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他應該是個智者。」
「我們只記得從沒發生過的事……」
那幾天直到開學前,我幾乎都躲在房裡沒有出門。我試著想閱讀,書上的文字好像飛個不停。我站在窗邊打發時間,眺望遠處海爾曼和瑪麗娜的家,回去那裡的念頭不知在腦海中飄過幾次,我也不只一次走到通往屋子圍欄的巷道口。樹叢間不再有海爾曼那台留聲機的樂聲飄揚,只聽見颼颼的風聲颳過光禿禿的枝椏。每天晚上,過去幾週發生的事不斷在我眼前重演,直到我筋疲力竭,終於陷入焦躁、狂熱又令人窒息的睡夢之中。
「聖誕節假期間,你一個禮拜在外。你能告訴我到哪兒去了嗎?」
「我不知道。」我回答。
「奧斯卡,如果你打算瞞我,我們繼續談就沒有意義了。」
塞奇神父走近窗戶,凝望我們下方彷彿海市蜃樓的城市。他轉身,似乎看透了我的思緒。
這年的最後一天,花園的噴泉結凍,我怕跟瑪麗娜共處的日子也到了盡頭。我很快就要回去學校了。我和*圖*書們就著燭光度過平安夜,聆聽遠處傳來沙利亞廣場教堂的鐘聲。外頭大雪紛飛,星星彷彿毫無預警地從夜空隕落。午夜時,我們低聲聊天慶祝。我想找尋瑪麗娜的目光,但昏暗掩飾了她的臉孔。那天夜晚,我抽絲剝繭,試著釐清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竟遭到如此對待。我可以感覺得到隔壁房間裡的瑪麗娜,想像著她仍清醒,就像被激流隔開的孤島。我舉起手輕叩牆壁。白費力氣,我得不到回應。
神父的目光暗了下來。
我打包好行李,寫了張紙條向海爾曼和瑪麗娜道別,感謝他們的招待。某種無以名之的東西碎了,令人難以承受。破曉時,我將紙條留在廚房桌上,邁開返回寄宿學校的腳步。我很確定瑪麗娜站在窗口,目送我離開。我揮手道別,期盼她看到這一幕。我的步伐,在荒無人煙的街道雪地上印下了足跡。
「我說真的。」我說。「我跟家人在一起……」
「我不覺得。」我粗魯地打斷,但馬上後悔了。
「不是。」塞奇神父回答。「不過他是個好人。奧https://www.hetubook•com.com斯卡,新年快樂。」
二月,太陽露臉,冬陽融化了覆蓋城市的冰雪和冰霜,這讓我打起了精神,在某個星期六,來到瑪麗娜的家。圍欄用鏈子鎖上了,樹林再過去的宅邸看來前所未有的荒涼,剎那間我以為自己神智不清,難道之前的事都是我的想像?那棟鬼屋裡的父女、柯維尼克與黑衣婦人的故事、弗洛利安探長、路易.克拉雷、死而復活的再生偶,還有命運狠毒之手一一帶走的人物?莫非瑪麗娜和她心愛的海灘只存於我的夢中?
塞奇神父和我的同學傑夫聽到我的驚叫趕到,我慢了好幾秒才認出他們。塞奇神父檢查我的脈搏,傑夫滿臉疑惑地看著我,他以為最好的朋友已經徹底瘋了。他們一直守在我身邊,直到我再次睡去。
皇家大劇院火災後幾天,寒流抵達巴塞隆納,整座城市變成銀白世界,從港口到提比達波峰頂都覆蓋一層白雪,這是這麼多年來的頭一遭。瑪麗娜、我和海爾曼靜默不語,逃避彼此的目光,一起度過了聖誕假期。瑪麗娜和_圖_書對發生的事幾乎隻字不提,我發現她避開我的陪伴,寧願躲在自己的房間寫東西。我跟海爾曼在大客廳就著溫暖的爐火,下了不知幾盤棋賽好打發時間。我凝視著飄落的雪花,等待跟瑪麗娜獨處的時刻,一個一直不曾到來的時刻。
有關瑪麗娜、還有我們共同經歷之事的恐怖回憶,讓我無法思考,食不下嚥,語無倫次。唯有她能分擔我的憂慮,我對她陪伴的渴望,讓我開始身體不適,感到內心痛苦難熬,沒有任何事物或任何人能幫我減輕痛苦。我變成了走廊上的黯淡灰影,影子融入了牆壁之中。日子就像掉落的枯葉逝去。我期盼瑪麗娜能捎來希望見我一面的紙條、訊息,或給我一個簡單的藉口,讓我能奔回她身邊,打破我們之間似乎一天天拉開的隔閡,但期盼落空。我回到了曾和瑪麗娜去過的地方打發時間,坐在沙利亞廣場的長凳上,希望看到她路過……
「奧斯卡.瑪麗娜說您想成為建築師。」
「瑞士人真是奇特的民族。」他說:「其他人和_圖_書都想藏匿罪惡,他們卻把罪惡和烈酒包在銀箔裡,再以令人咋舌的高價販售。首長寄給我一大盒蘇黎士巧克力,我找不到人一起分享,我需要有人在寶拉太太發現之前幫我一個忙……」
海爾曼假裝對一切視而不見,試著跟我聊天、鼓勵我。
「跟我的家人在一起。」
我點點頭,但其實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了。我在夜裡輾轉難眠,拼湊著我們共同經歷過的故事片段。我想揮去腦海中柯維尼克和艾娃.伊利諾瓦糾纏不去的幽魂。我不只一次想去拜訪老邁的雪利醫生,告訴他事發經過。但我鼓不起勇氣面對他,無法解釋我是如何目睹他視如己出的女兒香消玉殞,以及他最好的朋友被大火所吞噬。
「我有個好朋友說過,問題就像蟑螂。」當他想講嚴肅的事情時,總以開玩笑的口吻帶過。「如果把牠們揪出來,曝曬在光線下,就會驚慌失措地逃了。」
其他住宿生再過幾天才會返校,四樓的房間就像寂寞的湖泊。我正在整理行李時,塞奇神父來到房間,我禮貌性地打聲招呼,繼續整理衣物。
一月底,塞m•hetubook.com•com奇神父找我到他的辦公室。他一臉陰鬱,帶著銳利的目光,問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天夜裡,我驚叫著醒來,全身冷汗濕透,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我夢見自己回到柯維尼克的下水道。我追著瑪麗娜,卻跟不上她的腳步,直到發現黑蝴蝶覆蓋她全身;但是趕跑黑蝴蝶後,只剩下一片空洞、冰冷,無法解釋。那是讓柯維尼克瘋狂的惡魔,是藏在黑暗最底層的空無。
一個禮拜後,開學了。天氣陰沉沉的,玻璃黏附著霧氣,暗處的水管滴滴答答。我的老同學和他們的閒聊讓我覺得格格不入,他們聊著禮物、慶祝會,和我不能也不想跟著分享的回憶。我不懂哲學家休謨(Hume)的作品有何重要,或者偏微分方程式能做什麼,它們能讓時間倒流,改變米哈伊爾.柯維尼克和艾娃.伊利諾瓦的命運,或者我的命運嗎?
「放心,有我在。」我自告奮勇,卻不太有信心。
「或許我們談談,就能知道了。」他建議。
第二天,兩個月沒見到瑪麗娜之後,我決定重回那棟宅邸。沒找到答案,我絕不罷休。
「神父,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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