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你從未偷過任何東西囉!王子。」
「你是對的,托特斯基,這遊戲實在太無聊了,還是趕緊結束的好,」娜塔莎隨口說道:「我會遵守承諾,說出我的故事,然後就來玩牌吧!」
「蓋夫瑞拉.阿德隆諾維齊.伊沃金。」娜塔莎繼續說,一如先前唐突、堅決又清晰。
「最能緩解我做此番告白的痛苦的,」托特斯基開始說:「當屬那無法逃脫的義務,讓我非得說出生平所做過的最惡劣的事。在那樣的情形下,當然,就不能有猶豫:良知和心的提示,會立刻一絲不苟地要求你說出該說的話。我必須承認,心情當然是沉重的,在我生平所做過無數不顧及他人並且……剛愎任性的行為中,有一件事始終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裡,讓我非常痛苦。」
「那麼,就這樣決定了,蓋亞!」她傲慢並有些得意地對他說:「你聽到王子的決定了吧?嗯!那就是我的答案,就讓它為這件事永遠地劃上休止符!」
「咦!那樣很棒啊!你不會認為我應該去自首,招認一切吧?」斐迪契訶咯咯地笑,不過他的故事所造成的討厭印象也著實令他倉皇困窘。
「斐迪契訶,說你的故事,不然就閉上嘴,只要管你自己的事就好。你將大家的耐性都給磨光了。」已經生氣的娜塔莎厲聲指責。
「不——不……不要!」最後他低語道,奮力喘了口氣。
「呸!你想聽人們所幹過最卑鄙的事,但同時,你又希望他是個英雄!最卑鄙的行為通常都是最邪惡的,我們馬上就可以在匹茲辛所說的故事裡看到此點;其實許多人金玉其表,敗絮其中,就只因為他們有私人馬車,所以就看起來道德些。許多人都有自己的四輪馬車……當然,他們又是如何能擁有的呢……」
總之,斐迪契訶突然發脾氣,並激動莫名,他完全失去理智,發火過了頭,整張臉孔都扭曲起來,就跟整件事一樣不可思議,他竟然期望他的故事能引起完全不一樣的反應。這些品味上的「失誤」和這種「表現欲」,如托特斯基所說,常常發生在斐迪契訶身上,而且與他的性格非常相稱。
室內沉寂了數秒;王子似乎掙扎著想說什麼,然而並未成功,就彷彿有某個千斤重的石塊正壓在他胸口。
托特斯基臉色轉白,將軍也僵直了身子。每個人都伸長脖子屏息凝望。蓋亞呆若木雞地釘在座位上。
「對,還是先說承諾的故事吧!」將軍親切地表示贊同。
娜塔莎狠狠地瞪著斐迪契訶,氣得發抖,後者立刻退縮,陷入沉默,嚇得幾乎涼了半截,他的確太離譜了。
「他們騙了斐迪契訶,他們真的騙慘了!不,但是這就是我所說的欺騙!」斐迪契訶哀怨地喊道,明白此刻該說點什麼,真的該說點什麼。
「關於我……的部分,我只能感謝娜塔莎的獨特處理手腕,」蓋亞終於開口。他蒼白著一張臉,嘴唇扭曲,聲音也顫抖著,「該……怎樣就怎樣……但是王子……王子也摻和其中……」
「這是個心理學上的案例,不能當作行為來論斷。」托特斯基說。
「娜塔莎!」將軍語帶勸誘地說,同時又顯得驚慌不安。
「啊哈!要收場了,終於,十一點半!」娜塔莎叫道:「先生女士們,我請你們還是坐下,結局要登場了!」
「從閣下的臉上可以看出,構思你這個小故事,想必帶給你一種獨特的創造上的喜悅……」斐迪契訶鼓足了勇氣才說出此話,依然有些慌亂。他的笑容不懷好意。
「那是發生在二十年以前的事,我要去鄉下看普雷東.奧丁賽夫。他剛被推舉為貴族的領袖,而且正在和他年輕的妻子,安菲莎.雅莉賽耶芙娜度寒假。碰巧遇上她的生日,因此準備舉行兩場舞會。那時,小仲馬迷人的小說『茶花女』正當紅,轟動了整個上流社會。在我看來,那是一部詩作,而且絕不會隨時代而沉寂,永不褪流行的。在各省,所有的女士都為它深深著迷,至少那些讀過它的人都如此。小說的魅力,女主角的新穎論調,那被微妙剖析的紙醉金迷世界,還有最後,卻非最不重要的一點,就是所有分散在整部小說中的迷人細節(例如,何時該選用紅色或白色的山茶花束),簡單地說,所有這些可愛的特點湊在一塊兒,簡直成了一種風潮。茶花開始大肆流行。每個人都要茶花,每個人都在找。我問你們:在地方上,當每個舞會都要用茶花時,你還能找到多少茶花,恐怕所剩無幾|吧?那時,佩特亞.沃克霍夫斯科瓦正思慕著安菲莎.雅莉賽耶芙娜,可憐的傢伙。我真的不清楚,他們之間是否有什麼,也就是說,我是指他是否真可以抱持任何認真的期望。那可憐的傢伙為了安菲莎.雅莉賽耶芙娜晚上的舞會,拚了命地去找山茶花。已經得知從聖彼得堡來的伯爵夫人索特卡雅,總督夫人的客人,以及蘇菲亞.貝絲帕洛娃會帶著白茶花出席舞會,因此安菲莎.雅莉賽耶芙娜要紅的,好凸顯個人效果。可憐的普雷東,身為丈夫,自然是快累瘋了。他答應去找花,結果你們猜怎麼著,前一晚,凱特琳娜.亞歷山卓芙娜.米緹榭娃將它們全搶光了。她是安菲莎.雅莉賽耶芙娜的死對頭,兩人素來勢不兩立。當然,少不了一場歇斯底里的大鬧。和昏厥演出。普雷東算是失敗了。不消說,如果佩特亞能在這微妙的時機,從某處拿來一束花,他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可是會大大增加。在這種情形下,一個女人的感激之情往往是無止盡的。他像個瘋子似的四處奔波,但無須贅言,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生日舞會前夕,我在奧丁賽夫的鄰居瑪莉亞.佩特羅芙娜.薩柏柯娃那兒巧遇他。他雙眼發亮。『怎麼啦?』『我找到了,尤瑞卡!』『唷!朋友,那還真是令人驚奇!在哪裡?怎麼找到的?』『在葉克塞斯卡。』那是個離那裡約十五哩的小鎮,就在鄰省。『特雷帕洛夫在那兒經商,留著一把大鬍子的傢伙,而且很有錢,他和老妻以及金絲雀一塊兒住在那兒,沒有孩子。他們兩人都瘋狂地喜歡花,而且他們有種山茶。』『老天,但問題是他們願意給你嗎?』『我會雙膝跪倒,匍匐在他腳前,直到他首肯,否則絕不離開!』『那麼你何時要去?』『明天,天剛破曉時,五點鐘。』『好吧!祝你好運!』就這樣,我很替他歡喜,你們曉得的,我回去奧丁賽夫家,都過了一點了,你們知道的,那件事仍在我心頭盤旋。就在我準備就寢時,突然閃過一個好主意!我立刻跑到廚房,叫醒馬車夫薩維利,給他十五盧布,『半小時內將馬匹備好!』到那時,雪橇果然停放在大門口;我聽說安菲莎.雅莉賽耶芙娜偏頭痛發作,痛得在那兒猛說囈語。我爬進雪橇坐好便出發。不到五點就抵達葉克塞斯卡,便在馬車房的院子裡等待天明,就等到天明,絕不再多等一刻;七點之前,我就抵達特雷洛夫家。我將故事告訴他。『你可有山茶花?老爹,親愛的先生,請幫忙,救救我,我可以向你跪下!』一個高大、灰髮、嚴峻的老人站在我面前——一個難搞的老人。『不,不,門兒都沒有。我拒絕。』我撲通跪倒在他腳前!五體投地地趴著!『親愛的先生,你這是幹啥,這是幹啥?』他驚慌莫名。『這攸關一個人的生死啊!』我喊道:『要是那樣,去吧!帶走他們,上帝會與你同在。』我剪下足量的紅色山茶!多令人驚嘆啊!盛開得多美的花;他有一個小溫室,裡面種滿了山茶。老人嘆息著。我掏出一百盧布,『千萬別那樣侮辱我。』『那樣的話,』我說:『可敬的先生,請收下這錢,捐給地方上的醫院,作為院方的伙食和開支費用吧!』『既是那樣,親愛的先生,』他說:『又是另一回事;那是上帝眼中良善和高貴的行為;我會以你的名義,將錢捐給醫院的。』你們知道的,我開始喜歡他,就是那種俄國老人,一個真正的老派俄國人,de la vraie souche,我得意洋洋地動身折返,特別繞了路以免撞上佩特亞。我一回去,便馬上將花束送去給安菲莎.雅莉賽耶芙娜,那時她剛醒。你可以想像那種喜悅,那種感激之情,感激的淚水!前一天奔波得要死、卻毫無斬獲的普雷東撲到我胸前啜泣。唉!所有的丈夫都是這般,自從神聖的……婚姻制度建立以來!我不敢再多提什麼,從那次之後,佩特亞的機會卻全毀了。我想等他發現真相時,一定會殺了我,我甚至做好面對他的準備。不過實際發生的事卻是我想都想不到的:他昏厥過去,晚上直說囈語,早上則發起高燒,像個孩子般啜泣,驚厥。一個月之後,健康恢復得差不多了,他便志願跑到高加索從軍。多浪漫的故事啊!最後他在克里米亞被殺害。那時,他的兄弟,史狄潘.沃克霍夫斯克瓦已成名,指揮一整個軍團。我承認之後,良心一直飽受折磨,為什麼,為了什麼理由我要那樣毀了他?而且那時我似乎並未墜入愛河,純粹是惡作劇,完全是一時興起,再沒別的。如果我沒有先他一步搶走花束,他可能到現在還活著,快樂並且順遂,根本不會跑去打什麼土耳其人。」https://m•hetubook.com.com和圖書
「輪到我了,不過我要行使我的豁免權,不說。」匹茲辛堅定地表示。
「你就眼睜睜地看著她被解雇?」
「我想你是對的,不過你太誇大其實了。」王子說,他確實因為某種理由羞紅了臉。
「將軍,你好像是下一個,」娜塔莎轉向他,「要是你也拒絕,就等於將我們全都否決了,那麼我會覺得很遺憾,因為我正打算講述我生命中所發生的某件事來結束整個遊戲,只不過我要等到你和托特斯基講完之後再講;我希望你能給我勇氣。」她笑笑地補充道。
「妳從來沒偷過東西,達雅.雅莉賽耶芙娜,但王子會怎麼說呢?他的臉都突然紅透了!」
現在輪到托特斯基了,他似乎也已準備好。眾人猜他不會像匹茲辛一般拒絕講述,而且基於某些理由,他們都極好奇地等著聽他的故事,同時邊留意娜塔莎。在莊嚴的氣氛下,秉持他一貫的高貴風度,托特斯基開始以一種紳士的低沉嗓音,述說他那「令人陶醉的逸事」。順帶提一下,他算得上是個好看的男人,高個兒,儀表堂堂,光禿禿的頭頂上掠過一抹灰髮,有點兒胖,柔軟、氣色好,又有些些下垂的雙頰,還帶著假牙。他身穿優雅、寬鬆的衣服,與做工精細的內衣褲。他那白胖的雙手很引人注目。在右手食指上戴著一枚貴重的鑽石戒指。在他講故事時,娜塔莎始終專心地注視著自己袖口上的蕾絲花邊,並不斷用左手兩隻手指擰捏它;不曾望向講述者。
「這倒是,將軍,我從來沒想到你竟會有這麼副好心腸,我幾乎要感到抱歉了。」娜塔莎漫不經心地說。
「喂!這太荒謬了吧!你用腦子想想,斐迪契訶先生。」將軍干預道。
「怎麼啦!各位?」娜塔莎繼續,一臉驚訝地望著她的客人,「幹嘛如此難過?你們擺的是什麼臉啊!」
「你不想說?」
「嫁……給誰?」王子怯懦地問。
「娜塔莎!娜塔莎!」眾人齊喊。每個人急得連忙從座位上起身,湧到她身旁圍著她,每個人都被這番煩躁、激烈、狂亂的話攪得心神不寧;每個人都覺得有某事不對勁,卻無人說得出是什麼,或者搞清楚眼前狀況。就在此時,一陣又急又猛的門鈴響傳來,就像今天下午在蓋亞公寓裡所發生的那樣。
托特斯基以與開始說故www•hetubook•com.com事時同樣威嚴莊重的態度停止講述。當他說完時,娜塔莎的眼眸明顯閃爍著異樣光芒,嘴唇也微微顫抖。眾人莫不好奇地注視著這一切。
「我不能說,娜塔莎。而且無論如何,我認為像這樣的室內遊戲是玩不下去的。」
說著說著,她也坐回原位,唇邊浮現一抹怪異的笑。她靜靜坐著,滿懷期待地瞪視著門口。
「喂!這樣的講故事方式未免太蠢了吧!」達雅.雅莉賽耶芙娜抗議:「一派胡言,什麼每個人都偷過東西,我就從來沒偷過。」
「抱歉?究竟為了什麼?」將軍慈藹地笑著問道,喝乾他的香檳,露出一絲得意。
「王子,」娜塔莎突然粗聲粗氣地對王子說:「你在這裡看見了我的老朋友們,將軍和托特斯基,他們一直想將我嫁出去。告訴我你怎麼想:我該嫁與否?不論你怎麼說,我都照做。」
四座起了一陣騷動,焦慮的氛圍縈繞周遭。
「後來那名女僕怎樣了?」娜塔莎問,毫不掩飾眼底極其輕蔑的厭惡之情。
「然而王子,王子與此事何干?當一切都已談妥底定時,王子又算啥?」將軍嘀咕道,簡直無法掩飾自己的憤怒,王子怎可擁有此等屈辱人的權力。
「那女僕第二天當然被解雇了,那是個家規很嚴的人家。」
「但是……記得,娜塔莎,」托特斯基躊躇地咕噥道:「妳完全是照著自己的自由意志……做出承諾,妳本可以替我們省下部分這個……我很困惑……而且當然也很尷尬,但是……嗯!現在,在這樣一個時刻……在眾人……眾人面前,就這樣……藉由這樣一個室內遊戲,就決定了如此重要的一件事,一件攸關名譽和情感的事……全取決於……」
「羅格辛和他的十萬元,肯定是。」匹茲辛低聲嘀咕道。
「我們是不是該放棄,別再玩了?」托特斯基狡猾地說。
說完後,她突然站起,彷彿要走。
「喔!如果妳也同意,」將軍熱切地喊道:「我願意講我生平曾發生過的事,只要妳喜歡;但我承認,在等待輪到我的期間裡,這故事就已準備好了……」
「就像每個人一樣,各位,我的一生當中,有時也會做出不太好的事。」將軍開始說:「儘管其中最古怪的一件事,也就是接下來要當作我所幹過最卑鄙之事來告訴你們的,始終被我視為一樁小插曲。順便提一下,雖然已過去了將近三十五年,但可以說,沒有哪次我回想起來不感到心痛的。那是件很蠢的事,那時,我還是個步兵少尉,正在軍中努力往上爬。這個嘛!大家都知道中尉是個什麼樣:血氣方剛,口袋裡銅板搖晃——就那麼兩便士;那個時候我有個勤務兵,名叫尼基佛爾,煞費苦心地為我的福祉努力著。他節儉、縫縫補補、灑掃清理——甚至偷取任何可以偷得到的東西,只為了貼補我的家用;他真的是個最忠心又誠實的傢伙。我這邊呢!自然是嚴格卻公平的。碰巧我們要在一個小鎮上駐紮一段時間。我被分派住到城郊一個退休少尉的寡婦家裡。那寡婦年約八十,甚至更老,年紀很大的一位老太太。她的小木屋很破舊,窮得連傭人都請不起。主要的背景約略是這樣,她曾經有個人口興旺的家庭,親族也很多;這些親人死的死散的散,有些人呢!則完全忘了老婦人的存在,而她丈夫過世已近四十五年。之前,還有個姪女與她一塊兒住了數年,那是一個駝背的女人,他們說,壞得和巫婆沒兩樣——有一次還咬老太太的手指頭。後來,連她也死了,老婦人就這麼孤伶伶地活了約三年的時間。對我而言,那地方悶得可以,她又那麼蠢,所以也沒和她聊些什麼。最後,她還偷了我一隻公雞。這件事到現在都還未水落石出,但不可能是別人幹的。我們為了這隻雞吵得很凶,不過說也碰巧,我一提出申請,上面就批准,將我調到小鎮那頭、一名商人的屋子裡,他們分出https://m•hetubook.com.com一個房間給我住。我記得那商人有個大家庭,還有一臉的大鬍子,尼基佛爾和我都很高興能搬走,於是我離開了那位老太婆,心裡仍然很氣她。三天之後,我操練部隊回來,尼基佛爾告訴我:『我們不該將碗留給老婦人的,現在根本沒東西可以盛湯。』我當然很驚訝,『什麼意思,我們怎麼會將碗留在女房東那兒的?』尼基佛爾很吃驚,便說出我們搬家時,那老婦是怎麼緊握那個碗不放,還說要用來抵我打破的她的壺,而且我也已經同意。她這種卑劣行徑真將我惹毛了;我渾身熱血沸騰,跳起來就直往她那兒衝。可以說,我是在盛怒之中跑到老婦人家的,我看見她獨自坐在走廊上的某個角落裡,手支著頤,像是在躲太陽,我立刻破口大罵:『妳這個混蛋!』你們知道的,就是俄國人常罵的那些話。當我看著她時,我覺得她似乎有些異樣:她坐在那兒看著我,雙眼瞪得老大,卻一句未答,就那樣瞪著,模樣非常奇怪,身子好像要傾倒一般。最後我稍微冷靜下來,便靠近些瞧了瞧,並問她一些事;也完全沒反應。我遲疑地站在那兒半晌,蒼蠅嗡嗡嗡地亂飛,太陽要下山了,一切都將歸於沉寂;最後我滿頭霧水地離開。我奉命得去見上校,因此還不能回家,於是便去了一趟騎兵大隊。當我再回家時,天色已相當暗了。尼基佛爾見到我的第一句話便是:『閣下,你知道嗎?我們的老房東太太死了,』『什麼時候的事?』『今天,傍晚時,約莫一個半小時以前。』原來就在我咒罵她時,她已經死了。我是如此震驚,我告訴你們,我無法釋懷,這件事不斷盤旋在我腦海,我甚至連作夢都夢到它。當然,我並不迷信,但第三天,我還是去參加了葬禮。唔!不管怎樣,時間過得愈久,我就愈無法忘記此事。其實我一點也不會不安,卻不斷在腦海裡重現那個畫面,令我很不舒服。我終於理出個頭緒。首先,她是個女人,一個和我們一樣的生物,或者就像時下所稱的人類;她活過,還活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大限到來。她曾經有孩子、有丈夫、有家人、有親戚,可以說,所有這些熱熱鬧鬧簇擁在她身邊的人,可以說,所有這些歡笑聲,突然就完全不見了,所有的事都消失,獨留她一人,像……一種蒼蠅,背負著某種古老的詛咒。就這樣,最後,上帝帶她走向終點。在日落時分,一個平靜的夏日黃昏,我的老婦人也飛走了——當然當中還牽涉到某種道德課題。然後,就在那非比尋常的一刻,可以說,沒有告別的眼淚,只有某位氣急敗壞的中尉,為了某只遺失的碗,雙手叉腰、自以為是地以一連串的俄國髒話為她的離世送行。我當然是有罪的,雖然長久以來,我已將那視為另外一個人的作為,因為這麼多年以來,我在性格上已有了很大的轉變,但依舊對我所做過的事深感懊悔。就這樣,我再重複一次,對我來說,整件事實在有些古怪,特別是那並非全是我的錯,她幹嘛偏要挑在那一刻死去呢?當然,這是藉口,我不過是在自我安慰,一種心理上的補償作用。我一直無法釋懷,直到十五年前,那時我開始長期濟助救濟院裡的兩名老女人,藉由提供像樣的食物,讓她們在人世的最後一段時日能好過些。我打算在我的遺囑中寫明,撥出足夠的款項,讓救助能永久持續下去。好啦!就是這麼一回事,各位。我再說一次,我生平可能做過許多有罪的事,但獨獨這件,我確切地認為,是我所幹過最惡劣差勁的事。」
「娜塔莎!」托特斯基聲音顫抖地喊著。
「閣下,你非但沒說你幹過的最壞的事,反說起你的善行來了,你在欺騙斐迪契訶嘛!」斐迪契訶宣稱。
「你的意思是,那七萬五千盧布也於他有份?」娜塔莎突然打岔道:「你是不是這個意思?別假裝了,你要說的就是這個!托https://m.hetubook.com.com特斯基,我忘了補充說明:拿走你的七萬五千盧布,並且搞清楚,我是無條件放你自由。要適可而止!畢竟,你也需要自由地呼吸!九年零三個月!明天——一段嶄新的生活,然而今天是我的生日,生平第一遭自己作主!將軍也請拿回你的珍珠,送給你的妻子,喏!拿去,從明天起,我將永遠離開這間公寓。將來不會再有聚會了,各位。」
「我口才不好,娜塔莎,廢話才這麼多!」斐迪契訶開始講他的故事時先叫道:「要是我和托特斯基或伊凡.佩特羅維齊一樣機智風趣,我就只需坐在那兒,一句話也不說,就像他們兩人那樣。能否容我問你個問題,王子,我不得不想這世上做賊的要比不做賊的人多得多,而且完全誠實、一生從未偷過任何東西的人根本不存在。我是這麼認為的,不過,我並不因此而推論世人皆是賊,雖然我發誓,有好幾次我真這麼想。那麼你的看法呢?」
娜塔莎飛快地瞥了將軍一眼,並且自顧自微微一笑。無論如何,她氣惱與沮喪的心情非但未消散,反而持續加劇中。因為她承諾要說出自己的故事,讓托特斯基更是加倍擔憂了。
「簡直昭然若揭嘛!直截了當地說吧!你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醜事,便想拖王子下水,因為他並未為自己抗辯。」達雅.雅莉賽耶芙娜怒氣沖沖地說。
「王子會與此事有關,是因為他是我生平第一個一遇見、就能當成一個忠實朋友信任的人。他第一眼看到我就相信我,而我也相信他。」
「我真不懂你,托特斯基,你根本沒搞清楚狀況。首先,什麼叫『在眾人面前』?我們難道不是和一群親密的友人、優秀的夥伴在一塊兒嗎?而且『室內遊戲』又怎麼了?我是真的想講我的故事,好吧!所以我講了;這難道不是一個好題材?為何你要說『不夠認真』?它真的不夠認真嗎?你是聽見我問王子的:『不論你怎麼說,我都照做』;要是他說好,我就會立刻答應,但他說不,所以我就拒絕了。那時我的一生就繫在一根線上,還能怎麼更認真?」
「遵命,娜塔莎。但是因為王子已經承認,而我主張他有,別人還有什麼話說,我指名道姓,如果他真想說實話?至於我,各位,沒什麼好再說的,一切都十分簡單、愚蠢,而且下流。但是我向你們保證,我不是賊,我只不過沒來由地偷了某樣東西。那是三年前,發生在森庸.伊凡諾維齊.伊斯契訶別墅的事。一個禮拜天,他正在舉行晚宴,餐後女士們離開,我興起去請瑪莉亞,屋主的女兒來在鋼琴上彈點什麼。當我穿過角落的一間房時,在瑪莉亞.伊凡洛芙娜的書桌上擺著三塊盧布,一張綠色的紙鈔,她必是拿出來準備支付家用的。屋裡連個鬼影都沒有。我拿了錢,放進我的口袋裡,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會這樣,我無法解釋自己是怎麼一回事。我趕緊往回走,坐在桌前。我一直坐在那兒等待,緊張得要命,話說個不停,講故事,放聲笑;然後,便進去找女士們。半小時後,他們開始詢問女僕。嫌疑落在一名叫達雅的女僕身上。我深表關切與同情,我記得,當達雅徹底崩潰時,我試著勸她坦誠地在眾人面前懺悔,求得瑪莉亞的寬恕。每個人都看著我,我痛快極了,因為那張鈔票正躺在說教說得口沫橫飛的我——的口袋裡。那晚我在一間餐廳裡將那三塊盧布給喝掉了。我走進去,點了一瓶拉菲鐵,我從未喝過那樣一瓶酒,只想快點兒將錢花掉。我的良心並未特別不安,不管你們相不相信,隨你便,我不在乎。好啦!各位,就是這樣。」
「真是邪惡!」娜塔莎喊道。
「但是,這當然不是你幹過最壞的勾當。」達雅.雅莉賽耶芙娜嫌惡地說。
「你根本沒搞清楚這是誰的錯?你真該向聰明人好好學學。」達雅.雅莉賽耶芙娜得意非凡地搶著說(她一直是托特斯基的忠實老友,和托特斯基是一夥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