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瑪麗娜呢?」我問,幾乎語不成句。
「每一頁都是空白的……」
交談戛然停止。我們默默凝視著彼此許久,我看見瑪麗娜偽裝的面具慢慢褪去。
「海爾曼還好嗎?」她問我。
「你可以恨我。」這時她說。
「我很想你。」她說。
「如果你只恨我一點點,羅哈斯醫生不會囉唆。」她開口。「他相信這對白血球之類的東西會有幫助。」
「我?」
從計程車上往外看,聖保羅醫院彷彿飄浮在雲間的城市,建築都是高聳的樓塔和不可思議的圓頂。海爾曼換上乾淨的西裝,默默地跟我一起來。我帶著禮物包上所能找到最閃亮的包裝紙。抵達醫院後,瑪麗娜的主治醫生,一個叫達米安.羅哈斯的傢伙,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然後給我一連串指示:我不能讓瑪麗娜太累;我應該裝出正面樂觀的態度;她需要我的幫忙,而不是她反過來幫我;我不是到這裡哭泣、悲嘆;我要拉她一把。如果沒辦法做到,我最好打道回府,別打擾她。達米安.羅哈斯醫生年紀很輕,即使穿著白袍,還是帶著學生氣息。他的口吻嚴肅、充滿不耐,對我一點也https://m.hetubook.com.com不客氣。若是其他時候,我會把他當作自大的蠢豬,但他身上的某個東西告訴我,他還沒學會置身事外,隔絕病人的苦痛,而這種態度正是支撐他繼續行醫的力量。
「我也是。」
我等著。走道像條不斷綿延的柱廊,充滿病房和隱約的說話聲,一張張不知所措、充滿痛苦的臉龐靜靜與我擦肩而過。我一遍又一遍重溫羅哈斯醫生的指示:我是來幫瑪麗娜的。終於,海爾曼在門口現身,點了點頭。我吞吞口水,進入病房。海爾曼留在外面。
我看見她的脖子和後頸都留有怵目驚心的痕跡。我試著擠出微笑,把禮物遞給她。
「我很好。」
「親愛的奧斯卡,奪走她媽媽的病痛……」海爾曼低喃。「也快奪走她了,快奪走我的瑪麗娜了……」
「還好。」我扯謊。「他很累但還好。」
「瑪麗娜!」我呼喚。
風吹走了我的聲音。我繞著房子,尋找通往廚房的後門。門是開的,桌面空無一物,覆著一層灰。我進到屋內,靜悄悄地。我走到懸掛著畫作的客廳裡,瑪麗娜的母親從和*圖*書所有的畫中注視我,不過在我眼裡,那是瑪麗娜的眼睛。就在此時,我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嗚咽。
「那麼就一點點。」
我覺得快要喘不過氣了,有股想奔出病房的衝動。瑪麗娜用力握緊我的手。我禱告著,祈求她別發現我哭了,否則羅哈斯醫生會不准我再來探病。
我的眼皮彷彿鉛塊般沉重地閉上,世界在我的周圍倒塌,海爾曼再次抱著我。我就在這裡,在這間老屋的悲悽客廳裡,像個愚蠢的可憐蟲,跟著他一起哭了起來。與此同時,巴塞隆納的天空開始下起了雨。
海爾曼吐不出半個字。也不需要了。從他的雙眼,我知道海爾曼不是去聖保羅醫院看病,我知道和平醫院的醫生從沒幫海爾曼看病,我知道海爾曼抱著希望和歡喜心情從馬德里返家,跟他自己完全無關。瑪麗娜從一開始就騙了我。
這天是個霧氣茫茫的禮拜日。樹木的陰影與乾枯的枝椏,勾勒出蕭瑟的輪廓。教堂的鐘聲伴著我的腳步聲,我在擋住進出的圍欄前停步。我注意到枯葉上留有輪胎壓過的痕跡,不禁自問海爾https://m.hetubook.com.com曼是否又從車庫開出了那輛老塔克車。我像個小偷越過圍欄,鑽進花園裡。
「謝謝。」
「海爾曼……」
就在此刻,老畫家抬起頭。我從他的眼神看出了真相。我猛然明白美夢已逝,就像帶毒的冰冷匕首狠狠地刺進靈魂,無可挽回。
她再次握緊我的手,接著她支起身子,抱住我。
我在他面前跪下,拍拍他的手。
我別開視線,看向窗戶。
屋子籠罩著一片死寂,比以往都陰暗、荒涼。我在灌木叢中看見瑪麗娜的腳踏車,彷彿受傷的動物般倒下。車鏈已經生鏽,濕氣侵蝕了車把。我瞪著眼前的情景,覺得自己站在一棟只剩老舊家具和無形回聲的廢墟前。
她將書用力地抱在胸前。
病房內部呈長方形,陽光還沒觸地就已銷聲匿跡。高第大道在兩扇大窗戶外無止無盡地延伸而去,聖家堂的尖塔將天際割成兩半。房內有四張病床,彼此以粗糙的布簾隔開,布料輕薄到可以看見其他訪客的身影,彷彿中國皮影戲。瑪麗娜在右側窗邊的最後一張病床上。
「目前是空白的。」我回答。「我們還有一段精采的故事要講,我的故事是www.hetubook.com•com主軸。」
海爾曼縮在扶手椅裡,像座雕像一動也不動,唯一的動作只有流下淚水。我從沒見過跟他同年紀的男人哭成這樣。我的血液凍結。他失神地望著肖像畫,臉色蒼白、骨瘦如柴。和我最後一次見面相比,他老了許多。他穿著我記得的某套華麗西裝,但是皺巴巴的,骯髒不堪。我不禁自問他穿了幾天,又在那兒坐了幾天。
「不是你還有誰?」
「奧斯卡,讓我先跟她談談……」
「多謝你願意當我從沒擁有過的最好朋友。」她在我的耳邊呢喃。
「嗯,尤其是聽完羅哈斯醫生的千叮嚀萬交代之後……」
我們爬上四樓,穿過一條似乎沒有盡頭的走廊。醫院的氣味鑽進我的鼻子,那種混合了疾病、消毒水和芳香劑的味道。一踏進這裡,我立刻覺得內心僅存的一丁點勇氣像呼出的氣息消失無蹤。海爾曼先進去房裡。他要我待在外面,讓他先告訴瑪麗娜我來看她。我直覺瑪麗娜並不希望我看到她躺在病床上。
「不,我一點也不恨妳。」
我們目光交接的前一刻最難承受。她剪去頭髮,像個男孩。沒了長髮,我感覺到瑪麗娜彷彿被糟蹋,無以蔽身。我使勁咬和*圖*書著嘴唇,以免眼淚不爭氣地從內心深處湧上來。
我揚起眉毛,一副不知道她在講什麼的模樣。
「恨妳?我幹嘛要恨妳?」
她收下禮物,放在膝上。我靠過去,靜靜地跟她坐在一起。她牽起我的手,緊緊握住。她瘦了,醫院白色病服下,一根根肋骨依稀可見。她的眼睛下掛著黑眼圈,嘴唇細薄而乾燥,灰眸失去了往日神采。她那雙無力的手打開禮物,拿出裡面的書,翻了翻,然後抬起頭,充滿了好奇。
「那你呢?好不好?」
「我喜歡你的樣子。」我說,像打招呼似的。
「他們得剪掉我的頭髮……」她猜到我的想法,解釋道。「因為要接受治療。」
他的手是如此冰冷,嚇了我一大跳。忽然間,畫家抱住我,像個孩子般顫抖不已。我感到嘴巴乾澀。我也抱住他,讓他靠在我的肩膀上哭泣。我擔心是醫生跟他宣佈了最壞的消息,前幾個月的希望因而全數灰飛煙滅。我讓他發洩,同時疑惑著瑪麗娜到哪兒去了,怎麼沒待在這兒陪海爾曼……
「我騙了你。」瑪麗娜說:「你來還海爾曼的錶時,我就已經知道自己生病了。我是那麼自私,想交個朋友……我以為我們會慢慢地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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