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

「呵!夠了,雷比德夫!」王子不快地打斷他的話,這話題令他難堪,「那些全是……並非如你所想。只要告訴我你何時動身。就我而言,是愈快愈好,我住在飯店裡……」
「讀啟示錄啊!一個有著豐富想像力的小姐,噯,噯!而且,我發現,她非常偏愛嚴肅類的主題,即使它們有點奇怪。哦!她真的喜歡那些東西,哦!是的,甚至將此視為一種對她表示敬意的特別方式。是的,沒錯。我很善於詮釋啟示錄,在這方面,我已有十五年的經驗。她同意我所說的,認為我們活在第三匹馬的世代,就是黑色的那匹,馬上的騎士手裡還拿著一副天秤,因為在這個時代,每件事都要講究公平,必須經過協議才能敲定,而且每個人所爭取的不外乎自身的權益:『一單位的小麥一便士,三單位的大麥一便士』……同時我們也追求靈魂的自由,想擁有純潔的心靈和健康的身體,還有上帝無遠弗屆的所有恩賜。但是他們不可能順利如願以償,蒼白的馬立刻緊隨而來,牠的名字叫死亡,而在牠之後的,是地獄……我們碰面時便討論此話題,而她也很感興趣。」
「嗨!他就是愛聽這類讚美。瞧!他已經手捂著胸口,噘起嘴,他一定在好好享受那感覺。他或許不冷酷無情,但是,他是個流氓,那才是麻煩所在,此外還是個醉鬼。幾年之後他會像其他貪嗜杯中物的人一樣,給徹底毀了,這也是為何他的所有計畫都搞得一敗塗地。我們承認他確實愛他的孩子,也尊敬我已故的舅母……甚至也喜歡我,遺產裡也留了一份給我,相當公正……」
「我躺在這裡已經三天了,我親眼看見所有的事!」年輕人不理會王子所說,仍逕自叫道:「你能想像嗎?他懷疑這個天使,這個沒有母親的女孩,我的表妹,他親生的女兒,每晚都要到她房裡搜索愛人!他偷偷摸摸地跑到這裡來,在沙發底下翻找。緊張得神經錯亂,他到每個角落裡找小偷。夜裡不停起身察看門窗是否關緊,要不就推推門,或者瞧瞧灶裡,一夜總要起來個六次做這些事。他站在法庭上為流氓辯護,一夜卻要起身三次唸祈禱文,就在這個房裡,雙膝跪落,額頭敲得地板砰砰響,幾乎要吵上半小時,甚至更久,當他灌飽黃湯、爛醉如泥時,他沒替誰禱告,又還能哀悼誰?他竟為杜巴莉女伯爵祈禱。我親耳聽到的,柯亞也聽到了,他完全瘋了!」
「你也要去帕夫洛斯科?」王子突然問:「這是怎麼回事,這裡的每個人是不是都要去帕夫洛斯科?你的意思是,你在那兒也有一幢別墅?」
「輸給一個流氓,你根本不該付錢給一個流氓!」雷比德夫叫道。
「搜尋?」
「我告訴你柯亞在哪兒。」年輕人再次提議。
「最——最——最至高無上的王子!」
「那不是真的吧?」王子不耐地說。
「沒想到你家竟然會這麼大。」王子嘴上這麼說,心思卻不知飄到哪兒去了。
「你真相信那些事嗎?」王子問,神情古怪地審視著雷比德夫。
「盧柯彥.提摩菲耶維齊、盧柯彥.提摩菲耶維齊,聽我說,看這邊,聽到沒!……嘖,該死的鬼!」
「他在撒謊!」外甥叫道:「他甚至連這也要撒謊,他才不叫提摩菲.盧柯彥耶維齊呢!王子他叫盧柯彥.提摩菲耶維齊,喂!你幹嘛要撒謊,說啊!對你而言,不管叫盧柯彥還是提摩菲都是一樣的,對吧?那麼對王子呢?又該叫什麼來著?他就是撒謊成性,相信我。」
「所以你昨天也在那兒囉?」
「真的,真的,又是在神壇之前。他正一分一秒地算著時間時,她已經在往聖彼得堡的路上了,而且直接跑來找我,『救我,保護我,盧柯彥,而且別告訴王子……』她甚至怕你更甚於他,王子。其中恐怕另藏玄機。」
雷比德夫咧嘴笑笑。
王子順著聲音來源看去,然而女孩卻說話了,姣好的面容上,神情坦率。
說到此,雷比德夫開始全神貫注。
「你穿上那件破爛的舊大衣做啥?」女孩道:「你不是有件全新的大衣,就掛在房門背後嗎,是沒瞧見還是怎麼著?」
「在承受過此等光耀榮寵之後,這個曾經是地上統治者的女人,被劊子手薩桑——一個如她一般無辜的人——拖到斷頭臺上,就為了巴黎下層階級女人的消遣,而她,由於太過驚嚇,始終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她看見他將自己的頭按到斷頭刀下,又將她踹向前些——群眾大笑——她開始高喊:『Encore un moment,monsieur le bourreau,encore un moment!』意思是:『再等一分鐘,劊子手先生,再等一下!』或許主會為了這短短的片刻赦免她,因為對一個人類的靈魂來說,再想不出比這更不幸的了。當我讀到那一刻、女伯爵哭了時,我覺得好像有一把鉗子攫住我的心。關你啥事,可憐的寄生蟲,要是我想在睡前禱告裡提及這個偉大罪人又www•hetubook.com•com如何,很可能是因為從未有人為她禱告過,甚至想都不曾這麼想。我敢說她若地下有知,一定會覺得好過些,因為在這世上,還有一個像她一樣的罪人,至少曾為她禱告過一次。你在笑什麼?你不是信徒,無神論者。然而你又如何知道?反正你撒謊,說什麼你偷聽到我的禱告,我不只是為杜巴莉女伯爵禱告;我所說的是:『喔!主啊!請讓大罪人杜巴莉女伯爵,和所有她那類人的靈魂得到安息吧!』,這是很不一樣的;在無常的命運中,有許多這樣的大罪人和範例,他們各自承受著苦痛,在遠方受著折磨,呻|吟哀號;那時我也替你禱告,還有你那類的人,像你一般無恥惡霸,我就是為那些人禱告,要是你真想聽我唸禱告詞……」
「雷比德夫,你一直將我當個孩子看待。說真的,告訴我,她離開他了嗎?我是說在莫斯科時?」
「等一下,一下,就一下下……就像閃電那麼短暫!」
「嗯哼?」
「這實在非常令人困惑,」王子說:「我在想……告訴我,他是否……」
「聽著,雷比德夫,」王子毅然說道,同時從年輕人那兒掉轉過臉來,「我從經驗上得知,對於你決定之事,你是很有責任感的……現在我時間不多,而要是你……很抱歉,我忘了你的名字怎麼稱呼?」
「當然好!」雷比德夫毅然決然地叫道,忍不住瞥瞥聽眾,他們隨即向前靠攏了些。
「她是個出身貧賤的女伯爵,後來卻得以和女皇平起平坐;一個偉大的女皇在親筆寫給她的信件中,稱呼她為『我的堂姊妹』。一個樞機主教,羅馬教皇大使,在levee du roi時,親自為她裸|露的雙腿穿上絲|襪,(你知道什麼叫levee du roi吧?)——並且以此為榮,一個地位那般崇高又神聖的人耶!你知道這件事嗎?我可以從你的臉上看出你不知道!喔!那麼,她又是怎麼死的呢?要是你知道,回答!」
「達雅.雅莉賽耶芙娜在帕夫洛斯科也有一幢別墅,先生。」
他的聽眾包括有:一個十五歲左右的男孩,有張活潑、聰慧的臉孔,拿著一本書;一個年約二十的年輕女孩,著喪服,懷裡抱著一個嬰孩;一個十歲的女孩,同樣著孝服,嘴卻咧得老大,不能自制地笑不停。最後呢!還有一個確實非常古怪的聽眾,那是一位二十歲的年輕人,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膚色微深,模樣卻相當好看,蓄著一頭厚重的長髮,黑眼睛大而深邃,下巴與腮邊隱約可見鬍渣,這個旁觀者似乎屢屢打斷雷比德夫的演說,接踵而來的爭辯,毫無疑問地,總惹得哄堂大笑。
「信,因此做詮釋。因為我很窮,而且就這麼赤|裸裸地置身於人群之中,誰會將雷比德夫看在眼裡?每個人都訕笑他,而且一路踹他。然而在我的詮釋之中,我得以成就偉大。在這裡面,心靈才是真正有價值的東西!許多人在我面前顫抖……就坐在自己的扶手椅裡,當他們的心領受到我所傳遞的訊息。兩年前的復活節,最尊貴的閣下,尼爾.亞歷賽耶維齊,那時我在他的部門裡任職,他可能聽說了我的事,便特地差彼得.札哈里奇叫我去他的辦公室,私下問我:『你就是那個講述敵基督下場的人對嗎?』我並未隱藏事實,『我是。』我說,並且原原本本、毫未淡化恐怖程度在他面前講解一遍——事實上,在我攤開富寓意的畫卷、並計算上面的數字時,還特意誇大了些。他微笑著,但是當講到數字和相符之處時,他開始渾身顫抖,並且求我闔上書本離開。在復活節時,他升了我的職位,之後一星期便蒙主寵召了。」
「你乾脆就直說,我完完全全錯了,何必拐彎抹角,什麼叫『不太』?」
突然間,他彷彿依舊無法恢復鎮定,遂轉身,毫無理由地轉身面向那穿喪服、手裡抱著嬰孩的女孩,驚得她蹣跚地連退幾步;隨即又立刻撇開她,轉向站在鄰室門口、唇邊笑意猶存的十三歲女孩。她經受不住他的吼叫,連忙閃入廚房;在她逃跑之後,雷比德夫還繼續跺腳嚇唬她,但是一瞥見王子迷惑的眼神,便緊跟著解釋:
六月初,聖彼得堡常常一整個禮拜都風和日麗。葉芃秦家在帕夫洛斯科擁有一幢闊綽的別墅,莉莎薇塔突然興奮起來,瞎忙了不到兩天,便全家開拔過去。
「租給我。」王子突然提議。
「喂!繼續啊!」年輕人喊道:「往下說,別不好意思。」
「也不需要到這種程度……」王子說。
王子坐出租馬車到裴斯基,便很快在那裡的羅茨戴斯文斯基街上,找著一幢小木屋。他很驚訝,這幢小屋竟如此乾淨可愛,打理得齊整有序,繁花盛放在前面的花園裡。對著街道的窗戶是敞開的,從裡面傳來陣陣威嚇的音浪,嗓門高得https://m.hetubook•com•com像在吼叫,彷彿有人正在高聲朗誦,甚至是在演講;那音浪不時被成串的笑聲打斷。王子走進院子,登上門廊,表明要找雷比德夫先生。
「愛騙人而且亂發脾氣?」
「哎呀!舅舅顯然在撒謊。柯亞愛你,而這個人呢!卻只是想巴結你,至於我,則毫無奉承你的興趣,大可放心。你肯定不是傻子,何不為我們倆做個裁判?」他向他舅舅說:「那麼,你覺得讓王子替我們倆做裁決是好還是不好?我很高興你來了,王子。」
「三天內我會親自去,和全部的家人一塊兒;那對新生的嬰兒很好,同時這裡的房子也剛好可以整修一番。也去帕夫洛斯科。」
「是,是個流氓。但還是應該付他錢,」年輕人繼續說:「我可以證明他是個流氓,但倒不是因為他痛扁了你一頓。他是個軍人,王子,一個老和羅格辛那夥人一塊兒混的中尉,現在在教拳擊。從羅格辛不要他們之後,他們就散了夥。但最糟的一點是,我明知道他是個流氓,一個惡棍,而且是個賊,卻還是坐下來和他玩牌,眼見就要輸掉最後一塊盧布時,我心想:要是我輸了,就跑去找盧柯彥舅舅,好聲好氣地求他,他不會拒絕的。哦!那行為可真夠卑鄙的了,簡直就是厚顏無恥的下賤。」
這麼說之後,雷比德夫便拉起王子的手臂往外走。他們離開屋子,穿過一個小庭院,然後又走出一扇邊門。門那邊,真的有個很小、卻很漂亮的小花園,裡面花木扶疏,感謝這風和日麗的天氣。雷比德夫將王子安置在一張綠色的木板凳上,前方有一張固定在地面上的綠色桌子,自己則在他對面坐下。一分鐘之後,咖啡真的端來了。王子並未拒絕,雷比德夫繼續死命盯著王子眼底,一副急於討好的模樣。
「他行事向來輕率,令人難以捉摸,卻藏不住事。」
「造反!策劃陰謀!」雷比德夫叫道,彷彿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現在我能嗎?將像他這樣的誹謗者、娼婦,也可以說,一個怪物,當成外甥——我已故姊姊安妮莎的獨子——來看待是正確的嗎?」
「什麼意思?」王子問。
「是啊!我有。」王子說,有點驚訝。
「柯亞昨晚睡在這兒,但是他早上離開,去找將軍,也就是王子你從獄中救出來的那位,天知道為了啥。將軍答應昨晚要在此過夜,但他沒來。很可能投宿在天平飯店,就在附近。柯亞必定在那兒,不然就是和葉芃秦一家人在帕夫洛斯科。他身上有錢,而且昨天就想去那裡了。因此呢!不在天平就在帕夫洛斯科。」
雷比德夫轉身,一瞧見王子,整個人便驚呆了似的楞在原地好一會兒。然後突然擠出一抹諂媚微笑向他衝去,接著又止步僵立著,說:
「而且某個人,她的一位朋友,顯然有意常去拜訪她。為了某種目的。」
王子作起身狀。雷比德夫很驚訝,非常震驚,王子應該已經站起來了。
「你需要鄉下的新鮮空氣,先生。」雷比德夫試探性地建議。
「現在,你又將他們撮合到一起了嗎?」
出租馬車將他載到萊特那雅附近的一間旅館。那地方不怎麼好。王子要了兩個小房間,光線陰暗,陳設簡陋,之後他梳洗、更衣,然後什麼也沒要,便一陣風似地溜了出去,彷彿怕耽擱久了,錯過別人在家的時間。
「每天都去,每天。」
「這個嘛!那就是謀殺那家人的真正凶手,就是那個人!」
「你想必聽得很煩了,呵——呵!」他放膽說出,面露阿諛之色。
「當然,我只是打個比方。要是將來還有一個傑瑪林家,他便會是第二個謀殺該家庭的凶手。他已經在做準備了呢……」
「他賴著不肯走!」雷比德夫叫道:「就躺在那兒,不肯走。」
「你最近去過那兒嗎?」
「但是你為何要那麼說?看在老天的份上。」
現在兩人一塊兒走出花園。
「他打我,拚命打我!」雷比德夫憤怒異常地咬住此點,「他在莫斯科放狗攻擊我。他那頭伯若犬沿街追我。可怕的母狗。」
「她現在還在那兒嗎?」
「搜——搜尋……」
雷比德夫狡黠地用手指敲了敲額頭。
雷比德夫感到困窘,他想說什麼,卻結結巴巴一個字也吐不出口。王子微笑著等待,臉上掛著一抹淡淡的愁緒。
「是的,如果她不在帕夫洛斯科,就是在達雅.雅莉賽耶芙娜的鄉村別墅裡,因為天氣非常好。她說『我是完全自由的。』她昨天還在對柯亞誇耀——那不是一個好徵兆,先生!」
「要是你喜歡,你是完完全全錯了。」
「我能夠……我能夠,若是你願意,我可以告訴你一件極有趣的事情,非常值得一聽,王子。我還可以告訴你另一件與此事有關的事。」雷比德夫咕噥道,神情歡快地在王子身畔扭動著。
「為什麼,究竟是怎麼回事?」王子蹙緊眉頭問道。
hetubook.com•com「不要那樣叫他。當然他待你不好……」
「柯亞常去看她嗎?」
「哦!滾開,討厭鬼。」
王子停步。
「我沒有笑,但我確實覺得你有些不太對。」王子不怎麼情願地答。
「別說了,你這個大醉鬼!王子你相信嗎?他跑去當什麼律師,在法庭上四處走動,發表一些炫惑人的演說,回到家,還繼續對他的小孩們滔滔不絕。五天前,他才在地方法官跟前大放闕詞,你知道他是為誰辯護?不是為那苦苦哀求他的可憐老婦,那老婦被某個放高利貸的惡棍搶走了五百盧布,她全部的財產。不,不是,而是為了放高利貸的那個人,席德勒,某個猶太鬼,就因為他答應要給他五十盧布。」
「還有呢?」
「噯!那有什麼好自卑的,哦!要是我知道能在哪裡找著柯亞該多好!」王子說,轉身要離去。
「五星期,才這麼久,只有五星期,」穿上禮服大衣的雷比德夫又折返客廳。他眨眨眼,拉出帕子去揩眼睛,「你們這些無依無靠的孤兒!」
「他們在裡面。」開門的是個袖子捲到手肘處的廚子,她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客廳」方向答道。
王子杵在那兒,陷入沉思。
「不——不。不……太一定。」
廚子揮揮手走了出去,惱得滿臉通紅。
客廳糊著深藍色壁紙,整齊地擺放著一些附庸風雅的家飾品:一張圓桌,一張沙發,一個鑲有玻璃圓頂的青銅鐘,在窗戶之間的牆壁上,懸掛著一面細長的鏡子,而天花板上,還以一條青銅鍊條懸垂著一盞有垂飾,極古色古香的小支形吊燈。王子進來時,雷比德夫先生就背對著門,站在客廳的正中央。他身穿一件背心,夏季款的,沒加外套,猛垂胸口的他,正形容悲苦地發表議論。
此外,穿的人也不對,那根本是個不重外表之人。任何喜歡著眼於事物滑稽面的人都能很輕易地在他身上刨出可取笑之處,不過話又說回來,什麼事情都能惹人發笑。
「不——不——不,滴酒未沾。」
「最高貴的王子啊!我如何阻擋得住呢?」
「隨你高興,我還過得去,不會讓你吃虧的。」
他真的頭很痛。此外,他愈來愈相信雷比德夫在閃避他,而且樂得轉移他的注意力。
「提——提——提摩菲。」
他們一邊說話,已一邊走出了花園,未繞進屋子,便穿過小院落,直接走向門口。
滿室的人都笑了出來。
「真的是盧柯彥.提摩菲耶維齊。」一臉狼狽的雷比德夫承認,卑微地垂下眼簾,手再次放到胸口上。
「這麼說來,你是唯一知道的人囉?」年輕人低語,接著又冷笑一聲。
「閣下!」雷比德夫突然說:「你可看過報上寫的馬祖林家謀殺案?」
「你以為你在嚇唬誰啊?我又不是坦雅,我才不會逃走呢!你這麼做只會吵醒莉鄔芭,搞得她驚厥抽搐……所有那些大叫大吼!」
「所以他才跑開,對他而言,可能很難對你啟齒,」年輕人笑道:「我敢打賭,他一定已經想好欺瞞你的方法。」
「不過,你的舅舅……並非那麼冷酷無情的。」王子不太情願地說。他開始對那個年輕人感到厭煩。
雷比德夫說完便一溜煙消失了。王子驚詫地注視著那女孩、男孩,和躺在沙發上的那位,他們全都大笑起來。於是王子也開始笑。
「打贏官司才有五十塊,輸了就只能拿五塊。」雷比德夫突然以一種截然不同的嗓音解釋道,彷彿他方才不曾喊叫過。
「艾格蕾雅……」
「這一切似乎都與手上亟欲處理的事無關。」王子說。
「我什——麼也不會留給你!」雷比德夫憤怒地吼道。
每個人都笑了。王子突然想,或許雷比德夫真的很忸怩不安,因為他早知道別人要問的問題,卻無法回答,所以只好試著挨時間。
「可惜你已經喝了酒,雷比德夫!我還想問你一點兒事。」
「自卑吧!」雷比德夫低語,更加氣短地低垂下頭。
「去穿他的禮服大衣了。」男孩說。
「那個怪物自己發現的,靠他自己。」
「唔!好吧!我會自己找出全部的真相。你只需告訴我她現在人在何處,和他一塊兒?」
倘若現在有六個月前他初抵聖彼得堡時所結識的人看見他,必定會認為,就外表上看,他的確大有改善。但是也不盡然,只有服裝完全不同,他的行頭都是簇新的,為莫斯科式剪裁,而且均由好裁縫師傅縫製。然而即使在服裝上也有些不對勁,它們時髦得過了頭些(一如那些費盡心和-圖-書血、才華卻稍嫌不足的裁縫師常幹的事)。
「不——不;三天前。」
在他們離開後的兩、三天,雷夫.尼可拉葉維齊.米希金從莫斯科搭早班車抵達聖彼得堡。沒有人在車站遇見他,王子一爬出車廂,卻隱約覺得異樣,彷彿在人群中,有雙熱切的眼睛正盯著這個新來乍到的人。湊前些看,又發現不是那麼回事。那當然只是他的錯覺,但總感到不自在。此外,他面容哀傷,而且實際上,心事重重,似乎正為著某事煩惱。
「閉嘴,要妳多管閒事,」雷比德夫對她吼:「哦!妳唷!」他對著她猛跺腳。然而,這回,她只是笑出聲來。
「說明一下,我是他的外甥——這點他倒是一點兒也沒撒謊。我並未完成大學學業,而我就是想那樣做,而且很堅持,因為我有自己的個性主張。同時,為了養活自己,我在鐵路局找了個每月二十五盧布的差事。我也承認他曾幫助我兩、三次。我確實有二十盧布,而且全輸光了。王子,你相信我真會下流卑鄙到將錢拿去賭輸掉的地步嗎!」
「呃!那麼?」王子似乎回過神來,「喔!對了!你當然曉得我們要商量些什麼,因為我來此就是為了你的信。說吧!」
「唔!這當然是錯誤的,畢竟,近來事情也變得不一樣了,他們只是拚命笑他。而他呢!卻還十分自滿,記得他說,公正的法官,這名不快樂的老人,雙腿不良於行,靠正當的手段賺取生活,卻被奪走了他最後一塊麵包皮。還記得立法者睿智的話語說:『法理不外人情,斷案要慈悲。』你相信嗎?他每天早晨在這裡對我們重複同樣的演講,一字不漏,像他當時所發表的,今天已是第五遍了,你進來之前,他正在朗讀著,他是如此志得意滿。他愛上自己了,而且還打算為其他人辯護。你是米希金王子對嗎?柯亞向我提過你,在這世界上,他至今尚未遇見比你更聰明的人……」
「噓——噓!烏鴉嘴,別亂說。」雷比德夫突然驚惶萬分,趕忙衝到正睡在他女兒臂彎裡的嬰孩前面,對著她連畫了幾次十字,臉上滿是慌亂,「主會保全她的!她是我的小寶貝,我的女兒莉鄔芭,」他轉向王子,「是我新近亡故的妻子葉蓮娜在合法婚姻下所生,我妻子則死於難產。而這隻小京燕是我的女兒薇拉,在服孝……還有這個,這個,哦!這個……」
「盧柯彥耶維齊。」
雷比德夫凝望著他的背影。王子突然出神,令他倉皇失措,離去時甚至忘了道別,就連頭都未點一下,這和雷比德夫所認識的那個體貼有禮的王子極為不同。
「我自認很瞭解你,盧柯彥,你可能沒料到我會來。你以為我不會一接到信就立即離開住處跑來,而你寫那封信,也只是為了讓自己良心無愧。但,現在我來了。嗯!別想再騙我,已經夠多欺騙了。侍奉兩個主子也侍奉夠了。三星期之前,羅格辛就已經在這兒,我全知道。你是不是又將她賣給他,就像你上次所為?說實話,現在。」
「那是什麼?」王子問,以為自己聽錯了。
「……要租?」
「要是我喜歡!好得很,你真以為我搞不清楚自己在這裡的艱難處境。那是他的錢,得看他怎麼決定,而我是在強迫他。但是你,王子……對人生幾乎毫無所知。你要是不給他們一點教訓,就什麼事也辦不成。他們是該好好教訓教訓。畢竟,我的良知是清醒的,我的良知告訴我,他不會因為我損失一毛錢,反而會連本帶利收回。他也會因此深感欣慰,我在他面前是這麼地低聲下氣、這麼狼狽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要是再也沒有人需要他,對他有何好處?看在老天的份上,他自己又幹了些什麼好事?你問問他,他對其他人做了些什麼,他是怎麼欺騙他們的,又是如何弄到這棟房子的?我敢拿我的性命打賭,他以前一定騙過你,而現在,他也想好了方法打算再欺騙你一次!你在笑,你不相信我?」
「哎呀!好啦!夠了,隨便你愛替誰禱告,去你的,你已經鬼叫半天了!」惱怒的外甥插嘴道:「我們身邊還有個博學多聞的人呢!你瞧出了沒,王子?」他繼續,頗不自在地咧嘴笑笑,「他老喜歡讀書和時下流行的那類傳記。」
「的確是厚顏無恥的下賤!」
「孤——孤兒啦!」雷比德夫忸怩不安地開口,趕緊又住了口,坐在跟前的王子,兩眼發怔,當然,也早已忘記他說了什麼。另一分鐘過去,雷比德夫觀望著。
「想……表現一點敬意,呵——呵——呵!」
「那麼告訴我,你離開時,她的情況如何?」
「嗯哼?」
「帕夫洛斯科,帕夫洛斯科!……我們這邊走,這邊,去花園,並且……喝點咖啡……」
「哦!不!根本沒這回事,此刻她獨自一人。『我是個自由的女人。』她說,而且——你知道嗎?王子,她真的很堅持這點,『我依然是完全自由的!』她還住在我小姨子那兒,河邊的聖彼得堡河岸區,一如我信上所寫。」
「你瞧——你聽見他是如何讓我難堪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王子!」雷比德夫吼道,滿臉通紅,真的動了肝火,「他卻不知道,不管我是怎麼樣沒救的一個醉鬼、一個騙子、惡棍,都沒關係,但有一件事,我絕對可以挺直腰桿地說出口,在那個嘲笑者還是個嬰兒時,我曾替他包過襁褓,洗過澡,和我那寡婦姊姊安妮莎數夜不閤眼地坐著;那時她身無分文,我也一貧如洗。他們生病時,我照料他們,去樓下庭院清掃工那兒偷來柴火,唱歌給他聽,將手指拗弄得劈啪作響地逗他,自己的肚子也餓得劈里啪啦響;這就是我當初悉心照料的人——坐在那兒嘲笑我!不管如何,就算我真為杜巴莉女伯爵的靈魂畫十字祈福又與你何干?王子,三天前,我在一本百科全書上,首次讀到她的生平。你知道杜巴莉是個怎麼樣的女人嗎?告訴我,你到底清不清楚?」
「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我不會走的,除非你給我錢。你在笑,王子,你認為我錯了?」
「事實上,我覺得不太舒服,有點頭痛,可能是旅途勞頓的關係吧!」王子皺眉答。
「哎呀!這樣豈不更好?」最後,雷比德夫突然想到,「直接從飯店搬來與我同住,就是今天,我們大夥兒後天一起動身前往帕夫洛斯科。」
「好啦!別鬼叫了,耐著性子再等會兒,」他敏感的外甥嚷著:「他實在太熱心了。王子,我來這裡見他,坦承所有罪行,我表現得正直可敬,並未找任何藉口;我在他面前狠狠咒罵自己,這裡的每個人都可以作證。為了去鐵路局任職,非得有一套像樣的衣服不可,我現在不就一身破爛到處晃嗎?喏!瞧瞧這雙靴子!要不,我根本沒臉露面,倘若我沒按時去報到,就會有別人取代我,我也將再次變得抑鬱消沉——而且天知道何時我才能獲得其他機會。現在我不過向他要個十五盧布,而且承諾永不再向他借錢;更有甚者,我答應在三個月內還清所有錢。我會遵守諾言。我可以光吃麵包和克瓦斯過活,因為我有意志力。三個月內我可以賺七十五盧布,因此我會有足夠的錢還他。隨便他想收多少利息都行,去他的!他還不瞭解我嗎?王子,你問問他:他從前幫我的忙,我哪次沒還他?現在他想怎麼樣嗎?他氣我不該付錢給那個中尉,沒別的理由,他就是那種人,馬槽裡的狗!」
「她就是那樣,上次我不過說了一些話,她就幾乎要一把揪住我的頭髮。為了啟示錄,也被她罵個半死。」
「我看看吧!」王子說,當他走出大門時,再次陷入沉思。
「真的,雷比德夫?」
「千真萬確,一天參加完晚宴後,他從馬車裡跌落下來……頭著地,敲在一塊石頭上,然後就像個小孩般,立刻斷了氣,就像一個小小孩般。根據服務年資,他已七十有三,紅潤的氣色,灰白的頭髮,渾身灑滿香水,而且總是在微笑,像個小小孩般微笑。彼得.札哈里奇回想起當時,『你已經先預言到了。』他說。」
「她好像老在找她弄丟的東西。一想到即將結婚就噁心,她將它看作是侮辱。在她心裡,他就和剝了皮的橘子沒兩樣,遠不只那樣,還是一種她一見到就嚇得發抖的東西。她不准任何人談起那東西,除非必要,他們不見彼此的面——而他對此事也耿耿於懷,但又無計可施,沒輒,先生!煩躁不安、輕蔑嘲弄、愛騙人、又亂發脾氣……」
「不——不——不!」雷比德夫猛抬起頭急匆匆跑上前,又活躍起來。
「的確沒有,的確沒有,沒人更聰明!」雷比德夫立刻插嘴道。
「並非每個人都要到帕夫洛斯科,先生。伊凡.佩特羅維齊.匹茲辛便宜買來的別墅租給我,那地方很不錯,地勢高聳,綠樹成蔭,房價又不貴;高級而且音樂風氣很盛,因此大家都往帕夫洛斯科跑。事實上,我會住在廂房裡,房子本身……」
「早上他從不喝太多,如果你找他有事,儘管放心談,此刻正是好時機。他只有在晚上回來時才會喝醉,而且正因為那樣,現在的他反而更愛在夜裡痛哭,並為我們讀些聖經裡的東西——要知道,我們的母親過世已五星期了。」
「喝醉了?」喊叫聲傳自沙發那邊,「一點也沒有。三或四杯吧!或許五杯,絕對未過量。」
這似乎正是雷比德夫的本意,三分鐘前,他才想到這個主意,遂巧妙地將話題牽引至此。事實上,他並不缺房客;已經有某個人表示,可能會租下這幢房子。雷比德夫心裡清楚,「可能」不是問題,這房子他是租定了。但是,一個更有趣的念頭突然閃過心裡,如他所想到的,可以藉口第一個房客並未做出明顯承諾,遂將別墅改租給王子。在他的想像之中,「每個環節都能完美銜接,而且情勢有了全新的轉變」。他頗為興奮地接受了王子的提議。當王子直接問及價錢時,他只是搖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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