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吻過瑪莉的兩個星期後,她的母親死了,當時牧師訓斥個沒完,孩子們卻全站在我這邊。我立刻告訴他們牧師所做的事,並解釋他說的話,他們全都很氣他,其中幾個還扔石頭砸他的窗戶。我阻止他們,因為那樣做是不對的;同樣的,村裡每個人都知道了這事,而且紛紛怪我教壞了孩子。接著他們又發現所有孩子都喜歡瑪莉,於是驚恐萬分,然而瑪莉那時卻很快樂。他們甚至禁止孩子們去見她,孩子們卻常偷偷跑到放牧的地方去看她,那裡離村子相當遠,大約有一哩路;他們帶禮物去給她,其他人就只是跑上前緊擁她、親吻她,並且說:『Je vous aime,Marie
』,便飛快跑回來。瑪莉為這意想不到的幸福,幾乎要樂瘋了,她從未奢想過這一切,她狂喜不已,同時又很羞怯,但主要還是那些孩子,特別是小女孩們,非常熱心地跑去告訴她我有多愛她,我是如何地一再向他們談起她。他們說我將所有的事都告訴了他們,而且現在他們全都愛她並同情她,而且會永遠那樣。之後,他們歡天喜地地跑來找我,小臉蛋上滿是激動地宣布他們剛去見過瑪莉,並且為她捎來問候。黃昏時,我習慣到瀑布附近散步,那裡有個隱密的地方,四周長滿白楊樹,與村子完全隔絕;一天傍晚,他們跑到那裡找我,其中某些人還是偷偷跑來的。我想發現我愛瑪莉這件事讓他們樂不可支,然而那卻是我一生當中唯一欺騙他們的事。我並未讓他們了解所謂的我愛瑪莉,與其說是愛上她,倒不如說我非常同情她;我看得出他們希望那樣,他們就是那麼想的,而且彼此都商議好了,因此我什麼也不多說而且繼續假裝他們猜對了。那些小小的心靈是如此機敏又仁慈,對他們來說,當他們親愛的里昂如此熱愛著瑪莉時,她怎能還打著光腳,衣衫襤褸,那實在太教人難受了。想想,他們帶鞋襪和內衣褲給她,甚至還弄到了某種款式的洋裝;我完全無法想像他們是怎麼辦到的,整群的小孩子每個都有份。每當我問起此事時,他們就只是開心地笑,小女孩們高興地拍手並上前吻我。偶爾我也會偷偷跑去見瑪莉。她那時已經病得很嚴重了,幾乎無法行走,最後,她只好放棄替牧童工作,但仍然每天早晨跟著牛群外出。她會坐在離牛群稍遠的地方,在一個陡峭、高懸的大石頭下有個突出的岩脊,那地方很隱蔽,不會被人發現,她幾乎動也不動地坐在角落裡,一坐就是一整天,直到牛隻回家。那時肺癆已讓她的身體虛弱異常,因此大部分時間,她都閉著眼、頭倚著岩石坐在那兒打盹,吃力地喘著氣;面容枯槁、骨瘦如柴,額頭和鬢角滲著汗珠。我每次找到她的情形都是那樣。通常我只待片刻就走,因為不想被任何人瞧見。每次只要我一現身,瑪莉便會立刻驚醒,睜開雙眼,開始親吻我的雙手。這時我已不會再將手抽回,因為那樣令她快樂;我一直坐在那兒,她則不停顫抖哭泣;好幾次,她真開口說了些什麼,但根本很難聽得清楚。她有時似乎著了魔,激動狂喜異常。偶爾孩子們也會和我一塊兒來。那時,他們總會站在稍遠的地方,護衛著我們,不准任何人任何事靠近我們;他們從那樣的行為裡獲得極大的喜悅。當我們離去時,瑪莉再度陷入孤獨,像之前那樣,頭倚著岩石,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可能陷入了夢境。一天早晨,她再也起不了身,無法跟著牛群出去,只好留在空屋裡。孩子們立刻發現此事,那天幾乎所有的孩子都跑去看她,她孤伶伶地躺在床上。有兩天的時間,是孩子們獨力在照顧她,輪流跑去看她,但是後來,當村人聽說瑪莉就快死了時,老婦人便趕來坐在她身旁。村民開始憐憫瑪莉,至少不再制止孩子們,或者斥責他們先前所做的事。瑪莉一直在昏睡,卻睡不安穩,因為咳得太厲害了。老婦人將孩子們驅開,但他們總是跑到窗子前,有時只待一會兒,說句:『Bonjour,notre bonne Marie
』。每當她看見或聽見他們時,便會醒轉過來,不理那些老婦人,掙扎地用手肘撐起身子,對他們點頭稱謝。他們像以往一樣帶禮物給她,然而她卻幾乎什麼也沒吃。因為他們,我敢向妳們保證,她死時是快樂的。可以說,藉由他們,她忘記自己的悲慘命運,透過他們,獲得赦免,因為直到死前最後一刻,她仍自認是個大罪人。彷彿小鳥,他們每天早晨以翅膀拍打她的窗戶,對著她嚷:『Nous t'aimons,Marie
』,之後沒多久她就過世了。我本以為她會多活些時日。她死的前夕,我在日落之前趕去看她,她似乎還認得我,我最後一次緊握她的手,那手變得多麼枯瘦無力啊!第二天早晨,他們突然跑來告訴我瑪莉死了。現在孩子們已不再受到攔阻,他們用花朵裝飾她的靈柩,並為她戴上花冠。教堂裡,這回牧師也不再羞辱死者;除了幾個好奇者之外,沒幾個人來參加葬禮。然而當棺木要抬出來的時候,所有的孩子立刻蜂擁上前,爭相去抬。他們負荷不了棺木的重量,卻仍盡自己的棉薄之力幫忙抬,並且全都哭著跟在棺木後面跑。從那時開始,瑪莉小小的墳墓就成了孩子心中一方神聖的淨土,他們每年都用鮮花裝飾它,並在四周栽滿玫瑰。不過也就在葬禮過後,為了孩子的緣故,我受到村民們最嚴厲的迫害。牧師和教師是幕後主使。他們甚至嚴格禁止孩子們與我碰面,謝勒德保證會看著我們。不過我們仍繼續互通有無,並以暗號溝通。他們常常遞小紙條給我。後來事情漸漸平息並解決了,但即使在當時,情況也都還好,迫害反讓我與孩子間更加親密。待在那兒的最後一年,我幾乎和牧師及教師和好了。謝勒德和我談論許多,就我對孩子『有害的教育系統』作爭辯。好像我真有個系統似的!最後,就在我離開之前,謝勒德竟告訴我一個奇怪的見解,他告訴我,他堅定地相信我徹頭徹尾就是個孩子,一個百分之百的孩子,只有容貌和身形上像個大人,其餘在人格發展、心靈、性格,或者智力等方面,我都尚未長大,而且我可能會一直停滯不前,就算活到六十歲也一樣。我感到非常好笑,他當然弄錯了,一個孩子,不見得吧!但是有件事他倒是說對了,我真的不想走入大人圈子裡,與那些成年人為伍,我早就注意到此點。不喜歡是因為我不太會和他們相處,不論他們對我說什麼,對我多友善,因為某種理由,我永遠都無法感到自在,而且每當擺脫他們去找我朋友時,我總歡喜得不得了,我的朋友一直都是孩子——倒不是我自己就是個孩子,僅單純地因為我老是被孩子所吸引。我初抵村子的那段時間,常獨自到山裡沉思默想——而且偶爾會遇見一大群孩子,通常是他們中午放學時,喧嘩地背著小書包和石板四處跑,嬉耍時又叫又笑,我的心突然飛向他們。我不知道,但每當遇見他們,就會感到一種強烈的幸福感。我會停步,開心地——出於一種純然的喜悅——凝望著他們飛快移動的小小的腿,不停地跑,望著那些小男孩小女孩,兩小無猜地跑在一塊兒,望著他們笑他們哭(他們有時竟然玩著玩著就打起架來,放聲大哭,又言歸於好,重新玩起來,直到返抵家門),然後我抑鬱的心情也豁然開朗。在接下來的三年裡,我就是搞不明白人們為何老在沮喪憂鬱。我的生活重心都擺在他們身上,我從未想過要離開村莊,更沒想到有朝一日會來到俄國。我想我應該會永遠待在那兒。但是有一天,我發現謝勒德的經濟窘境,恐怕無法再繼續自掏腰包地供養我了,而且也發生了某件事,某件似乎很重要的事,以至於謝勒德親自開口催促我離開,並且以我的名義寫了一封信。我設法釐清所有的事,並和某人討論。看樣子我的生活將有完全不同的轉變,但那並非重點。重點是我的生活已經全然改變了。那裡留有我好多的東西,好多好多,而那些全都將消失。當我坐在火車車廂裡時,我想:『現在,我就要走進塵世裡了。或許我懂的並不多,不過一段嶄新的人生正要展開。』我決定做個誠實又堅強的人。或許成人世界裡的生活會令我感到無聊與痛苦,但最起碼,我決定要有禮貌,坦誠待人;人們對我的要求也莫過於此吧!也許他們會像這裡的人一般,將我看成孩子——就隨他們的心意!因為某些原因,大家都將我當成白痴——我的確曾經病得很重,和傻子沒兩樣;但現在不會了,尤其我能清楚看出人們認為我是白痴時,我還算是白痴嗎?進來時我想:『他們現在都將我看成一個白痴,但其實我聰明得很呢!只是他們不瞭解……』我經常那樣想。當我在柏林時,收到他們勉力寫成的短信,只有那時我才瞭解到,我有多愛他們。收到第一封信時,心裡還真是難過!他們替我送行的場面是何等感傷!離別的氣氛自一個月以前就開始瀰漫:『Leons'enva,Leons'envatoujours!
』我們會像從前一樣,每天傍晚在瀑布旁聚會,並且不時談起別離。有時聚會也如以往般快活;每晚分別時,他們還會熱情地擁抱我,以前他們不會那樣做。他們中的某些人還經常偷偷跑來看我,只是為了私下獨自擁吻我,而非在眾人面前。當我終於要啟程時,他們全都成群結隊地送我到車站,車站離村子可是有一哩遠的路程。他們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但仍有許多孩子忍不住放聲大哭,尤其是女孩兒們。我們走得很急以免趕不上火車,但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衝出隊伍,伸出小小的臂膀,在道路上擁抱我親吻我,因此耽擱了隊伍的行進;即使我們很匆忙,眾人還是停下腳步,等著他們道別。當我坐進車廂,火車開始移動時,他們全都大叫著:『萬歲!』並站在那兒好久,直到完全看不見火車。而我也一直凝望著……妳們知道嗎?剛剛我進來時,看見妳們可愛的臉孔——現在我可以仔細地審視這些臉——聽見妳們開口所說的話,自那時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感到心安。我剛剛在想,或許我真的很幸運,我知道,畢竟人們很少能結識初見面便喜歡的人,而我才剛下火車便馬上認識妳們。我很清楚大家在談論個人的情感時,都不免害羞,我在這裡對妳們講述,卻絲毫不覺羞怯。我並非一個善於交際之人,而且我可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再來看妳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那麼說毫無輕慢之意——而且也別以為有什麼地方觸怒了我。妳們問我有關臉的事,從妳們的臉上我看出什麼,我很樂意告訴妳們。妳有一張愉悅的面容,阿黛蕾妲,是妳們三個之中,最善良可愛的一張臉。除了此點外,妳真的長得很漂亮,人們看見妳,一定會想:『一看她的臉就知道她是個好姊姊。』妳個性坦率又開朗,但是又能很快地讀出他人的心意。在我看來,妳的臉就是給我這樣的感覺。至於妳,愛莉珊德拉,也很漂亮而且非常甜美,或許在妳心底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煩惱吧!毫無疑問,妳有最仁慈的心地,卻不太活潑。妳臉上有某種特質讓我聯想起霍爾拜因筆下的德勒斯登聖母像。瞧!跟妳的臉多像啊!我很會猜吧?是妳說我很會的。至於妳的臉,莉莎薇塔,」王子突然對葉芃秦娜夫人說道:「妳的臉,我連想都不用想,我敢肯定妳完全是個孩子,在任何方面,任何事情上,不論好的壞的,也不論妳現今幾歲。這麼說妳不會生氣吧?畢竟,妳知道我對孩子的看法!而且別認為我這麼評斷妳們純粹是隨口說說;喔!不,絕對不是!或許我自有道理。」
https://www.hetubook•com•comwww•hetubook•com•comhttps://m.hetubook•com.com「妳們全都在這兒,」王子開口道:「如此好奇地看著我,要是我無法令妳們滿意,恐怕你們會非常氣我。別介意,我只是在開玩笑。」他連忙面帶微笑地添了一句,「一直……一直就是小孩,我所有的時間都耗在孩子們身上,只有小孩。他們是村裡的小孩,一群學生。實際上,我並非他們的老師,喔!不,有一名男教師專責指導他們,叫朱爾斯.席伯德;我還是有教他們一點東西的,但在那兒的四年期間,通常只是陪著他們。我別無所求,並常毫無保留地告訴他們所有事情。他們的父母親總是很生氣,因為到最後,他們的孩子根本離不開我,老繞著我身邊打轉;結果那教師成了我的頭號敵人。我在那兒得罪許多人,全都是為了那些孩子,就連謝勒德也責備我。他們到底在怕些什麼?你可以告訴一個孩子所有事情——所有事情,我常常很感慨,怎麼就是沒有大人能瞭解小孩,即便是他們的雙親也不能。孩子有知的權利,不該因為他們還小、現在知道太早了等藉口,就不告訴他們。這種想法未免太可悲、可鄙了!孩子們也知道父母總認為他們太小,什麼也不懂,然而事實上,他們卻什麼都知道。大人們不清楚,在最艱困的時刻,孩子反而能提供最寶貴的意見。老天啊!當那些可愛的小鳥如此開心、眼底滿是信任地望著你時,你會覺得背叛是有罪的!我都叫他們小鳥,因為世界上沒有比鳥類更美好的生物。不過,村裡的每個人之所以氣惱我,主要還是為了另一樁事……席伯德僅僅是嫉妒我;起初他不斷搖頭,懷疑孩子們怎可能懂得我所教的每一件事,而他教的卻幾乎第一樣也學不會。以後,每當我說我們兩人誰也無法教給他們任何東西、是他們在教我們時,他就開始嘲笑我。他如何能一邊嫉妒我,一邊又在和孩子相處時,捏造我的不實傳聞!與孩童接觸,可是能治癒心靈的……謝勒德的研究機構裡有一個病人,一個非常非常可憐的人。他的命運之悲苦,恐怕無人能比。他因精神失常,被送到那兒治療,在我看來,他根本沒瘋,只是抑鬱過度——他的病況就是那樣。要是妳們曉得到後來,孩子們對他發生多大影響……不過,我看這個病人的故事還是留待將來再說吧!現在我得先告訴妳們,事情是從哪兒開始的。起先,孩子們一點也不喜歡我。我年齡這麼大,又笨拙,長得也不是非常好看……更糟的是,我還是個外國人。最初他們總取笑我,後來他們看見我在吻瑪莉時,甚至對我丟石頭。我只有吻過她一次……不,不,別笑,」王子趕緊阻止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嘻嘻作笑的聽眾,「那跟愛情無關。要是妳們知道她有多不快樂,妳也會像我一樣為她感到難過。她也住在我們村裡。她母親是位老婦人,守著一間搖搖欲墜、只有兩個窗戶的小破屋。經我們村裡政務委員會的許可,老婦人便隔出一個窗口,賣些花邊、線、肥皂和菸草,掙幾個銅板餬口。她身體不好,兩條腿全腫了,因此她老坐在同一個位置上。瑪莉是她的女兒,年約二十,身子十分羸弱;她長期罹患肺癆,每天卻還是要挨家挨戶地幹活,做些粗重的清掃工作——刷地板、洗衣、打掃庭院及畜欄。一個法國的旅行推銷員路過,誘惑她,並將她拐走。一週後,又在半路丟下她,悄悄消失無蹤。她沿路乞討返回家園,渾身髒兮兮又破爛,鞋底都磨穿了;她連續走了一星期,夜宿田野,因而感染了嚴重的風寒;她的雙腳流血,雙臂腫脹又皸裂。附帶提一下,就算之前,她也不是那種會讓人多看兩眼的美人,儘管她有對溫和、仁慈又無邪的雙眸。她是個非常文靜的女孩。有一回,在還未發生這些事以前,她突然唱起歌來,而我記得大家的反應除了驚愕,便是嘲笑:『瑪莉在唱歌耶!你聽過嗎?瑪莉唱歌耶!』——結果她難為情得要命,從此靜默度日。那時,人們對她還很親切,但是當她又病又狼狽地回來後,便再無人願意施捨她一丁點的同情!他們對那種事的態度是如此殘酷!他們的觀點如此嚴苛!首先她母親就無法原諒她,鄙視她到極點,『妳真讓我丟臉。』她也是第一個讓她在眾人面前蒙羞之人,當瑪莉回來的消息傳遍整個村子之後,每個人都跑去看她,幾乎整個村莊的村民都蜂擁至老婦人的小屋裡,老頭子、孩童、婦人、女孩,一群人爭相推擠著。瑪莉躺在老婦人的腳邊,又餓又衣衫襤褸,嚶嚶哭泣著。當眾人跑進來時,她只能將臉孔埋進蓬亂的頭髮裡,緊抱著頭貼向地面。環繞周遭的眾人視她如某種害蟲;老婦人譴責她、痛斥她,年輕人甚至還笑出聲來,婦女指責她、咒罵她,輕蔑地看著她,就好像她是一隻蜘蛛。作母親的完全不制止這一切,只是坐在那兒,贊同地猛點頭。她的母親那時已病得很重,幾乎就快死了;事實上,她也在兩個月之後過世。然而即使在她知道自己即將嚥氣,也絲毫無意原諒她的女兒;到死,她都不曾對她說過一句話,而且總將她趕到走廊上睡,幾乎什麼都不給她吃。她時常得將那雙病腿放到熱水裡,並且每天替她清洗雙腿、照料她,然而她靜默地接受這一切服侍,卻絕不肯和顏悅色地對她說一句話。瑪莉忍受著所有事,當我有機會認識她時,我才知道,原來她自己也認同這一切;她認為自己是最下等的人。當老婦人終於倒下時,村裡的老婦按照當地的慣例,輪流來照顧她。此時,他們完全停止供應瑪莉食物;在村子裡,他們總是驅趕她,而且沒有人像從前那樣給她工作。似乎所有人都瞧不起她,男人甚至不再將她當成女人,對她穢言穢語,態度粗鄙。有時候,雖然不太常啦!在某個星期日,醉漢黃湯灌飽了後,會丟幾個銅板給她,就像那樣,直接扔在地上;瑪莉便不發一言地拾起來。即便在那時,她已經咳血了。最後她那身舊衣,破得無法蔽體,以致她羞於在村裡露面。她回來後,就一直打著光腳四處走動。此刻她又開始受折磨,尤其是整群孩童的欺負,約有四十來個吧!甚至還朝她丟穢物。她哀求一個牧人讓她代為照管牛群,但他將她驅開。之後她開始在未獲許可的情形下,整天跟著牧群跑。當牧人發現她的確幫了忙時,也就不再趕她。事實上,他偶爾會將自己剩餘的晚餐給她吃,一些麵包和乳酪,對他而言,這已是很大的恩惠。老婦人過世時,當地的牧和_圖_書師無意保護瑪莉,讓她不致在教堂裡當眾受辱。她就站在靈柩旁,一如以往穿著破爛衣衫,淚流不止。當她跟著靈柩前行時,好多好多人聚攏過來看她哭;接著牧師——還是個年輕人,滿心期待能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傳教士,指著瑪莉對眾人說:『是她害死了這個可敬的婦人。』(這不是真的,因為她已病了兩年)『看看站在你們眼前的她,不敢抬頭看,是因為上帝的手已將她指出來了;瞧瞧她,光著腳丫,衣衫襤褸,是所有失德者的借鏡!還有,她是誰呢?那名婦人的女兒!』然後又說了更多這類的話。妳們知道嗎?這個惡劣的傢伙很能投這些人所好,幾乎每個人都愛聽,然而……某件奇特的事卻發生了;孩子們全支持她,因為那時他們都已經站到我這邊了,而且開始喜歡瑪莉。事情是這樣的,我覺得自己該幫瑪莉做點事,她非常需要錢,但我那時根本身無分文。我有一枚小的鑽石別針,便將它賣給一個常到村裡兜售舊衣服的二手貨商。他給我八法郎,雖然那別針至少值四十塊錢。我等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找到機會和瑪莉獨處;終於我們在村外圍籬旁的一棵樹後面相遇,側邊有條小徑直通往山裡。我將八法郎給她,告訴她省著點用,因為我再沒別的錢了。之後,我吻了她,並告訴她可別以為我起了什麼歪念頭,我吻她並非因為愛上她,純粹是為她的遭遇感到難過,而且從一開始就不認為她有罪,只是不幸了些。我真的很想趁機好好安慰她,接著又勸她不可妄自菲薄,她絕不比任何人低劣。儘管從頭到尾她幾乎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雙目低垂地站在我面前,難為情得要命,但我仍然看得出來,她似乎未聽懂我的話。當我說完後,她吻了我的手,而我也馬上拉起她的手,要回吻她,她卻連忙抽走。就是在那時,孩子們看見了我們,一整群的孩子;我發現時,他們早已注視我們多時。他們開始吹口哨,拍手大笑,瑪莉便逃跑了。我試著和他們解釋,他們卻拿石塊扔我。那天,每個人都知道此事,而瑪莉再次成為眾矢之的,他們更加厭惡她了。我聽說他們甚至想以律法來制裁她,可惜苦無依據,真是謝天謝地;孩子們仍舊不肯放過她,還變本加厲地折磨她,拿泥巴丟她,當她虛弱地喘著氣跑過他們跟前時,他們追趕她,甚至在她身後,咆哮著辱罵她。有一回,他們還被我擊退了。從那之後,我便試著和他們談談,盡可能找些時間和他們談話。雖然他們仍然繼續辱罵她,但有時候他們也會暫停下來聽我說。我告訴他們瑪莉有多不快樂,沒多久他們停止謾罵,靜默地離去。漸漸地,我們開始交談,我知無不言,告訴他們所有的事。他們很專心地聽我說,不久便開始同情瑪莉。其中的某些人在遇見她時,會親切地問候她;那是當地的習慣,當你在路上遇見人時,不論熟識與否,都會鞠躬並說:『日安』。我可以想像瑪莉有多驚訝。一天,兩名小女孩弄了一些吃的東西,便拿去給她。她們將食物交給她後,又跑來找我,告訴我她們所做的事。她們說,瑪莉哭了出來,而且她們現在好喜歡瑪莉。沒過多久,其他的人也開始喜歡她——還有我,突然間,大家都成了她的夥伴。他們變得常來找我,要我講故事給他們聽,我想我八成講得很好,因為他們全都喜歡聽我說故事。後來我博覽群籍,詳究各種事物,以便能繼續告訴他們一些事情。我整整做了三年。當我遭受譴責——謝勒德也這麼怪我——老像對待大人般與他們談話,毫不避諱時,我總回答他們,欺騙是可恥的行為,不論你如何費心思隱瞞他們,他們早晚會知道真相,而且那樣反而容易讓他們對事情有不當的理解,那不是我的作風。人們應該多想想自己小時候的情形。他們不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