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她是這麼表示的;但是她心裡所想的,則可能尚未說出口。當新的娜塔莎訕笑地做出聲明時,托特斯基開始陷入沉思,他拚了命想將那些支離破碎的思維整合起來,理出頭緒。這一想可就想了近兩星期,最後終於做出決定。托特斯基那時已年近五十,一個百分之百端莊穩重的男人,習性都已根深柢固。他在社會與人世的地位早就確定無疑,根基穩固得很。在這紅塵俗世裡,他最最珍惜和看重的莫過於自己,身體上的舒適與心靈上的平靜,對一個擁有高社會地位的人來說,這一切都很相稱。花了一輩子苦心經營起來的完美生活方式,豈容任何一絲的背離和撼動來破壞。另一方面,他的人生閱歷和睿智也火速明確地告訴他,此刻他面對的是個非常不尋常的人,一個會讓她的威嚇成真的女人,而且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她什麼都做得出來,尤其她對世上的一切毫無依戀,因而能不受誘惑。此外,顯然還有其他因素摻雜其中,某種精神上、心靈上的因子在騷動,某種狂野的浪漫的憤怒,天知道是為什麼、針對誰,某種永遠無法填滿的輕蔑感,遠非正常規範所能接受——簡單地說,那是某種荒謬而且無法見容於禮教社會的東西,任何正派的人遭遇到都得忍受的痛苦煎熬。當然,以托特斯基的財富和社會關係,他大可輕輕鬆鬆地耍些無傷大雅的小手段,讓自己擺脫種種不愉快。無論如何,娜塔莎是斷無立場傷害任何人的,好比在法律上,她甚至無法引爆任何流言,大的小的都不成,因為要管束她並非難事。不管怎麼說,一切全得看娜塔莎是否能下決心安分守己,像那些與她處在類似境遇的人一般,那也就是說,別太逾越常軌。托特斯基看準此點,他推測娜塔莎自己也十分明部白,在法律上,她根本傷害不了他,然而她心裡……她那晶亮閃爍的眼眸,可完全不是這麼看的。什麼都不在乎,尤其是她自己(對他這麼一個多疑又憤世嫉俗的人來說,在那一刻,恐怕得有相當的智慧與洞悉力,才能瞭解並相信她自很久以前就將自己置之度外了)。娜塔莎很能在謠言中自處,品嚐那種自我毀滅的沉淪況味,只要能嘲笑這個她厭惡異常的人,就算可能被送至西伯利亞作苦力也在所不惜。托特斯基從不否認自己懦弱,也不曾企圖遮掩,在性格上,他可以算是一個極度保守之人。打個比方說,假如他知道,他即將在婚禮上被謀殺,或者會在朋友面前,發生某件下流、荒謬、令人不快之類的事,他當然會感到驚慌,但倒不全然是為了會被殺、會傷得很重,或者顏面會掃地等等此類的事,而是因為事情發生的模式怎麼如此不合常理、不討喜。而這也正是他被娜塔莎緊掐在手裡的弱點,雖然當時她並未明言;他知道她曾經仔細分析過他,並且徹頭徹尾地瞭解他,因此清楚何處是他的致命傷。反正那樁婚事也還在試探階段,托特斯基遂斷了這個念,向娜塔莎妥協。
因此,當托特斯基探詢他們的意見時,他們幾乎毫不懷疑地確信兩姊妹中必有一人願意成全他們,尤其托特斯基又不在乎嫁妝。於是,老於世故的將軍立刻對托特斯基的求婚予以熱切回應。此後,由於情況特殊,托特斯基也暫時極端小心地注意個人舉措,此刻除了試探之外,什麼也不做,因此就由父母若無其事地將這一切轉達給女兒們,一副希望渺茫的模樣。結果他們得到的答覆,就算不十分肯定,也足堪教人放心——據她們的意思,長女愛莉珊德拉最有可能答應。她是個有主見的女孩,古道熱腸又敏慧,而且非常具親和力;她的確可能樂於嫁給托特斯基,而且一旦同意,就必定會信守承諾。她不喜炫耀,而且能撫慰丈夫,讓日子過得愉悅又舒適。她絕不是那種會小題大作、無端挑起軒然大|波以威嚇丈夫的人。她很漂亮,雖然不是那種引人注目的亮麗的美。但還有誰能更適合托特斯基呢?
葉芃秦家的三個女孩全都有著結實的身子,修長、健美的肩線,如花盛放,胸部豐實,還有著強壯近似男性的有力臂膀;這全是由於她們體魄強健、喜歡偶爾享用美食、又無意作柔弱女兒態的結果。她們的媽媽,也就是將軍夫人,莉莎薇塔.波雷柯芬娜,有時會對她們毫不收斂的好胃口不以為然,但是她的許多意見——儘管她的女兒們仍然尊重她——說了也是白說,早年那種不容懷疑的權威作風早就不管用了。簡要地說,一點不假,只要這三個女孩聯手出擊、同聲相應,就多半能獲勝,她發現在不損及顏面的原則下,與其爭論還不如妥協來得省事。誠然,她的脾氣向來非常拗,絕非那種易於妥協之人,而且她還拒聽任何理由;因之年復一年,莉莎薇塔變得更加焦躁而偏執,甚至到了有些古怪的地步,幸虧她有個溫順而訓練有素的丈夫在身邊,能讓她發洩積累過多的怒氣,待暴風雨掃過之後,家庭恢復和圖書和睦,日子又能順利過下去。
說到最後,為了清楚表達這一切(說明一切的合乎常情),她變得暴躁沒耐性,葉芃秦將軍十分高興,認為事情已有了結論。然而,即便是此刻,懦弱得要命的托特斯基仍然心存疑慮,總害怕在美麗的話語後面暗藏陷阱。不過,談判還是順利進行下去了;對這兩位好友來說,整個策略的主要依據,就是假設娜塔莎也喜歡蓋亞這點,也逐漸清晰,而且更具雛形,因此連托特斯基也不時感到,情果有成功的可能。同時,娜塔莎還和蓋亞討論過此事,說得不多,彷彿她的矜持及時提醒自己這話題很乏味。她承認並默許他的愛,但堅持她保有完全的行動自由;直到婚禮舉行前的最後一分鐘(應該會舉行婚禮吧!),她都保有拒絕的權利,她絕對允許他也保有相同權利。不久,蓋亞也意外得知娜塔莎已確實知道他的家人對這樁婚事及她個人所懷藏的諸多不滿,家裡的氣氛就是明證;她不曾對他提及此點,儘管他日日期待她開口。
聖彼得堡的五年生活匆匆過去,不用說,此時情勢自然早已明朗化。托特斯基的處境絲毫不值欣羨;一旦扮演過懦夫的角色,就再無翻身之日,這真是最糟的一點。他怕她——而且不知為何——他就是怕娜塔莎。有好一段時間,前兩年吧!他開始懷疑娜塔莎想嫁的人是他,只是那過強的自尊心讓她選擇沉默,頑強地靜候他開口求婚。站在她的立場,這樣的要求實在怪異;托特斯基皺緊眉頭,思索再思索。後來發生了一件事,使他相信就算自己開口求婚,也不會被接受,他很吃驚,而且有點不快(這就是男人的心思!)。他花了好長的時間都無法明白箇中理由,他認為唯一可能的解釋是這個「丟人現眼又古怪的女人」已經驕傲到了瘋狂的地步,比起取得永久合法的地位,並擁有崇高的顯貴身分,以拒絕來傳達她的輕蔑,反而更能讓她快活。最最糟糕的是娜塔莎顯然是勝利的一方。不管多吸引人,她不曾向任何物質的誘惑低頭,雖然她接受了托特斯基所安排的闊綽生活,但她始終儉樸度日,五年來幾乎什麼也沒攢下。托特斯基使出最狡猾的手段,好掙脫她的枷鎖:在出色的共犯們協助下,他以高超技巧、不著痕跡地誘引她,並且將各式各樣理想的誘惑擺到她跟前。不論這些理想誘惑的化身是王孫貴胄、輕騎兵、大使館祕書、詩人、小說家,還是社會主義者,全都無法打動娜塔莎的芳心。彷彿她有副鐵石心腸,她的感情早已永遠枯竭凋萎。大多數時候她都獨自一人,讀書,甚至做研究;她喜愛音樂。她的交遊圈很小,總將大部分的時間耗在某些貧窮、有點可笑的小公務員妻子身上,結交了幾名女伶和老婦人,和某個受敬重教師的家人感情很好,這個成員眾多的家庭還報以同樣的熱愛,大門永遠為她敞開。一個晚上常有五、六個友人來探訪她,不會再多。托特斯基也經常來看她。近日,葉芃秦將軍也和她相熟起來,著實費了點勁。於此同時,某位年輕的官員卻輕而易舉地達成同樣的目標;他就是斐迪契訶,一個專說些下流笑話的粗鄙人,明明是個大酒鬼,卻自命機智風趣。她還認識某個叫匹茲辛的古怪年輕人,模樣端整,為人謙遜,就是身材矮小了點,他出身貧寒,目前靠放高利貸維生。最後,她也因介紹認識了蓋亞……結果讓娜塔莎贏得了一種怪異聲譽,人人都知道她是個大美人,但也僅止於此;沒有人能吹噓自己蒙她垂青,也沒有人能傳述任何關於她的故事。這樣的聲譽,她的教養、她的優雅談吐,以及她的機智——這一切讓托特斯基更加堅信他的盤算是正確的。就在此時,葉芃秦將軍開始積極介入故事之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
還有其他許多值得一提之事,像是有關這對組合的宗族歷史與他們周遭所發生的事件,以及隨之而來的談判,如我們先前喋喋不休者云云,而且,再怎麼說,那些事件也都是些影影綽綽的傳言。例如,托特斯基以為娜塔莎和葉芃秦的女兒們彼此有心結——最不可能發生的事。另一方面,還有一個可怕的謠言逼使他不得不相信:他聽說,娜塔莎完全清楚蓋亞是為了錢才娶她,他不過是個雜碎——善妒、偏執又貪婪,一個只圖己利的無人性傢伙;早先蓋亞確實熱情地追求著娜塔莎,但當這兩位朋友決定為了自己的目的,利用此互動對等的情感,並藉由將娜塔莎賣給蓋亞作合法妻子來收買他時,他便開始惡毒地憎恨起她。愛與恨不可思議地在他心底糾結,雖然在痛苦掙扎之後,他還是同意娶這名「恐怖的女人」,卻在心裡賭咒,非狠狠報復她,「讓她好看」不可,因為他該靠自己促成此事才對。這一切娜塔莎想必都心知肚明,而她心裡也自有盤算。托特斯基是如此焦躁,以致也不再向葉芃秦傾吐他的憂心;無論如何,時機到了,hetubook.com.com任何軟弱如他的男人都能在此刻重振精神,情緒高漲。例如,當娜塔莎終於答應兩位朋友將在她生日傍晚做出最後決定時,他欣喜非凡。另一方面,諸多傳說中最荒誕最不可能的謠言,就是牽涉到極可敬的伊凡.菲德洛維齊.葉芃秦的那樁,哎呀呀!也愈來愈有譜了。
要是我們到此暫停,轉而陳述某些事情,以清楚交代一開始所提及的將軍家人間的關係和所處環境,應該無礙故事的主要發展脈絡。方才已經說過,將軍雖算不上是個受過教育之人——相反的,他總是宣稱自己「自學」出身——卻絕對是一名經驗豐富又富機智的丈夫和父親。撇開別的事不說,他就從不催逼女兒們結婚,不叨念她們,或者站在父親的立場過度擔憂,為她們的幸福煩心,那是父母們自然而然、不經意就會產生的行為,即使在那些最開通、擁有最多成年女兒的家庭裡,也常常上演這樣的戲碼。他甚至成功說服莉莎薇塔在此點上贊同他,儘管那是件相當艱鉅的任務——艱鉅是因為違反自然;然而將軍的論點總是極具說服力,而且還有明擺在眼前的事實可資佐證。假如女孩們擁有完全的自由決定自個兒的終身大事,那麼她們自然能在適當的時機立定決心,事情就會進展神速。為了一償心願,她們絕對不會再反反覆覆,或者雞蛋裡挑骨頭,東嫌西嫌;就留給父母去保持清醒,並且盡可能不妄加質疑,小心監看著任何怪異的選擇,或者反常的現象,然後,掌握住適當時機,盡全力協助並催化這樁韻事,讓其水到渠成。結果形成一個事實,她們的財富和社會地位每年呈等比級數成長,那也就是說,時間拖得愈久,女孩們的獲益就愈大,猶如未來的新娘。然而,儘管有這些無可爭辯的事實,還是出現了人算不如天算的局面。十分意外地,事情總是這樣,突然間,長女愛莉珊德拉也二十五歲了。幾乎在同一時間,托特斯基,一個身分地位崇高、財富殷實的社會菁英分子,再次宣稱他渴望結婚已久。他年約五十五,舉止優雅,並具備罕見的精緻品味與涵養。他希望能娶一位好女孩,而且他可是出了名的懂得欣賞美女。他與葉芃秦將軍私交不錯,後來又因共同經營某項生意而頻頻往來。他曾在與將軍閒談中透露他的願望,也就是說,希望聽聽友人的忠言與意見:如果向他提親,娶他任何一名女兒是否可行?這不啻是在葉芃秦將軍愉悅平靜的家庭生活裡,投下一顆炸彈。
當托特斯基禮貌地請求他就其中一名女兒、給予友情忠告的同時,他也以最富騎士風範的方式,做了一番坦誠告白。他透露,決意不計一切代價,也要爭取到自己的自由;即使娜塔莎親自宣布今後將還他平靜,他也無法安心;口頭上的保證對他是不夠的,他要的是最無疑義的可靠擔保。他們達成共識,決心步調一致。一開始,他們決定採取最溫和的手法,也就是說,運用那無可替代「最高貴的誠心」。兩人一起去探望娜塔莎,托特斯基開門見山地道出自己的壓力有多沉重,處境多難堪;他百般責難自己,坦承對於早先對待她的方式,之所以始終不曾悔悟,是因為他根本就是個登徒子,毫無自我克制的能力,但是如今,他想結婚了,找到門當戶對的好對象,而這樁完美婚事的命運全掌控在她手上。簡單地說,他得仰賴她的寬宏大量。接著,葉芃秦將軍開始站在一名父親的立場說話;他用詞審慎而明智,儘量不顯得悲情,表明自己完全承認她有權決定托特斯基的命運,並適時流露謙卑的態度,說眼下他女兒的未來,可能另兩名女兒亦然,全得倚仗她的決定了。對於娜塔莎的問題:「你們到底想要我做什麼?」托特斯基回應以同樣赤|裸裸的直率,承認過去五年來他內心是如此飽受威嚇,即使現在,他的心也無法獲得平靜,除非娜塔莎出嫁。他立刻接下去說道,提出這樣的要求實在很不合理,尤其他根本毫無立場。但他注意到,也確實知道一件事,有個出身非常高貴的年輕人,她也認識,經常接見的,風趣的蓋亞,對她深深愛慕已久,而且願意竭半生之力來完成這個僅有的願望,就是贏得她的愛。多年以前,出於友誼和一顆年輕赤誠的心,蓋亞就曾對托特斯基完全坦白過,而葉芃秦將軍,他的恩人,也知悉此事許久。結果,娜塔莎也十分清楚這名年輕人對她的情感,而且任其滋長,不加阻攔,除非托特斯基完全搞錯了。當然,要他提出這件事比任何人都難。但是假若娜塔莎願意允諾,他,托特斯基,除了自私和想達到個人目的之外,也多少還是為她著想的,那麼,她將瞭解到長久以來,看著她孤寂過日子的感覺有多苦惱,多不習慣。她的存在是如此曖昧不清,對重新展開的生活完全沒有信心,如此一個美妙的重生機會,大可讓她在愛與家庭的溫暖裡找到新的出發方向;這簡和_圖_書直是糟蹋她的天賦,或許那正是一種了不得的天賦,任自己耽溺在痛苦之中,不肯自拔。事實上,這是頗浪漫主義的作風,既與娜塔莎理性的思維不搭,也配不上她高貴的心靈。再說一次,要他開口提這件事,比任何人都難。末了,他說道,假如他十分誠懇地表示未來將提供給她總數七萬五千盧布的錢,希望她不要嗤之以鼻。緊接著又解釋道,這筆錢是他心甘情願要過到她名下的;換句話說,那並不是一種補償……而且,最後還說,為何不考慮並原諒他想讓自己良心好過些的欲望,人性不都這樣的嗎?等等等等,在此等時機,此種主題下,所說的每一句話,也全是出於人的天性。托特斯基口若懸河、鉅細靡遺地敘述著,順道補充一句,可以說,這還是他第一次提起七萬五千盧布的稀奇事,就連坐在一旁的葉芃秦將軍都未曾聽聞,簡而言之呢!根本無人知曉。
這個複雜又棘手的「情況」(用托特斯基的話來說)始於很久很久以前,是十八年前發生的事吧!中部有一個省分,與托特斯基最富庶的地產之一相毗連,那裡住著某個可憐的窮地主,靠著微薄的財產過活。此人向來以運氣背出名,眾所周知的災難,他一樣也沒倖免過。菲利普.亞歷山卓維齊.巴洛希可夫是名退了休的官員,出身相當好,事實上比托特斯基還要好。債臺高築加上財產全拿去抵押,他藉由拚了老命的苦幹,幾乎就像農夫般辛勞,總算將手上一點值錢的東西變成了產權。這點最微不足道的成功卻讓他洋洋得意,滿懷希望、容光煥發地到鎮上過了幾天,並和一個主要的債權人碰面,要是可能,達成最後的協議。就在他到鎮裡的第三天,村裡的長老便心急如焚地騎馬趕來,告訴他,他的祖厝已在「前一天正午時分失火燒了」,更糟的是,「她的妻子不幸喪生火窟,幸而孩童無恙」。就算堅強如巴洛希可夫,「一個早遭命運凌虐慣了的人」,也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不出一個月,他便死於熱病。殘破的農莊,連同無主的佃農,一起賣了以清償債務,而寬宏大度的托特斯基則擔起兩名遺孤的撫育之責。托特斯基有個德國籍的地產管理人,是個退休的公務員,家中人口眾多。從此,巴洛希可夫那兩名分別為六歲和七歲大的幼|女,就和該名管理人的孩子一同生活。不過沒多久,小的那名女孩罹患了百日咳,最後只剩娜塔莎獨活在世上。在托特斯基方面,長期旅居國外的他,很快就將這兩名小孩忘得一乾二淨。大約五年後,托特斯基路過鄰近地區,想起該去自己的產業巡視巡視;突然間,他注意到,有個可愛的小女孩和德國家庭同住,約莫十二歲,一個聰慧的小東西,活潑又漂亮,已經可以看出將來必會是個大美人兒;在品賞女性美這點上,托特斯基是絕對不會出錯的。因此這回,他雖然只在自家的產業上停留數天,卻設法將一切安排妥當,讓小女孩的教育環境有了大幅的改善。他為她延請了一名為人正派的中年家庭女教師,瑞士人,受過高等女子教育,已經訂婚;她是個有教養的女子,除了法文之外,還能教授多種其他課程。她也住進莊園裡,小娜塔莎的學識有長足進步。四年後,此教育階段告終;女教師離開。在托特斯基的指示和授權下,某個女貴族,同時也是個地主兼托特斯基的鄰居——不過這回是在另一個較遠的省分——前來將娜塔莎帶走。在一片小小的產業上,矗立著一幢新建的小木屋;屋裡的裝潢極其雅麗,而這個小村莊,幸福喜悅洋溢一如其名,就叫歡樂村。貴婦人直接將娜塔莎帶進這間小屋,因為她是個無兒無女的寡婦,就住在不到一哩遠的地方,便索性搬來與娜塔莎同住。這裡還有一名老管家和一名幹練的年輕女僕就近照應著娜塔莎。屋裡除了樂器外,還備有一間精緻小巧的少女書房、畫作、照片、鉛筆、畫筆、顏料和一隻不可思議的小灰狗。兩週之後,托特斯基親自到訪……那之後,他似乎喜歡上這個位在大草原中的荒僻小村莊了,每年夏天都會順道來訪,並待上兩個甚至三個月。就這樣,他們在優雅有品味、平靜又幸福的氛圍裡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約莫有四年吧!
之所以促使他做出這個決定,還有另一原因:這名新的娜塔莎,在面容上竟起了很大的變化,簡直難以想像。早先,她只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然而現在……托特斯基深深憾恨自己四年來有眼無珠,他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對自己不曾好好注意佳人之事稍感釋懷。的確,雙方內心的迅速變化會造成關係上的極大差異。他想起,即便往昔,也曾有過陷入遐思之時,好比每當他看著那雙明眸,就覺得黝黑、深邃而神祕,落在他眼底的她的凝視,彷彿是個謎。過去兩年來,他經常對女孩面色的變化感到驚異:她變得十分蒼白——白得可怕而奇特,然而卻更顯美麗。就像所有生活放蕩的和*圖*書男士一樣,起初總有些瞧不起這輕易到手的青澀少女;近來,他的想法倒是有些改變了。無論如何,在今年春天之前,他還打算快點將她風光地嫁掉,當然,他會奉上一筆豐厚的嫁妝,對象可以考慮其他省分的某位明理又正派的紳士。(喔!多可怕啊!瞧瞧現在娜塔莎是如何地訕笑此事!)此刻,他卻被誘入一種全新的狀況中,他想,或許自己可以再次利用這女子。他決定將娜塔莎好生安置在聖彼得堡供給她奢華的舒適享受。失之桑榆總得收之東隅吧!他可以炫耀娜塔莎,甚至在某個社交圈裡吹捧她。說來說去,托特斯基為的還是個人的名聲。
首先,很明顯地,這個嶄新的女子非但無所不知,事實上,根本就太教人驚訝了,這麼龐大的知識,她到底是從哪兒吸取來的,而且如何能理解得如此清晰明確。(想必絕非得益自她的少女圖書室?)此外,她甚至對法律事務也有非凡理解,而且擁有正確的知識,就算不是深諳世情,至少對世道有所瞭解;其次,她的性格也和以前完全不同,不見嫻靜氣質,也沒有女學生那種青嫩,時而天真無比,教人著迷;時而又顯得哀傷、憂鬱,驚愕、多疑、泫然欲泣而煩躁不安。
無論可能出現何種結果,事情還是試探性地發展下去。托特斯基和將軍間已友好地達成協議,將避開任何操之過急的正式社交活動及不可挽回的措施。即使作父母的尚未完全坦白地與女兒們談及此事,但意見分歧的火藥味,已悄悄在空氣裡蔓延。葉芃秦娜夫人,做為這個家裡的母親,正為了某種理由大感不悅,這可是非常嚴重的。事情牽涉到某種錯綜複雜又棘手的情況,那真是教人沮喪的發展,而且很有可能將之前的協商成果破壞殆盡。
之前已提過,這家人裡真正的美女,其實是最小的艾格蕾雅。男人即使驕傲自負如托特斯基,也明白他是在浪費時間,因為艾格蕾雅注定不屬於他。或許是她們姊妹間有點盲目的愛和過度的熱情誇大了事實,不管怎麼說,艾格蕾雅的未來,一如她們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絕非尋常的未來;那就像是可觸及的人間天堂,艾格蕾雅的丈夫不僅會有完美的德行與非凡成就,財富更是不在話下。姊姊們甚至私下約定,至於約定的內容則未多說,為了艾格蕾雅,必要時可以犧牲自己:艾格蕾雅的嫁妝將是前所未聞的豐厚。雙親也知道兩姊妹間的這項約定。
將軍及時風聞了此事,前一天兩人還發生齟齬,因此他明白一番明確完整的交代是躲不掉了。這也是為何在故事開場的那個上午,他拒絕與家人共進午餐。甚至在王子到來之前,都還想藉口工作忙碌,避開那個場面。對將軍來說,迴避有時候就意味著溜出家門。他只想順利地過完這一天,特別是晚上,可不要有任何的不愉快。意外地,王子卻適時出現。「他一定是上帝派來的!」將軍走進屋裡找妻子時心裡想。
附帶一提,葉芃秦娜夫人的胃口也很好,她通常會在十二點半與女兒們共進午餐,菜色之豐盛不輸晚餐。再早些時候,也就是十點半——她們清醒的時刻,女孩們會在各自的床上喝杯咖啡。她們漸漸愛上這樣,並養成習慣。之後,十二點半時,在媽媽房間旁的小餐室裡,餐桌會擺設好,假如時間許可,將軍也會參加此親密的家庭午宴。除了茶、咖啡、乳酪、蜂蜜、炸肉排及葉芃秦娜夫人最愛的特製餡餅之外,還備有熱騰騰的濃稠肉湯。就在故事開始的這天上午,全家人都聚集在餐廳裡等候將軍,因為他答應要在開飯的時間出現。倘若遲到,哪怕是一分一秒,也會立刻派人去請他,然而他準時來了。一走進屋子便先親吻妻子的手,問候她,此刻他注意到太座的臉上掛著前所未見的怪異表情。儘管他昨晚就有不祥預感,覺得今天會有某事發生,某個「事件」(他總是這麼描述)他忐忑不安地上床,就連現在仍心存恐懼。他的女兒們走上前親吻他,儘管她們並未生他的氣,但也都顯得有些神色異常。將軍會變得如此愛瞎疑心,絕對不是沒有理由的,但是作為一名經驗老到又機智的丈夫和父親,他立即採取了應變措施。
喔!不,此刻坐在他眼前的,是個與眾不同又讓人驚詫連連的小東西,她以惡毒的辱罵刺傷他,毫不遮掩,她直接對著他的臉告訴他,在她心裡,對他除了最深最深的輕蔑之外,再無其他感覺,那種輕蔑強烈得令她作嘔,而且只要她一感到震驚便會緊隨而來。這名全新的女子宣稱,她完全不在乎他要娶誰,何時要娶,之所以趕來阻止這樁婚事,純粹是蓄意搗蛋,因為她就是想這麼做,所以非這麼做不可,「唯有如此我才可以盡情地笑你,而現在,我終於可以嘲笑你了。」
初邁入冬季的某一天,也就是托特斯基按往例至歡樂村度暑假後的四個月——這趟托特斯基只逗留了兩星期便離去,謠傳四起,更正確地說,是某個謠言碰巧傳到了娜塔和-圖-書莎的耳裡,說托特斯基正在聖彼得堡準備迎娶一位家財萬貫的社交名媛——簡單地說,經過他精挑細選,終於順利結成一門漂亮親事。後來,這樁傳聞又被證明毫無事實根據。當時,當事人的確考慮過此件婚事,但一切都尚未說定。不管實情如何,從那時起,娜塔莎的生活就起了驚人的轉變。突然,她展現罕見的決心與最令人料想不到的強韌性格,毫不猶疑地撇下她的鄉村小屋,來到聖彼得堡,完全獨自一人,她直接走向托特斯基,他驚詫萬分,並試著和她說話;結果呢!無論他如何努力,從第一句話開始,他那迄今不知贏得多少喝采的舉止風度、說話音調、深得人心的談話主題、精闢的論述,全都失靈了,哦!還有他的邏輯,一切、一切都不管用了!坐在他眼前的是個全然不同的女子,與他之前所認識、以及同年七月才在歡樂村裡相處過的人毫無類同點。
娜塔莎的答覆令兩位好友相當錯愕。絲毫沒有往日的輕蔑態度、往日的敵意和憎恨,以及那令托特斯基一想起就背脊發涼、不住顫抖的笑聲——不,相反的,她似乎很高興終於能和某人平和坦誠地談談。她承認,長久以來,她也好想聽聽友善的建議,強烈的自尊心卻阻止了她。如今,話既已談開,對她自是再好不過了。起初還幽幽地笑著,沒多久就興高采烈地爆發出調皮的笑聲,她坦承,那個暴躁激烈的她已經消逝,對事情的看法早就改變,雖然她的心意未變,但也被迫去接受許多既成的事實;發生的事再也不可能改變,過去的就是過去了;她甚至很驚訝,托特斯基仍然如此不安。這時她對將軍說明並宣稱,懷著最恭敬的態度,她曾聽說很多關於他女兒們的傳聞,而且素來非常由衷地敬重她們。一直想找機會為她們盡點力的想法,當然也令她感到相當快樂和驕傲。不過目前她的確有些沮喪和消沉,非常消沉;托特斯基判斷得沒錯,她確實想重新開始,談一段戀愛,再不然組織個家庭,作為人生的一個新目標。至於蓋亞,她則無話可說。他或許真的愛她,假如她能對他的情感堅信不移,她想自己應該可以愛上他;不過,即使他一片赤誠,他還是太年輕了,這真教人難以抉擇。順便說明一下,最令她滿意的部分,是他受雇於人、必須辛勤工作來負擔家計。她早耳聞他是個活力充沛,自尊心很強,想有一番作為、渴望出人頭地的男人。她也聽說,他的母親,妮娜.亞歷山卓夫娜.伊沃金娜人非常好,極受人敬重,他的姊妹,瓦薇拉.阿德隆蕾芙娜,是個很漂亮、又有活力的女孩,她從匹茲辛那兒聽說了她很多事。還聽人說她們對降臨在生活中的不順遂毫不氣餒,因此她非常想與她們結交,但問題是,不知她們是否歡迎她加入她們的家庭。整體而言,她對這樁婚事並無異議,卻有必要再做謹慎考慮;她希望他們不要催逼她,給她壓力。還有那七萬五千盧布的事,真遺憾,托特斯基竟會覺得如此難以啟齒。她清楚那筆錢的價值,當然會接受。她很感激托特斯基設想周到,連將軍都被蒙在鼓裡,更遑論蓋亞,但是,為何他不該事先知道此事呢?她不認為自己有理由要為接受這筆錢,走入他們家庭的事感到羞愧。無論如何,她無意請求任何人原諒任何事,並且希望完全公開。她不會嫁給蓋亞,除非她確信他或他的家人不會因為她而心存芥蒂。不管怎麼說,她都覺得自己是無辜的,而且,蓋亞最好能知道過去這五年來,她在聖彼得堡是靠什麼維持生活的,還有她與托特斯基之間的關係,以及她是否曾累積任何私人的財富。最後,倘若她現在就接受那筆錢,肯定也不是因為它是玷辱她閨女名聲所給的遮羞費,在那方面,她可是清白無瑕的,而純粹只是為了她遭破壞的生活作一補償。
表面上看,整件事似乎十分可笑。實在很難相信以伊凡.菲德洛維齊的年高德劭、聰敏過人,以及世故老練等等等等,也會拜倒在娜塔莎的石榴裙下——這還只是謠傳的說法,事實上,他對她著迷的程度,已近乎瘋狂。真難想像他對這件事會抱持什麼樣的期望——或許等著與蓋亞聯手呢!至少,托特斯基就開始對這類事情起疑,幾乎要懷疑在將軍與蓋亞間,是否真有某種基於對彼此的瞭解所形成的默契。
當然,大家都知道,被熱情沖昏頭的男人,尤其是這種上了年紀的人,相當盲目,而且喜歡在不可能之處找尋可能;他喪失理智思考的能力,甚至表現得像個蠢孩子,不管原先有多睿智成熟。誰都知道將軍想給娜塔莎一條價值不菲的漂亮珍珠項鍊當生日禮物,雖然明知娜塔莎非虛榮女子,還是為了禮物大費周章。她生日當晚,他可說是興奮異常,但他仍巧妙地掩飾自己的情感。拜這條項鍊所賜,葉芃秦娜夫人也聽說了謠傳。莉莎薇塔太清楚丈夫輕浮的性子,甚至早已習慣,但這回實在鬧得太過了,珍珠事件讓她久久無法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