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

「哈,又是她!」蓋亞叫道,輕蔑又憎厭地看了她妹妹一眼,「親愛的媽媽,我從前承諾過的,我敢再次向妳發誓:只要我在這裡,我活著一天,就沒人敢不尊重妳。我堅持,不管是誰,只要跨過我們家的門檻,都得對妳畢恭畢敬……」
「我也必須指出,蓋夫瑞拉.阿德隆諾維齊,今天下午,關於肖像的事,我可是毫無保留的義務,你並未要求我不要說出去的,不是嗎?」
「為什麼不?」
「是貝洛米爾斯基團。他在過世前調到貝洛米爾斯基去了。我站在那裡,祝福他永遠安息。你親愛的母親……」
就在這時,蓋亞和匹茲辛走進來,妮娜立刻住嘴。瓦雅起身讓位時,王子仍留在妮娜身旁的座位上,娜塔莎的肖像擱在最顯眼的地方,在妮娜的工作檯上,就在她的面前。蓋亞一瞧見便沉下臉,很不高興地從檯子上拿起,將它扔到房間另一邊,他自己的寫字桌上。
「別瞎說!」瓦雅嚴厲地說,就連對王子,她也不太有禮貌,說起話來冷冰冰的。
「我就只有一只包袱,放在門廳那兒。」
「真的嗎?你真那麼確定?」王子好奇地問。
「非常好。」
「要是你懶得修鈴,至少也應該坐在穿堂裡,以備有人敲門。喂!你竟然沒接住,還讓我的外套掉到地上,你這個蠢貨!」
蓋亞非常喜悅,他看著母親,臉上掛著幾近溫柔的安撫表情。
「他們該將你趕出去。滾開,去通報我來了。」
「是今天給他的私人禮物,」瓦雅說:「他們今天晚上就會將事情敲定。」
「我說過,只要她來我就走,我是認真的。」瓦雅說。
妮娜並非獨自在客廳裡。她的女兒瓦雅,正坐在她旁邊,娘倆兒手沒停地忙著編織,一面和一位訪客談話,那訪客便是伊凡.佩特羅維齊.匹茲辛。妮娜看上去約五十左右,凹陷的雙頰,眼睛底下有黝黑的眼圈。她看起來弱不禁風,面露愁容,不過臉蛋和神態仍然相當迷人;一開口說話,就能讓人覺察到她稟性高貴、處事認真。儘管神色憂鬱,內心卻相當堅韌,甚至果決。她穿著很樸實,一身暗色系的婦人裝,但她的儀態、談吐,事實上,整個人的舉止,都說明了她也曾有過一段風光日子,對上流生活想必毫不陌生。
從蓋亞暴怒的聲音可以聽出,此人幾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憤恨情緒裡,任由逐漸高昂的興致主宰自己,完全不顧後果。王子在門口處轉身,準備回答些什麼,但隨即從那張因苦痛而扭曲的臉孔上看出,只要再說一句,就能讓他徹底崩潰,於是他轉身,沉默地走了出去。幾分鐘之後,他可以從客廳裡傳來的聲音知道,他離開之後,對話也變得更為激烈而無顧忌。
「來了,就來了。」將軍邊向外走邊嘟囔著。
「沒錯,我父親也進了陸軍在瓦奚爾科夫斯基的團裡當少尉。」
「這裡即將辦一樁婚事,一樁不太尋常的婚事。女方名聲不太好,男方則是可能在宮裡謀得一職的年輕人。他們想將那女人帶到我妻子和女兒住的地方!想都別想,除非踏過我的屍體!我會躺在門檻上——她得從我身上跨過!這些天來,我根本不和蓋亞說話,事實上,我躲著他。我事先給你些警告,反正只要你在這兒住下,早晚都會看見一切。但是你是我朋友的兒子,我有權希望……」
「不是因為風寒,不是因為風寒,要相信老人的話。我有去參加葬禮。是為了她的親王哀傷過度,不是風寒。是啊!我還記得王妃的模樣!啊!青春!因為她,親王和我,這兩個一輩子的好友,差點兒成了仇殺對方的殺人犯。」
「妳知道的,我們幾乎整整一個月都沒說過半句話。是匹茲辛告訴我這檔子事,肖像丟在桌旁的地上,我剛剛撿起來的。」
「王子,」妮娜突然對他說:「我想問你,事實上,這也是我請你來這兒的目的,你認識我兒子很久了嗎?他告訴我你今天才從某個地方來到這兒?」
「那麼,給我看看。」
「在你母親訂婚——與我的朋友訂婚之後,我仍然熱烈地愛慕著她。親王發現了,而且震驚異常。某天早上七點,他將我叫醒。我穿上衣服,也十分吃驚——雙方都無言以對,我明白了。他從口袋裡掏出兩把槍,隔著一方帕子的距離,沒有證人。要是我們在五分鐘內就了結彼此性命,還要證人做啥?我們裝填子彈,拉開方巾,準備好,當我們看著彼此的臉時,拿起槍瞄準對方的心臟。突然和-圖-書間,淚水奪眶而出,我們的雙手顫抖。我們兩個人,兩個人,同時都這樣!唉!接著,當然就是緊擁在一起囉!兩人都以慷慨大度戰勝了對方。親王喊道:『她是你的了!』我喊道:『是你的!』那麼,總之……總之……你是來這裡……住的囉?」
「一些是多少?」
「是的,二十年,二十年又三個月。我們一起上學唸書,我直接進入陸軍……」
「這是哪兒來的白痴啊?」娜塔莎憤怒地叫道,朝他猛跺腳,「喂!你要去哪裡?你又打算通報是誰來訪呢?」
「如果你在這兒住久些,就會對我丈夫的舉止見怪不怪了。」妮娜對王子說:「不過,他倒是不會常去煩你,他甚至單獨進餐。你一定也同意,每個人都有他的缺點和……怪癖,有時候比那些千人所指的人毛病還多。有件事我得求你,不管我丈夫用什麼理由跑去找你討房租,可千萬跟他說你交給我了。我的意思是,你交給他多少,自然是能從你的帳單上扣除,我只是不想將帳目搞亂,才會這麼要求你……那是什麼,瓦雅?」
王子狐疑地看著他,他的好奇心已被挑起。
「也沒有聽過他講話?」
「那麼,你的行李呢?」當他領著王子朝房間走時,問道。
蓋亞漫無目的地繞著房子踱步,愈說火氣就愈大。這樣的話像利刃般切割著每一位家人的痛處。
瓦雅又回到客廳裡,靜靜地將娜塔莎的肖像交給母親。妮娜吃了一驚,仔細端詳了一番,先是有些驚慌,接著又悲從中來……最後,她狐疑地看著瓦雅。
王子才將自己梳洗得乾淨些,門又打開了,一張陌生的臉孔向內窺看。
「ChereBarbette(親愛的大砲台)妳該對我溫柔些,妳搞清楚,我又不是匹茲辛。」
「不是這樣的,弄錯了!」妮娜突然插嘴進來,她的目光裡閃爍著悲痛。「Mon Marisetrompe。」
新到訪的男人大約五十五歲,或者更老些,略嫌矮胖的身形,頂著張肉墩墩的暗紅色臉孔,鬆垮的肥肉鑲在灰白濃密的鬚髯和八字鬍裡。他有一對大而微凸的眼睛。若非他那有點兒不修邊幅的髒亂外表,倒也還算儀表非凡。他穿了件過時的七分袖長禮服大衣,襯衣也髒兮兮的,是家居服的式樣。稍微接近點,就可以聞到淡淡的伏特加酒味;他風度翩翩,就是有些刻意,顯然是存心想表現出高貴優雅的風範。他面帶歡迎的笑容,緩緩趨近王子,沉默地執起他的手,握住不放了好一會兒,就在這時,他仔細凝視著王子的面容,依稀認出了某些熟稔的特質。
「要是一切都敲定,那麼伊凡.佩特羅維齊當然沒有錯,」妮娜說:「別這樣緊皺著眉,別動怒,蓋亞,我是不該過問任何你不想告訴我的事;我向你保證,今後隨你怎麼做,我都不再有意見,所以請別擔心。」
「王子,肯賞光到客廳裡一坐嗎?」妮娜叫喚道,這回她親自出現在門口。
「有一些。」
王子從背心口袋裡取出二十五盧布的紙鈔,遞給斐迪契訶。他攤平它們、審視它們,接著又將它們翻面,還對著光照了照。
「他們在吵架。」王子答,並向客廳走去。
「你也認識帕夫里斯契夫?」
「沒討頓打,算你走運,這麼蠢。有什麼需要就找瑪特里歐娜,晚餐四時半開動。你可以和我們一起吃,也可以在自己房裡用餐,隨你高興。來吧!柯亞,別在那裡礙事。」
「當然沒有。」
「老爸在嗎?」蓋亞問柯亞,接著柯亞就在他耳旁咕噥了一串,說是他在。
「今天晚上!」妮娜絕望地低聲重複道:「喔!那麼,一切都將成定局,也就是說再沒什麼可指望了。她藉由這幅肖像作了宣告……他親自拿給妳看嗎?」她繼續說,面露驚訝。
「這三星期以來,我們一直避免談論這個話題,現在終於要有結果了。既然一切將成定局,我就再問一個問題,在你不愛她的情況下,她怎麼能同意,甚至將她的肖像送給你?尤其這個女人是這麼……這麼的……」
「你怎麼知道我是誰?」她馬上接口問:「我以前從未見過你,滾吧!去替我通報一聲……這些吼叫聲又是怎麼回事?」
「二十五盧布。」
「那裡好嗎?」
這個問題裡突然透出一絲濃厚的火https://www.hetubook•com•com藥味。蓋亞繼續站在那兒思考了一會兒,毫不費心掩飾地冷笑聲:
「正是。」
王子拿回他的鈔票。斐迪契訶站起身。
「她也死了,六個月之後死於風寒。」王子說。
「是他!是他!」他一本正經地說道:「簡直太像了!我聽見他們老在唸著這個熟悉的姓氏,我便想起遠逝的往事……米希金王子?」
「妳是說飽經世故?」
她邊說邊繼續工作,顯然相當平靜。蓋亞很驚異,但仍小心翼翼不發一語,望著他母親,等候她進一步的說明。他已經歷太多場家庭紛爭。她的母親注意到他的警戒心,遂苦笑地補充道:
「什麼?」蓋亞吃了一驚,然後,突然轉向王子,「啊!我懂了——你也在這兒!……你這個人究竟是怎麼回事,有什麼病啊?完全守不住祕密?就讓我們最後一次將話說清楚,閣下……」
「除了這點小東西外,再沒別的了,你東西是放在哪兒了?」正巧返回的柯亞問。
「沒有。」
「我父親的名字是尼可雷.萊沃維齊。」
「娜塔莎!」
「是的。」
「我是不願那樣形容一個人啦!你怎能矇騙一個人到那種程度?」
「什麼!」王子叫道,驚詫得目瞪口呆。
「有。」
王子半信半疑地聽著。
「沒有,只有個包袱。妳弟弟已經去拿了,在門廳那兒。」
「斐迪契訶。」目光敏銳而熱誠地看著王子。
「娜塔莎。」他咕噥道。
「我直接替你拿來。我們只有廚子和瑪特里歐娜,所以我也得常常幫忙。瓦雅什麼都管,脾氣還壞得很。蓋亞說你今天才到,從瑞士來的?」
「真怪,」他說,像是在思索什麼事「它們怎麼會發黃了呢?這些二十五盧布的鈔票有時會發黃得厲害,有些呢!則完全褪了色。拿去。」
「你仍然很懷疑,而且不相信我的話,別擔心了吧!不會再有任何淚水或懇求,至少我這方面不會。我唯願你能快樂,你知道的,雖然決定一切聽天由命,但我的心永遠和你同在,不論我們是分開還是住在一起。當然啦!我所說的話也只能代表我自己;你不能要求你妹妹也做出同樣的……」
「她答應今天晚上要在她家裡宣布,同意與否。」蓋亞回答。
「噯,親愛的,setrompe的話可是容易說,但試著親自將事情那樣整理一遍!每個人都如墜五里霧中。我會率先站出來說誰弄錯了,很不幸地,我可以為整件事作證,我當時就是調查委員會裡的委員。所有見過他的人都可以證實就是同一個人,那個在六個月之前,按照尋常的閱兵及擊鼓儀式埋葬了的柯爾帕科夫二等兵。我同意,那的確是個奇怪的案子,簡直就不可能發生的,但是……」
「萊沃維齊,」將軍不慌不忙地修正自己,依然充滿信心,彷彿只是一時口誤,而非記錯了。他自己找個位子坐下,並拉著王子的手,讓他坐在身畔,「先生,我曾經抱過你呢!」
「那我們走了,哦!女人當道。」
「你打算在這裡給我嗎?」
「我記不得有叫尼可雷.萊沃維齊的。他是你的父親嗎?」她問王子。
「是的,或許住上一陣子。」王子說,似乎有些躊躇。
他們走出房門後,遇上了蓋亞。
「想想看,親愛的,」將軍嚷著:「我過去常將王子抱在懷裡逗著玩呢!」
他走向門口。王子稍晚才得知,這位紳士常常利用他的特立獨行和亢奮情緒來嚇人,不過從來沒真正成功過。他甚至會攪得某些人很不高興,這樣的結果自然教他傷心,卻無法阻止他繼續這麼做。到了門口,可以說,他又死命扳回一城;他迎面撞上正要進來的另一位紳士,當他側身讓這位新來的陌生訪客進入時,他隔著訪客的背,警告性地對王子眨眨眼,這下總算找到台階,可以堂而皇之地告退了。
她的女兒,瓦雅,是個年約二十三的女孩,中等身材,偏瘦了些;她的臉並不特別美,卻自有一種無關美麗的神祕魔力,而且真的很吸引人。她很像母親,甚至像她一般,十分厭惡做招搖的裝扮。灰黑的眼珠時而開朗愉悅時而柔情萬千,可惜顯得嚴肅而陰鬱的時候多,偶爾實在太過了,尤其是最近。在她的臉上同樣可以看到堅定果敢的特質,不過人們會覺得比起她的母親,這種特質要更為強烈而富智謀。瓦雅的性子有點急,她的兄弟因此多少有點怕她。還有一個人也有些怕她,那就是他們的座上客,伊凡.佩特羅維齊.匹茲辛。他還算年輕,大約三十左右,雖然穿著普通,但優雅的舉止相當迷人,不過就是太嚴肅了點。他那撇暗棕色的小鬍子暗示著他非政府公職人員,他口齒伶俐,談吐幽默,卻不大說話。整體來說,還蠻討人喜歡的。他顯然對瓦雅很感興趣,也無意隱藏情感。她待他友好親切,但他的某些問題似乎不投她所好,因而她支支吾吾地愛答不答。無論如何,匹茲辛還不致洩氣。妮娜對他很好,近來也開始對他產生某種程度的信任。不過,大家都曉得,他主要靠收取一些多少還算可靠的抵押品,放高利貸為生。他和蓋亞走得特別近。hetubook.com.com
「你想要認識我?」
「伊沃金將軍,已退休而且落魄。我可以冒昧地問你的名字嗎?」
「媽,妳又發火了,就是忍不住,我們之間的爭吵每回都是這樣引發的。妳自己說:不會再有疑問,也不會再責備的,但現在又開始了,最好還是停止吧!別再說了,真的,至少想法是不會改變的……無論如何,我都絕不會拋下妳們。換做別人,早就不理那種妹妹的死活了——瞧瞧她現在看我的眼神!就讓我們到此為止吧!我剛剛還高興得很呢……妳又怎麼知道我欺騙了娜塔莎?至於瓦雅,隨她愛怎麼做就怎麼做,一切到此為止。事情已經扯得夠遠了!」
走進玄關之後,公寓被一條走廊劃分為二。走廊這邊的三間房,專門租給「特別推薦」的房客;還有一間房,較其他三間小,就在盡頭的廚房邊,退休的伊沃金將軍,也是這家的戶長,就住在那兒。他睡在一張寬沙發上,為了進出公寓,還得穿越廚房,由後面的樓梯上下。蓋亞十三歲的弟弟柯亞也住在那裡;他還得擠在裡面做功課,另一張老舊又狹窄的短沙發上,鋪著一條千瘡百孔的床單,那就是他的床。此外,他還得照料父親,而後者也愈來愈依賴這樣的照顧。王子被分派到中央的房間。第一間,也就是他右手邊那間,住著斐迪契訶,而他的左邊,就是第三間房,目前無人居住。然而蓋亞卻先領著王子參觀了家人所居住的半邊公寓。那裡有一間門廳兼餐廳;一間客廳,然而只有在早晨時,才發揮此項機能——稍晚便成了蓋亞的書房兼臥室。另外,還有第三間房,很小,而且總是上著鎖,那是蓋亞母親和妹妹的臥房。總之,公寓裡的一切都顯得狹隘窘迫,蓋亞只有咬緊牙忍著,儘管他尊敬也很想尊敬他的母親,但從一踏進門開始,就不難看出,他是這個家裡的暴君。
柯亞點點頭,隨在他姊姊身後離去。
起初,他將門稍稍推開,僅留肥腦袋可以探進的寬度。這顆腦袋四下窺看了約五秒之後,便將門輕輕推開,好讓整個身子都可被看見。但是,這位訪客,仍舊沒有進房來,只是站在門檻處望著王子。終於,他關上身後的門,走進來,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堅定地握住王子的手,將他牽引到自己對面的沙發上坐下。
他穿過門廳,進入穿堂,來到能通往他房間的走廊上。經過前門附近時,他聽到某個人正在外面使勁拉著鈴,鈴一定是壞了,僅稍稍震動幾下,卻完全未發出聲響。王子拉開門栓,打開門——驚詫得倒退一步,完全嚇呆了。在他跟前正站著娜塔莎。依據對肖像的印象,他立刻認出她。當她看見他時,眼裡閃動著怒火,她快步走進門廳,用肩膀將他頂開,當她匆匆脫掉毛皮外套時,暴躁地說:
「唷!瞧瞧,他帶著外套一起去耶!他幹嘛要拿衣服去啊?哈——哈——哈!你是瘋了還是怎麼著?」
「我問你,並非為了想打探出任何與蓋夫瑞拉.阿德隆諾維齊有關的事情,」妮娜說:「你可別誤會,要是有什麼事他不願讓我知道,那麼我也不好背著他打聽。我的意思是,剛剛你出現時,以及後來你離開時,我問起蓋亞你的事,他只告訴我:『他什麼都知道,妳大可不必避諱他!』這到底是何意思?我是說,我想知道你瞭解到何種程度……」
「是的,不過我想他是在愛利沙維格勒過世的,不是特渥,」王子委婉地說:「我是從帕夫里斯契夫那兒聽說的……」
蓋亞的公寓在三樓,樓梯乾淨、明亮又寬敞,裡面約有六到七間大大小小的房https://www•hetubook•com•com間。建築物本身沒什麼特別,對一個公務員家庭來說,卻負擔重了些,即使是年收入兩千盧布的人,恐怕也稍嫌吃力。大約兩個月之前,蓋亞的家人才繼承了這間房子,隨即將房子重作布置——蓋亞厭惡得要命——隔成提供膳食和清掃等服務的公寓小套房,他母親和妹妹堅持這麼做,一來可以有點事做,二來還可以多少貼補家用。蓋亞繃著一張臉,認為收房客是很不入流的作法;後來又開始覺得這令他在社會上抬不起頭,因為他老是以有前途、且有一定教養的好青年形象自居。所有這些對現實所做的讓步,以及隨之而來卻不能發作的憤慨,都深深傷害了蓋亞的心。近來,他更常沒來由地為些瑣事大發雷霆;要是他願意暫且按下怒氣,耐著性子,那就表示他已有其他盤算,決心在不久的未來改變策略、另闢蹊徑。同時,此種轉變,他審思後所選定的遁逃路徑,必定是毫無障礙的;然而問題是,他的決定可望會讓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棘手、痛苦處境中。
「完全是頑固在作祟,」蓋亞叫道:「妳就是因為太頑固才會不想結婚!妳憑什麼瞧不起我?我根本毫不在乎,我的妹妹,妳高興的話,就馬上給我搬走。我討厭透妳了。唷!你終於決定要離開我們啦!王子?」當他看見王子從位子上起身時,吼叫道。
「沒錯!沒錯!就是我好友和童年玩伴的兒子,尼可雷.佩特羅維齊?」
這是個三十上下的紳士,矮壯、闊肩,還有一顆長滿薑黃色鬈髮的大腦袋。那肥嘟嘟的臉龐氣色紅潤,配著厚唇與寬扁的大鼻頭。那雙老看人低的小眼彷彿從未睡醒,不停地眨著。整體來說,給人一種厚顏無恥的印象,穿著也有些邋遢。
「我這就去拿你的包袱。」
「是特渥,」將軍確定地說:「就在他過世之前,他又調到了特渥,甚至是在他發病之前?那時你還太小,不記得被調任的事,也不記得那趟路。我敢說,帕夫里斯契夫搞錯了,不過他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傢伙。」
「最好的一個人,我可以作證。他臨終前,我也曾去送他……」
「王子,媽媽要你去見她。」柯亞叫道,他正從門口向內張望。王子半起身要走,但將軍親切地將右手掌放在他的肩上,又將他按坐在沙發上。
「除了那個,再沒有別的。」王子宣布,接過他的包袱。
「呃——嗯!」訪客說,撥弄頭髮時,還輕嘆了口氣。他開始瞪著斜對過的牆角,「你有錢嗎?」他突然對王子說。
在蓋亞粗率卻詳盡的介紹之後(蓋亞冷冷地問候了母親,理也沒理他的妹子,便連忙將匹茲辛拉了出去),妮娜對王子說了幾句客氣話,並叫柯亞,他正躲在門旁偷窺,將他帶到中央的房間。柯亞是個活潑可愛的男孩,笑容滿面,性格純真又容易相信人。
「我朋友的兒子!」他叫道,對妮娜說:「多教人驚喜啊!好多年都沒回想起那些事。親愛的,妳一定還記得已故的尼可雷.萊沃維齊吧?妳在……特渥曾見過他?」
「要怪就怪我吧!蓋亞,不關別人的事。」匹茲辛插嘴道。蓋亞不解地望著他。
王子簡短地介紹了自己,省略絕大部分。妮娜和瓦雅仔細聽完。
「是嗎?」王子答。幾乎要放聲笑出來。
「爸爸,你的晚餐備好了。」瓦雅走進客廳裡宣布。
「一句話,王子,我忘了提起這……事。我可以請你幫個忙嗎?你願意幫我嗎?要是這要求不太過分的話,可不可以請你不要在這裡提起我和艾格蕾雅之間所發生的事——也不要在葉芃秦家談到在這裡看到的事,因為這裡的情況已經夠糟的了……至少今天之內,請克制一下自己,至少今天。」
「我自己倒是什麼都不怕,蓋亞,你是知道的,這件事從頭到尾我都不曾為自己的緣故煩惱過。我聽說今天晚上一切都會底定?到底是要確定什麼?」
「我真的敢跟你保證,我說出來的遠比你所認為的要少得多。」王子說,對蓋亞的責備感到有些惱怒。他們之間的關係顯然已愈來愈緊張化。
他恰巧在緊要關頭走了進去,妮娜忘了自己才說過「不再插手此事」的話。事實上,她正極力維護瓦雅。匹茲辛也站在瓦雅身旁,不再研究他的鉛筆稿。瓦雅本人倒是毫不畏懼,膽怯不是她的本性,然而她哥哥的每字每句卻愈見粗魯和不堪。遇到這種情形,她通常停下口,定睛望著她的哥哥,以沉默來表達她的不屑。她很清楚,這樣的行為總能惱得和*圖*書他忍無可忍,完全失控。偏巧在這樣的非常時刻,王子走進來通報:
「那麼,你會看到他,也會聽見他說話的;他甚至還想向我借錢哩!Avis au lecteur再見了。誰真能和姓斐迪契訶的人同住一塊兒?嗯?」
「而我不要,謝謝你。我住第一間房,就是你右手邊那間,注意到了嗎?別來找我,也不要太常來看我,別擔心,我會來看你的。你見過將軍了嗎?」
王子又呆傻地回轉過來看著她,活像個木石人兒;當她放聲笑開時,他也咧咧嘴,但仍然一語未發。先前他一拉開門看見她時,即面如死灰,而現在,卻滿臉潮|紅。
「啊——哈!我還以為被斐迪契訶拿走了呢!」
「唷!多令人不舒服的房間啊!」蓋亞輕蔑地打量四周後說道:「光線陰暗,還對著天井。無論從哪點看,對我們而言,你都來得不巧……唔!那不關我的事,又不是我要出租這間公寓的。」
將軍停下來,彷彿陷入悲傷的回憶之中。
「隨便吧!反正拜你之賜,我今天已經受夠了。不管怎麼說,我請求你。」
「哦!棒極了,太棒了!我正餓著呢……不過這案子,你也可以說與心理因素有關……」
他的妻子立刻住口,面帶怒容俯身繼續編織她的東西。將軍可能也注意到她的不悅,但那絲毫無損他的好心情。
「作為你父親的摯友,我要警告你,」將軍說:「如你所看到的,我是悲慘命運的犧牲者,卻不曾惹出什麼亂子,沒觸過法!妮娜是個非常好的女人。瓦雅,我的女兒,也是最棒的女兒!環境逼得我們不得不將房子出租——真是前所未有的丟臉!我,一個曾官拜總督的人……我們永遠歡迎你來。但是,一齣悲劇正在這屋子裡上演。」
匹茲辛朝內張望,並叫喚蓋亞,蓋亞匆匆拋下王子,走了出去。儘管還有話要說,顯然他有些難以啟齒,十分緊張與不安,因而藉由挑房子的毛病來遮掩內在的尷尬。
妮娜責備地瞥了瞥將軍,又探詢地看向王子,一語未發。王子跟在她身後向外走,然而他們剛抵客廳坐下沒多久,妮娜正開始低聲快速地向王子說些什麼時,將軍就走進來了。
「我是來警告你,首先,千萬別借錢給我,因為我一定會向你借。」
「湯要冷啦!」瓦雅不耐地又催了一次。
「再見。」
外套當然躺在地上,娜塔莎不等王子,逕自脫下外套後,便看也不看地朝身後王子的手臂上拋去,然而王子卻未接著。
「喔!是為了柯爾帕科夫二等兵的案子,親王肯定會被判無罪的。」
「真的?」王子說:「我父親過世整整有二十年了。」
王子正準備說些什麼,但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實在太驚人,以致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走向客廳,手裡仍拿著他拾起的外套。
「那好吧!」
「瑪特里歐娜一會兒就來替你鋪床。你有手提箱嗎?」
「我當然敢這麼說!」將軍嚷道:「沒等做出定論,審判就中止了。那案子本就荒謬!甚至可以說離奇得很呢!拉里奧諾夫少尉,也就是連長死了,親王被指派去代理連長職務。好,柯爾帕科夫士兵被逮到偷弟兄的皮靴去賣,好換酒喝,這點也沒問題。親王——注意,在一名中士和下士的面前——痛斥他一頓並揚言要鞭打他。很好。柯爾帕科夫返回營房,躺在他的鋪位上,結果十五分鐘後就死了。漂亮,但這種情況很不尋常,幾乎是不可思議。但是無論如何柯爾帕科夫被埋葬了,親王將此事奏報上去,柯爾帕科夫的兵籍便被註銷。事情還能怎麼樣,嗯?沒想到整整六個月之後,柯爾帕科夫二等兵又出現在諾瓦亞,仁姆爾亞步兵團的第二營第三連裡,同一旅,同一師,就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雷夫.尼可拉葉維齊。」
「好啊!」
瓦雅走進來。
「有山?」
「我父親至死都還在等待審判,」王子再度開口:「雖然我始終都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他死在軍醫院裡。」
「房客。」斐迪契訶又說道,一如先前地凝視著對方。
「今晚是嗎?蓋亞?」他母親突然問。
「我也是出於一片好意,蓋亞,因為這件事一方已經決定了。」匹茲辛喃喃地說,同時挪身坐到桌旁,拿起一張寫滿鉛筆字的紙,專心讀起來。蓋亞怏怏立在一旁,焦急地等待一場家庭戰爭爆發。他根本沒想到該和王子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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