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法兒教什麼,」王子說,這回換他笑了,「事實上,在外國時,我一直住在瑞士鄉下;偶爾才到附近稍作旅遊——我哪有什麼可教給妳們的?起先,就只是日子過得很閒適,沒多久,開始恢復健康。隨著身體狀況好轉,日子對我也變得益發珍貴起來。時間過得愈久,我愈是留心過著每一天。我總是非常心滿意足地上床睡覺,第二天起床時甚至更滿足。至於為何會如此,也很難講清楚。」
大夥兒再次爆笑出聲。
「也不總是啦!」王子答。
「什麼意思?」阿黛蕾妲好奇地問。
「各人對牢獄生活的看法難免不同,」王子說:「我曾聽說過一個人的故事,他在牢裡待了近二十年,是我教授的一名病人。他的病情反覆發作,有時會變得焦躁不安,經常哭泣——有一次甚至想自殺。他在牢中的生活只能用恐怖二字形容,我敢向妳擔保,那種可怕的程度絕非金錢所能衡量。蜘蛛和窗下不斷茁壯的小樹是他唯一伴侶……還有個更好的例子,我去年遇到過一個人,他的故事非常不可思議——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那樣的事件實在太不尋常了。此人和其他人一起被押往斷頭臺前,剛被宣判了死刑,要執行槍決,是政治犯,大約二十分鐘後,又改判緩刑,以較溫和的懲處代替。但是,在這兩次判決的空檔之間,有二十分鐘,或者至少隔有一刻鐘,他都活在一種認定自己會突然死去的氛圍之中。每每他回憶起當時心中的感受時,我都迫不及待想聆聽,也開始在一些場合裡向他問起這件事。每件事他都歷歷在目,並且老是說,他永遠也忘不了那段時間裡所發生的每件事。離斷頭臺約二十碼遠,靠近群眾和士兵們站立的地方,三根樁子插在地上,因為罪犯有好幾個。前三名犯人套上死囚服(白色的長袍)後,被帶到樁子前綁好,並拉下白色的帽兜,蒙住他們的眼睛,這樣他們就看不見步槍隊;接著一隊士兵會在每根樁子的對面一字排開。我認識的人名列第八,因此他被歸在第三批帶到樁子前行刑的犯人裡。一名教士依序到每個人跟前畫十字。這表示他只能再活五分鐘,一分不多。他總說那五分鐘對他而言就像是永恆,無比富足。彷彿在那五分鐘之內,他活過了好幾世,完全不會思及最後剎那;他將時間劃分成數段,算出與同志們道別的時間,大約花個兩分鐘,再用兩分鐘反省這一生,接著環顧周遭最後一眼。他清楚記得自己所做的這些分配,以及估算的依據。他才二十七歲,健康又強壯;在向同志們告別時,他記得自己還問了其中一人一個不相干的問題,答案甚至很有趣。接著,在他道別完後,撥了兩分鐘反省自己;他已經知道自己要想些什麼,他要不斷地想,盡可能生動、靈敏地去想像現在還存在並且活著的他,究竟會如何在三分鐘的時間內變成別的東西——別的東西或者,別的人,可那會是誰呢?又在何處?他認為自己可以在兩分鐘內解決這一切困惑!一座教堂矗立在不遠處,鍍金的屋頂在陽光中閃爍。他回憶凝視屋頂和其上閃耀的光輝時,所感受到的那種強烈的撼動;他無法調離視線,想到那些璀璨的光芒就是他新的存在狀態,不出三分鐘,他將會以某種未知的方式,與它們融合為一……他向來所厭惡的未知和嶄新事物,如今卻迫在眉睫,無可遁逃,那種感覺真是恐怖。然而他卻說,沒有什麼比糾纏不休的念頭更為恐怖:『要是我不是非死不可呢!要是生命可以重新屬於我——歲月該是何等綿長無盡啊!時間全是我的!我會將一分鐘當成一年來過一點兒也不浪費,盡心為每一分鐘負責,不荒廢一絲一毫!』他總說這些念頭最後反而令他怒氣沖天,巴不得他們動作快點,射殺他,了結這一切。」
大家都笑了。
「從那時起,我就很喜歡驢子。我們彼此間有種感應,我開始詢問關於牠們的問題,因為以前從未看過牠們,而且我立刻相信牠們一定是最有用處的生物;工作勤奮、強壯、有耐心又便宜,而且耐力十足;同時也是經由那頭驢子,我突然開始喜歡上瑞士的一切,早先的陰霾全都煙消雲散。」
「我確實很想聽。」阿黛蕾妲重複道。
「賓至如歸?從瑞士來的?」
「他應對得相當好,」葉芃秦娜夫人對她的女兒們說,然後又繼續對王子所說的每個字都點點頭,「我從來就沒敢指望那些話是真的,八成又和平常一樣,全是胡說八道。王子,請自便,並告訴我在哪裡出生長大的。我想知道所有的事,你實在讓我很好奇。」
「一點也不聰明。」愛莉珊德拉也表示贊同。
「接見他?你是說現在就接見他,馬上?」葉芃秦娜夫人拚命張大眼,瞪著面前侷促不安的將軍。
「而且……此刻也這麼想。」王子答,溫和而近乎羞怯地對著艾格蕾雅笑。接著,他突然又放聲大笑起來,開心地望著她。
「帕夫紐西斯住持生活在十四世紀,」王子開始解釋:「它是窩瓦河地區一家僧院的住持,該地區目前被劃入科斯托馬省。當時,他以為人正直聞名,而且常旅行到蒙古游牧部落
那兒,幫忙處理一些事務;他曾簽署一些文件,而我見過那簽名的照片,很喜歡他的字型,所以常做臨摹。方才,當將軍想瞭解我的書寫能力,以為我安插個合適差事時,我便運用不同字體,寫了幾個句子。其中,『帕夫紐西斯住持簽署於斯』即是以帕夫紐西斯的筆法寫下的。將軍非常喜歡,因此剛剛才提起。」
和*圖*書「嗯!這倒是個不錯的話題,」阿黛蕾妲說:「王子在國外時,必定學會了該如何去看吧!不是嗎?」
「我從未戀愛過,」王子說,和之前一樣平靜懇切,「我……自有我的快樂之道。」
這下他完全茫然失措了。
「當然,這可就不太寂靜主義了。」愛莉珊德拉自言自語地說。
「那確實是死亡前的一分鐘,」王子滿心歡喜地開始敘述,隨即陷入回憶裡,完全將其他事拋諸腦後,「就在他爬上階梯、踏上斷頭臺時,他朝我的方向瞥了瞥;因而,我能審視他的面容,並且明白一切……但是要如何才能讓一個人將我看到的東西表現出來呢?如果妳或其他任何人能畫出那張臉,我會很高興,非常高興,最好那個人就是妳!在那時,我想,一幅畫真的很有用。要成功表現它得先想像早先發生的所有事,任何單一事件都不能遺漏。他待在監獄裡,預計至少要等上一星期才會行刑;他估算著必辦的手續,文件得送至某處,再花上一星期才能回來。但此刻,為了某種原因,過程縮短了。清晨五點時,他睡得很熟。那是接近十月底的時候,清晨五點,天光仍暗,而且很冷。典獄長率領著獄吏安靜地進來,輕輕搖晃他的肩頭,他支肘撐起身子,看見了亮光,『什麼事?』『十點鐘行刑』。半睡半醒間,他無法相信,便開始爭辯跑文件至少要花上一星期,但當他完全清醒後便停止爭辯,閉上嘴。那是他們告訴我的。然後他說:『還是很難受,來得這樣突然……』接著又歸於沉默,他已無話可說。之後的三、四個小時,照慣例做著所有該做的事:教士。早餐。他的早餐裡有酒、咖啡和牛肉(唔,這不是諷刺嗎?只需想想那有多殘忍,然而另一方面,老實說,這些清白的人們是出於善心才這麼做,好相信自己是慈悲的),接著,就是盛裝打扮(妳們知道對一個被判了罪的人來說,那意味著什麼),最後,他們押著他穿過市鎮走向斷頭臺……我想像他被帶走時,一定認為他還可以活好久好久……他一路往前走,我想像他可能在想:『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穿過三條街的時間可以活;過了這條,還有下一條,接著經過街角的麵包店後,還有另一條……在我們抵達麵包店門口前,還有好長一段時間!』擠滿周遭的群眾,喊叫聲、嘈雜聲,上萬張臉孔,上萬雙眼睛——還得忍受這一切,接著最糟的來了,他想;『他們有上萬人,而且沒有一個將被處決,我卻要受死!』唉!這一切都還只是前奏。斷頭臺前架起了梯子,當他走到梯子下面時,他,這個強壯、勇猛的男人,邪惡的壞蛋——他們是這麼描述的,突然哭了出來。這段時間裡,教士都與他寸步不離,隨他乘手推車遊街,一直和他交談,雖然幾乎什麼都聽不見,就是想仔細聽,也沒幾句聽得懂的。一定就是如此。最後,他開始爬樓梯,他的雙腳被銬住了,因此只能小步小步爬。教士,無疑是敏銳的,停止交談,不斷遞十字架讓他親吻。在樓梯下面時,他的面容已非常蒼白,等他爬上樓梯、站到斷頭臺上之後,突然面色如紙慘白,慘白如一張寫字的紙。他的雙腿可能已經麻木不聽使喚,接著開始想嘔吐——彷彿喉嚨緊縮,喉頭發癢——當你們恐懼或害怕的時候,當你的理智清明、卻完全發揮不了作用時,可曾有過那樣的感覺?我個人認為,在遇上某些躲不掉的災難時,像是房子塌在你頭上,好比說,人們最渴望的反而只是坐下、閉上眼,然後等待——該怎樣就怎樣吧!……就在那個時候,當人性這脆弱的一面開始浮現時,動作敏捷的教士默默將十字架遞到他的唇邊;那是個小小的、銀製的,四個末端有花飾的十字架,他每分鐘都將十字架貼到他唇上。只要十字架一碰觸到他的唇,他便會張開雙眼,在某種程度上,又活了過來,雙腿也能繼續邁進。他不斷熱吻著十字架,非常急於這麼做,就好像能抓住多少是多少,以防萬一。然而在那時,他大概感受不到任何宗教的意義。事情就這樣發展著,直到他登上厚木板……真奇怪,在最後這幾秒鐘裡,竟然鮮少有人昏倒!相反的,腦子還異常清晰,活躍得很,不停運轉,運轉,像機器般,馬力十足地使勁運轉;我能想像各種念頭反覆湧現,全都片片斷斷的,有些還可能很荒謬,八竿子打不著,諸如:『那個專心凝視的傢伙,額頭上有顆疣,那邊那個劊子手,他褲子上的鈕釦鏽了』……然而自始至終,你都清楚並記得每一件事;某個重點你絕對不會忘,而且你不能昏倒,所有的事情都繞著那個重點衍生。再想想,一切都無可阻擋地進行著,直到最後四分之一秒,你的頭擱上行刑架,等待,並且……心知肚明,接著突然,聽見上面的鋼刀滑落聲!你一定會聽見!以我自己來說,如果躺在那兒的人是我,我就會特意等著聽,並且還真的會聽見!那可能只有十分之一秒吧!但你肯定聽得見!想想看,當人們還在爭論,頭飛出去後,或許還能保有一秒鐘的知覺時,頭已經喀嚓落下——這是什麼樣的想法嘛!要是它能繼續有知覺達五秒鐘呢!……畫出那個斷頭臺,這樣最後那一階梯就能近在眼前,被清楚看見;罪犯的腳踏在上面,面容如紙灰白,教士遞給他十字架,而後者貪婪地噘起發紫的嘴唇,凝視著一切,完https://www.hetubook•com•com全心知肚明。十字架和頭——構成主要畫面;教士和劊子手的臉孔,劊子手的兩名助手與下方的數對眼睛,這一切全可畫進遠方的背景裡,模模糊糊的,附帶的。這就是那幅畫該有的樣子。」
「這麼做真怪。」葉芃秦娜夫人批評。
「將行刑的經過告訴我們。」阿黛蕾妲打岔道。
「這就是啦!」莉莎薇塔急切地抓住這時機,對她的女兒們說:「他開口了,不是嗎?」
「那麼,你喜歡看嗎?是否覺得受益良多,還是大受啟發呢?」艾格蕾雅問。
「這一切都很奇怪,但是你可以暫時略過這頭驢子,談點別的事吧!妳為什麼還在笑,艾格蕾雅?還有妳,阿黛蕾妲?王子講驢子講得很精彩。他親眼看過驢子,而妳們看過什麼?妳們甚至未曾出過國。」
「什麼?是的。」王子答,趕緊回過神來。
「妳們不會為任何理由生我的氣吧?」他突然問道,明顯地有些窘迫,卻仍勉力直視每個人的眼睛。
「王子,你講話很沒邏輯,」愛莉珊德拉說:「你可能想說明一個人不該以金錢來衡量時間,而且,有時候,五分鐘遠比金銀財寶更為富足。說得都很好,然而倘若我可以問……這位向你訴說不幸遭遇的朋友……他已獲判緩刑了,不是嗎?既然他已見識到那種『永恆的生命』,那麼後來,他又是如何運用那些珍寶?他真的為他的每一分鐘『負責』了嗎?」
「況且他根本是個孩子,我們可以和他玩捉迷藏。」
「正好相反,他教養非常好,而且舉止優雅。他只是偶爾有點太單純了些……他來了!那麼接著,容我向妳們介紹米希金王子,他家系中的最後一人,妳的同宗,或許是親戚,好好款待他,讓他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午餐已經備好了,王子,請賞光……你得原諒我,我恐怕已經遲了,我得趕緊走……」
「誰?」
「哦!親愛的,可別誤會我的意思……好吧!就依妳所想;我的意思是好好招待他,讓他有賓至如歸的感覺,這也算是在做好事啊!」
「好有哲學味喔!」阿黛蕾妲評論道:「你是個哲學家,來教導我們的。」
「不要緊的啦!媽媽。可惜你未曾見過行刑的場面,王子,我想問你個問題。」
「差人立刻將它取來。」
「是的,我偶爾會那樣想。」
「要是我另挑個時間為妳寫一份,豈不更好。」
「哎呀!好啦!」阿黛蕾妲再度催促道:「如果你真會看人,你就肯定戀愛過,所以我是對的,告訴我們,快點。」
「而且此刻也這麼想?」
「怎麼會?」三名女孩全驚叫起來。
「我是在萊昂看見的,和謝勒德一塊兒,他帶我去的。我一到那裡就碰上這種事。」
「帕夫紐西斯?住持?等等,等一下,你要去哪裡?誰又是這個帕夫紐西斯?」葉芃秦娜夫人對著她遁逃的配偶喊道,怒氣難平的她,竟有些驚惶起來。
「我一點也不喜歡看,後來我還生病了呢!但我承認那場景很吸引人,完全無法將目光挪開。」
「我不知道。每當我初次看見像那樣的自然美景時,就會感到悲傷和不安,快樂與不安的情緒交織著;反正,即便在那種時候,我也仍然覺得不舒服。」
「我也能從她們的臉上看出。」王子說,蓄意強調了一下。
「你從我們的臉上看出什麼?」另外兩個姊妹也問道。
「倘若惱怒了妳們,可別見怪,」他說:「我很清楚自己經歷不如他人豐富,人情世故也不比他人懂得多。或許我不時會講些奇怪的話……」
「捉迷藏?什麼意思?」
「你真令我吃驚,」他的妻子接口道:「又餓又病!什麼樣的病?」
「因此你不曾想過要離開,從不迫切地想到別處去?」愛莉珊德拉問。
「完了嗎?」艾格蕾雅說。
「好啦!好啦!親愛的,那是古時候的一個住持……我得趕去伯爵那兒,他在等我,時間早就過了,重點是,那可是他親自定下的時間……失陪了,王子!」
「別打岔,愛莉珊德拉,」葉芃秦娜夫人厲聲說道:「我也想搞清楚。坐下,王子,坐在我對面的扶手椅上,不,這裡,對著陽光;再坐得離光線近些,好讓我可以看見你。那麼現在,這位住持究竟是誰?」
「那麼,你幹嘛要告訴我們這些?」
「我深受感動……」王子說。
「他們非常反對婦女們觀看,甚至在告示上寫明婦女不宜。」
「坐在門廳的那位,有著銀灰的頭髮和紅潤的臉;在進去見葉芃秦將軍前,我就坐在那兒。」
「非常正確。那麼發病呢?」
王子驚詫地看著她。
「哪個男僕?」眾人齊聲問道。
「你真是會吊我們胃口,」艾格蕾雅嚷道:「還這麼一本正經的!」
「你見過一次?」艾格蕾雅叫道:「我早該料到的,這是最後的潤飾。既然你曾經見過一次,如何還能說自己一直都活得很快樂?唔,我說得沒錯吧?」
「我們都知道你要趕著去哪兒。」妻子悶悶地說。
王子沉默下來,注視著大家。
「看來你吝於與我們分享。」艾格蕾雅指責他。
「可真夠謙虛的!」艾格蕾雅幾乎是惱怒地說。「你多麼有勇氣啊!真的,你現在在笑,而我卻深深撼動於他所說的一切,並且不斷在心裡想像那畫面,那五分鐘……」
「當然,」王子笑著說:「要是我是她們,也斷不會放過那機會的。不過我還是要站在驢子這邊:驢子是既可靠又有用的生物。」
「帕夫紐西斯住持。」王子聚精會神地回答。
「很有可能。我早就看出來了,」艾格蕾雅回答:「而且他偽裝得還真好,這麼做究竟有何目的?」
「喔!不,他親口告訴我,我也問過他此事,他根本沒有那樣過日子,而且還荒廢了好多好多光陰。」
「快樂!你知道如何讓自己感到快樂?」艾格蕾雅叫道:「那麼你怎能說你從未學會如何去看?你可以教我們。」
「王www.hetubook.com•com子,別信她的話,」葉芃秦娜夫人告訴他:「她不是有意要刁難的,她的教養沒那麼差,可別將她們的嘲弄放在心上。她們可能在打什麼鬼主意,但她們已經喜歡上你了。我可以從她們的臉上看出來。」
「對呀!教我們,拜託!」阿黛蕾妲笑道。
「為什麼?」愛莉珊德拉問。
「最後那個值得讚賞的觀點,我十二歲時,曾在學校的文選課本上讀過。」艾格蕾雅說。
「假如我像那樣被命令要開口說話,我一定一個字也不會說。」艾格蕾雅說。
「我不知道,究竟哪裡不可行?」王子有些激動地堅持著,「不久前,我就在巴賽爾看過類似的圖。我很樂意告訴妳……另外找個時間告訴妳……那令我十分感動。」
「要是我也不能。」艾格蕾雅說。
「那麼,是什麼,怎麼樣的快樂之道?」
「一頭驢子?多古怪呀!」葉芃秦娜夫人說:「不管有多古怪,我們都還是很可能愛上一頭驢子的,」她說,邊生氣地瞥了瞥一旁咯咯笑的女孩們,「神話故事裡不就有這種情節,繼續,王子。」
「我見過一次。」王子答。
「臉孔?就只有臉?」阿黛蕾妲問:「一個奇怪的題材,會畫成怎樣的一幅圖?」
「媽媽,妳知道的,這樣教人家非說話不可未免太好笑。」阿黛蕾妲批評道,她已調整好畫架,拿出畫筆和調色盤,打算繼續臨摹一幅風景畫片。愛莉珊德拉和艾格蕾雅則並肩坐在小沙發上,雙臂環在胸前,準備聆聽。王子開始意識到全場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當我們抵達盧森市時,我被領去遊湖,我覺得風景實在美極了,但一方面又覺得很悲哀。」王子說。
「你的哲學恰好與尤蘭琵雅.尼可蕾芙娜的一樣,」艾格蕾雅反駁:「她是個寡婦,先夫曾任公職,常上我們這兒來,就是所謂的食客。節省是她生命中的一樁大事,一個人究竟能省到何種地步,她開口閉口談的全是戈比,然而她並非沒有錢,你知道的,她根本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這和你所說在牢獄中的無垠生命豈不相通,或許你在鄉下度過的四年快樂寒暑,就是以你的那不勒斯美夢換來的——看來,也算有好處的啦!雖然好處不大。」
「請他進來吧!爸爸,」艾格蕾雅堅定地說:「媽媽已經答應了。」將軍搖鈴召喚王子。
「應該還在將軍書房的桌子上吧!」
「要是不必拘禮,我們當然應該那麼做,媽媽;再說,經過長途旅行之後,他也餓了,倘若他真無處可去,何不給他點東西吃?」長女愛莉珊德拉說。
「我很高興你舉止得體,而且完全看不出……你有什麼異常之處。來吧!就坐在我對面。」當他們走進餐廳時,她殷勤地招呼王子入座,「我要好好看看你。愛莉珊德拉、阿黛蕾妲,招呼王子。他一點也……不像有病,不是嗎?或許餐巾也可省了……在用餐時,他們會替你繫上餐巾嗎?」
「我只是……突然想起……似乎有所關聯……」
「幹嘛!猜謎大賽呀?我可不懂這個。」葉芃秦娜夫人打岔道:「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我不知道如何去看』?妳不是有眼睛嗎?想看哪就看哪。假如妳在這兒都不知如何去看,那麼就算到了國外也一樣。王子,何妨和我們說說你是如何看的。」
「那方面我可是一竅不通,我以為妳是看到什麼就畫什麼。」
「媽媽,我看過驢子。」阿黛蕾妲說。
「我真的不太清楚,我在那兒僅僅是恢復健康,至於是否學會如何去看,我就不得而知了。對了,我幾乎時時刻刻都感到很快樂。」
「我的第一印象是很感動,」王子複述道:「在我離開俄國後,曾行經不同的德國城鎮,但我全都靜靜地望著,而且記得自己並未提出任何問題。當時的我才剛發過病,病況嚴重又痛苦,而且持續了好久。每回只要病況過於激烈,或者發作次數太頻繁,都會讓我變得神思恍惚,腦袋一片空白。總之,我失去記事的能力,而且儘管心智仍在活動,我的邏輯思考能力卻彷彿全被攪亂了,無法一次串連起兩或三個以上的觀念。對我來說,情形大概就是那樣。每回發過病後,我又能健康強壯地活著,就像現在一般。我記得當時悲傷得不得了,甚至想哭;我不斷處在一種驚慌、焦慮的狀態,眼前的切都與自己扞格不入,這使我大受震撼,我深切體會到一種疏離感。此種疏離感正一步步將我擊碎。但在巴索的那天傍晚,我們剛進入瑞士,我記得,自己竟徹底從那種空白中掙脫出來,小鎮市場裡一頭驢子的叫聲喚醒了我。那頭驢子真教我吃驚;為了某種緣故,我非常喜歡牠,而且就在此時,我的腦子似乎突然清楚了。」
「妳們真是太差勁了,」葉芃秦娜夫人說:「你可不要和她們計較,王子,她們心地其實很好的。我總是訓斥她們,但我也同樣愛她們。她們就是不長心眼、愛作怪。一群瘋丫頭。」
「我依然想不出有什麼人能那樣不經思索就說得出故事,」阿黛蕾妲又說了一次,「要是我一定不知該從何開始?」
「很好,」葉芃秦娜夫人決定道:「我們走吧!王子,你一定很餓吧?」
「瞧,這不就接上了你所舉的例子嗎?一個人不可能真的『數著每一分鐘』過日子。基於某些理由,就是不可能。」
「驢子的事也很聰明啊!」愛莉珊德拉評論道:「王子描述病情的事,他是如何藉由一次外界的刺|激而開始喜歡世間一切的事非常有趣。我一向對人們如何發瘋,接著又恢復神智的事很感興趣,尤其是突然發生的。」
王子突然默不作聲,大家都在等他繼續說,並給個結論。
王子謝謝她,並在大嚼美食的同時,開始敘述他今天上午已被迫重複好幾次的內容。葉芃秦娜夫人愈發感到興致盎然。女孩們也聽得津津有味。他們開始討論起彼此關係的親疏程度,結果王子竟對自和-圖-書己的家譜瞭如指掌。儘管他們費盡心思,他與葉芃秦娜夫人之間,卻似乎毫無血緣關係。只勉強在彼此的祖父母輩找到些遠親關係。葉芃秦娜夫人對這類枯燥乏味的事很感興趣;無論她意願多強,都鮮少有機會談及自己的家世背景,於是她興高采烈地站起身。
「那麼,現在來談談你的戀愛史吧!」阿黛蕾妲說。
葉芃秦娜夫人在緊要關頭總會將眼睛張得大大的,身體微向後靠,茫然地凝視前方,不發一語她身材修長細瘦,年紀和她丈夫差不多,一頭濃密的秀髮,灰黑間雜,有點鷹勾鼻,灰黃凹陷的雙頰,多皺褶的薄唇;額頭高卻窄;有點外凸的雙眼不時露出驚異的表情。她一度認為自己的眼光十分獨到,而且相當固執。
「是啊!基於某些理由,就是不可能,」王子附和道:「我自己也這麼想……但不知為何,我依然無法相信……」
「這真是太蠢了。」葉芃秦娜夫人嚴厲地說,同時怒目瞪視著艾格蕾雅。
「但是王子就能,因為他很聰明,至少比妳聰明十倍。我希望妳之後就能瞭解到。證明給她們看,王子,往下說。驢子真的可以略過不談了。那麼現在,除了那之外,你在國外都見聞到些什麼?」
「只要你一停止說話,就會為自己說過的話感到羞愧。」艾格蕾雅突然批評道:「為何會那樣?」
「此刻我實在不太想講……」王子有些為難,稍稍皺起眉。
「呃!我卻是那樣的人。」葉芃秦娜夫人出乎意料地插嘴道:「倘若你有興趣瞭解,你會發現我永遠很寬厚,那也是我的弱點,因為一個人不該無時無刻寬厚。我經常發脾氣,好比說對她們,尤其對伊凡.菲德洛維齊。然而可怕的是,當我生氣時,偏偏也最寬厚。剛剛,就在你進來之前,我才發過一頓脾氣,而且佯裝我不能,也無法瞭解發生了什麼事。我有時候會那樣做,就像個孩子。艾格蕾雅替我上了一課,謝謝妳,艾格蕾雅,雖然那全是些廢話。我並不如表面上的蠢,或者像我女兒們所理解的無知。我有自己的想法,而且我不是個見不得場面之人。對了,我說此話毫無惡意。過來這裡,艾格蕾雅,吻我,得啦……夠了,」當艾格蕾雅真摯地吻她的唇和手時,她說:「繼續說,王子,或許你記得一些比驢子有趣的事。」
「哦!媽媽,別裝模作樣了。」艾格蕾雅惱火地插嘴道。
他誠摯地望向他的聽眾,目光在她們臉上來回探尋。
「等會兒我會告訴你們。」王子溫和誠懇地答道。
「發病?」王子多少有點驚訝,「近來已經很少發病了。不過我不太清楚,他們是說這裡的氣候不太適合我。」
「我也聽說過驢子。」艾格蕾雅跟著說。三個女孩又笑成一團。王子也開始和她們一起笑。
「很高興你能一笑置之。我看得出你是個很寬厚的年輕人。」葉芃秦娜夫人說。
「聽著,」阿黛蕾妲繼續催逼,「你還是得告訴我們巴賽爾那幅畫的事,但是現在,我想聽聽你的韻事;別想否認,你一定有。此外,只要你一開始講故事,就不再是個哲學家了。」
「最初,在剛開始時,當我焦躁異常時,也會那麼想。我不斷思考要如何度過此生,我想測試一下等在前頭的未來。在某些特定的時刻,我常會感到焦躁不安,妳知道總會有那些時候的,尤其當妳孤獨一人時。我們那兒有個瀑布,很小的一個,細細長長的水波從很高的山上墜落,幾乎呈九十度角——雪白的泡沫飛濺,啪瘩啪瘩地響;那些水是從很高的地方落下的,看起來卻不太高,至少有半英里高吧!看上去卻只有五十碼高。我愛在夜裡聽瀑布的水聲;尤其是焦慮到極點的時候。中午時分,我偶爾會到山裡散步,一人獨處在山林間,松樹環繞著我,古老、高大、樹脂豐厚;昂揚立在中世紀傾圮的古堡上,朝天伸展;我們住的村落在遠遠的下方,幾乎看不見;豔陽高掛在澄藍的天空上,周遭靜得教人害怕。在那兒,我常感到有什麼東西在遠方召喚我,而且似乎只要繼續往前走上很長的一段時間,越過那條線,天空與地面交會的那條線,所有的謎團都將解開,而我也能看見一個嶄新的人生,一個比我們現有更熱鬧、更生氣蓬勃的人生;我不斷嚮往著一個像那不勒斯一般的大城市,所有的宮殿、多采多姿的生活、震天價響的喧鬧聲……我全都想像過了!於是,我體悟到,一個人即使在牢獄裡,也可能擁有廣闊無垠的生命。」
「艾格蕾雅,」葉芃秦娜夫人說:「好好記住,帕夫紐西斯,最好還是用筆寫下,我常常記不住事情。但是我想,那東西還好,不是那麼有意思。那麼那張簽名在哪兒?」
「真的?真的?」葉芃秦娜夫人叫喊著:「我看得出你有時也很聰明,現在該笑夠了吧!聽著,王子,我想你可以談談瑞士的風景!」
「喔!那病倒是不常發作,此外,他簡直像個孩子——卻受過教育。我希望妳們,各位小姐,」他再次對著女兒們說:「可以給他個機會通過考驗,那將有助於知道他到底有何長處?」
「如果他們說不適合婦女看,就表示他們認為男人可以看,而且絕對正當合理的。這種思考邏輯真是可喜可賀。想必你也是這麼想吧!」
「以後你一定得將巴賽爾那幅圖的事告訴我們,」阿黛蕾妲說:「但現在請為我描述行刑的畫面。可以告訴我,在你心裡是如何想像的?一個人該如何描繪那張臉?是啊!就只有那張臉?那麼,那是怎麼樣的一張臉?」
對於這名族裔,葉芃秦娜夫人很是嫉妒。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如此直接地得知這位米希金王子,她家系中的最後一人,而且她也早已有所聽聞的一個人,竟是個可憫的白痴,靠著救濟度日,幾乎與乞丐無異;她的感覺不難體會。將軍努力營造一種效果,好轉移她的注意力,暫時擱下他的事。
「親愛的,我得趕快,我已經遲到了。我遲到了!小姐們,給他看妳們的簽名簿,並讓他替妳們寫點東西。妳們從未見過這樣一個書法家!真有才華;瞧瞧他是怎樣在那邊為我以古體字寫下:『帕夫紐西斯住持簽署於斯』……呃,那麼,Au revoir。」和-圖-書
將軍趕緊快步離去。
「事實上,就在不久之前,」王子對她說,神情再次活潑歡快起來(他的情緒似乎轉換快速,一下就能興奮起來,毫不忸怩做作),「當妳要我提供一個可入畫的素材時,我便想到這個:畫在斷頭刀落下的前一分鐘,被判刑者的臉孔,當時的他仍站在斷頭臺上,還未俯臥到厚木板上。」
「不是的,因為我剛剛才對另一個人說過。」
「那麼你可靠嗎?我有些好奇。」葉芃秦娜夫人問。
「哦!不,看到那樣的景色,我會很開心。」阿黛蕾妲說:「我不知我們何時會出國。這兩年來,我都找不到什麼可以入畫的題材,東方和南方都被畫爛了……王子,幫我找個可以畫的主題吧!」
「那樣才好啊!不過,如我前面說過的,一切依妳的意思。我會這麼建議,第一是因為他與妳同姓,或許還是個親戚;第二,他根本不知道該在哪裡落腳。我想妳可能會想盡點力,畢竟他與妳同宗。」
「他們應該不會在你們村子裡處決犯人吧?」阿黛蕾妲問。
「暗示的意思?噢,我相信妳,真的!」
「帕夫紐西斯?這倒有趣,那麼,他又是何方神聖?」
「那麼,就讓他繼續講吧!媽媽,」愛莉珊德拉阻止她,「這個王子可能是個大騙子,哪像個白痴啊!」她低聲對艾格蕾雅說。
「我不知道要如何去看。」
葉芃秦娜夫人突然性急地發問,雙眼緊盯著王子;王子每回答一個字,她就點點頭。
「問得好,我會告訴妳的。」王子說,隨即深思起來。
「那當然啦!媽媽,」愛莉珊德拉說:「我們現在該用午餐了,我們餓了。」
「是啊!我現在確實覺得餓了,而且我真的很感激妳。」
「王子是民主派的,」艾格蕾雅直率地道:「既然你已經說給亞歷賽聽了,就不能拒絕我們,現在可以說了吧?」
「呃!因為我老是在教訓妳們……」
王子繼續笑著。
幽默的二女兒,阿黛蕾妲忍不住爆笑出聲。
「或許妳說對了,」王子微笑道:「我確實是個哲學家,而且誰知道呢!或許我真有意為人師吧……有那可能;的確沒錯。」
「真搞不懂妳老在氣什麼,」已在一旁觀察說話者神色許久的葉芃秦娜夫人說:「而且我也聽不懂妳在說什麼。怎麼會扯到手指頭上去了?王子說得很好,雖然有點感傷。妳幹嘛要洩他的氣?他可是高高興興開始講的,而現在他卻很沮喪。」
「走,我們去起居室聊,」她說:「他們會將咖啡送去那裡。我們有一個小小的聚會空間,」她引王子向外走時告訴他:「就是我們的小客廳,每當我們在家時,就會一塊兒坐在那兒,各幹各的事。愛莉珊德拉,我的長女,在那裡彈鋼琴,讀書或做針線活;阿黛蕾妲畫風景或肖像畫(但從未完成過);艾格蕾雅只是坐在那兒,什麼也不做。我也是笨手笨腳的,什麼事都做不成。好囉!現在我們到了,坐在這裡,王子,坐在壁爐邊,隨便聊點什麼。我想聽你講個故事。我想要完全沒有疑慮,而且等我見到老貝洛康絲卡雅公主時,一定要將你的一切全告訴她。我要將一切都告訴他們,好讓他們也對你充滿好奇。來吧!請繼續說。」
「我知道,我知道,是伯爵沒錯!」莉莎薇塔不耐地說,接著便將她那惡狠狠的目光轉向王子。「我剛剛說什麼來著?」她開口道,猶疑卻暴躁,努力想拽回記憶,「到底說了什麼?啊!對了,還是老話,那個住持到底是誰?」
「意思是你認為自己比別人活得更聰明些?」艾格蕾雅說。
「早些年吧!大約七歲的時候,我想他們習慣那麼做,但現在用餐時,通常將餐巾放在膝上。」
「為何不?那有什麼奇怪的?他為何不會講話?他有舌頭呀!我想知道他能講得多好,任何事情都行。告訴我們你對瑞士的看法,你的第一印象。你們等著瞧,他馬上就會開始講,而且會講得很好。」
「考——驗?」他的妻子拉長音調說道,眼珠子先轉向丈夫,再轉向女兒,接著又滿是驚異地轉回來。
「妳們的男僕,在我等待接見的時候……」
「但是有一個條件,當他在餐桌前坐下時,得在脖子上繫條餐巾,」他的妻子打定主意,「叫費德爾或瑪芙拉來……站在他後面,照料他吃東西。他發病的時候至少是安靜的吧?兩手會不會揮舞?」
「又是那可恨的驢子,我根本兒沒想到。」葉芃秦娜夫人叫喊道:「請相信我,王子,我沒有……」
「媽媽。」愛莉珊德拉叫道,同時艾格蕾雅也跺起小腳。
「如果你說你是快樂的,那就表示你比別人經歷過更多,而非經歷得少。那麼你還有什麼好不安的,又幹嘛想道歉?」艾格蕾雅嚴厲地批判道:「至於教訓我們這件事,你就別擔心了,因為你根本沒什麼可驕傲的,一個人可以靠你那種寂靜主義,快樂活上一百年。無論看見的是行刑的場面,還是一根小指頭,你都能推出令人激賞的結論,而且依舊覺得快樂。那種生存方式實在太簡單了。」
「喔!就目前的情況來說,就不必講究什麼禮數了,只要妳願意見他,親愛的,」將軍趕緊解釋,「他根本還是個孩子,人們很難不同情他;他患有某種病,從瑞士返國,才剛下火車,打扮有點奇怪,帶點德式風格,而且名下真的一文錢也沒有,都快哭出來了。我給他二十五盧布,要讓他在辦公室裡做點書記的工作。諸位小姐,我想請妳們請他吃頓午餐,他也該餓了,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