子那樣輕輕拍撫。他們四目交接,我看見她泛著兩行淚,輕撫著他駭人的臉龐。
「他抓走了瑪麗娜,如果不把萃取液給他,他會殺了她。」
我顫抖不已,攀上地道的牆壁來到觀眾席,去找瑪麗娜。
我的視線落在狹窄的鋼樑上,鼓起勇氣往前走,感覺到鞋底隨著步伐慢慢融和-圖-書化。惡火席捲而上的窒悶熱風在我四周怒號。一步接著一步,我緊緊盯著鋼樑,猶如雜耍表演者。我往前看,眼前的瑪麗娜嚇得花容失色。只有她一個人!我正想上前抱住她時,柯維尼克卻從她身後鑽了出來,再次抓住她,讓她騰空。我掏出玻璃瓶,學他將東西懸在半空中,讓他知道如果不放人,我就要把東西丟進火裡。我想起艾娃.伊利諾瓦的話:「他會殺掉你們兩個……」於是我打開玻璃瓶,往底下的深淵倒了幾滴。柯維尼克將瑪麗娜推去撞一座青銅雕像,接著朝我衝來,我跳開閃躲,玻璃瓶從我的手中滑落了。
我在逆光下盯著那瓶盛著萃取液的玻璃瓶時,聽到了那個聲音。瑪麗娜也聽到了。有東西在劇院的拱頂移動。
「快帶你的朋友離開。」她對我說,但沒有看我。
「你的朋友對你來說應該很重要。」
她停下腳步。我舉起手槍瞄準她,拉開保險的聲音在長廊迴盪,她回過了頭。
我回到舞台上,看見樓座的方向有一簇琥珀色燭光,靠近一看,發現是艾娃.伊利諾瓦。她拿著燭台,凝視著皇家大劇院的廢墟,她人生的廢墟。她轉身,慢慢舉高燭台靠近包廂破損不堪的天鵝絨破布,乾燥的布馬上燒了起來。燭火迅速吞噬了包廂的牆壁、牆面鍍金的琺瑯瓷和座椅。
她把瓶子遞過來,我將武器放到地上,伸出雙手接過瓶子。我打量著瓶子,感覺心中終於放下一顆大石頭,正當想道謝時,艾娃.伊利諾瓦已經離開了,手槍也跟著消失無蹤。
「奧斯卡,你我是同路人。我們都孤零零,注定愛上沒有救的人……」
萃取液碰到燒紅的鋼鐵,蒸發了。柯維尼克的利爪及時抓住瓶子,裡頭只殘存幾滴而已。他的金屬手收緊,玻璃瓶應聲碎裂,幾滴碧綠色液體滑過他的手指。火焰照亮了他掩不住怨怒的臉龐。他開始往我們靠近。瑪麗娜抓緊我的手,力道驚人。她閉上了眼睛,我也一樣。我聞到柯維尼克腐臭的氣味近在咫尺,作好他就要攻擊的心理準備。
她緩緩點頭,拿出那個呈碧綠色的玻璃瓶。
「如果你不想看到朋友缺手缺腳,就把瓶子拿來給我。」
「不要!」我驚叫。
「你不瞭解他。」她回答。「如果你把萃取液給他,他會殺掉你們兩個,然後就沒人能阻擋他了。」
我走近舞台,爬到上面,艾娃.伊利諾瓦的化妝間燈還亮著,但是裡面空無一人。空氣中彌漫著腐肉的氣味,牆壁上的老照片留下手指撫過的血跡,是柯維尼克。我聽見背後傳來窸窣聲,於是舉起左輪手槍回頭。腳步聲遠離了。
艾娃.伊利諾瓦看了看我們四周。濃煙已從階梯盤旋而上,時間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