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呢?」
「你用它裁紙是嗎?」王子問,但是不知怎地,依舊出神,似乎正陷入沉思當中。
「好吧!就算你知道我今天會來,又為何如此不悅呢?」王子柔聲說,一臉茫然。
「是啊!家就在這兒,不然我還能住哪兒?」
「你。從那回宴會過後,她就愛上了你。只因為她會令你蒙羞,並毀了你的人生,所以認為自己不能嫁給你。『每個人都知道我是什麼出身。』她說。她不斷那樣說,甚至不避諱當著我的面說,她怕使你受辱、毀了你,但跟我就無所謂了,她可以嫁給我——她就是這麼看我的,也別忘了這點!」
此刻他臉上浮現的溫柔微笑並不真切,彷彿笑裡有某種含意被打散了,而且不論他如何努力,就是無法再將它連貫起來。
「羅格辛,我不是你的敵人,而且不論在哪一方面,我都無意妨礙你。這話我從前也說過,在一個非常類似的場合,現在我再說一次。那回你在莫斯科舉行婚禮時,我並未出手干預,你是知道的。這是她第一次奔向我,幾乎都到了神壇前,求我從你手上將她『救』走。我不過是在重複她所說的話。之後,她也從我身邊逃開,你找到她,帶她到教堂,而現在,她又從你身邊逃走了,他們是這麼說的。那是真的嗎?雷比德夫寫信告訴我,所以我來了。你們又和好了,我昨天才在火車上聽說,從你先前的一個朋友那兒,如果你想知道是誰的話,薩約海夫。我到這裡來是有目的的:為了她的健康,我想說服她出國。她不論在身體還是心理上,都十分痛苦,尤其是心理,依我看,她需要適當的看護。我不打算親自帶她出國,我只想替她安排一切,自己卻不涉入。我說的都是千真萬確的。要是一切都是真的,她和你又再次言歸於好,那麼我絕對不會再去找她,而且也絕不會再來這裡。你很清楚,我沒有騙你,我對你一直都開誠布公。關於我對一切事情的想法,從未隱瞞過你,我始終說對她而言,嫁給你會是一場災難。對你亦然……或許比她更慘。要是你們倆再度決裂,我會很高興,但我無意親自攪亂或破壞你們的關係,你大可放心,並請相信我。無論如何,你很清楚,我是否真是你的敵人,即使在她奔向我的時候。你笑了,我知道你為何會笑。是的,在那裡時,我們住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鎮,你完全清楚那是事實。之前我向你解釋過,不是嗎?我愛她是『出於憐憫,而非愛情』。我想這麼說十分貼切。那時,你說瞭解我的意思;是這樣嗎?你瞭解吧?瞧,你那表情是多麼地怨恨啊!我來是要你放心,因為你對我也同樣珍貴。我很喜歡你,帕菲昂。現在我要走了,而且我不會再回來。再會了。」
「我會殺了她?」
「不是,他上教堂,但他老說,舊的信仰比較接近真理。他對閹割黨也十分忠貞。這裡本是他的辦公室。你為何會問他是否為舊禮儀派信徒?」
王子吃了一驚,目光熱切地看著羅格辛。
「那麼你的兄弟住哪兒?」
「告訴你吧!」羅格辛突然興奮地叫道,眼神和藹親切,「我無法明白你為何就這樣放棄了。還是你已經完全不再愛她?之前,你真的很慘——我看得出來。這麼說,你十萬火急地趕來這裡究竟是為了什麼?憐憫嗎?呵——呵!」(說到此,他的臉氣得都歪扭了。)
「瞧你現在望著我的眼神多冷酷啊!羅格辛!」王子突然難過地說。
「和你一起時,你信任我,但我一走,就馬上變得不相信我,而且開始瞎疑心。你就像你父親!」王子答,面露友善的微笑,以掩飾自己的情感。
「森庸.森庸尼奇住在廂房。」
「在莫斯科她不是和那個軍官,仁姆提烏茲尼可夫,一起羞辱我嗎?我知道她確實背叛了我,」羅格辛堅稱:「而且是在她親自定下婚期之後發生的。你認為她不是那種人?別試著說服我她不是,朋友?那些全是廢話。或許她和你一起時,我敢說,她連起那種念頭都會感到害怕,但是她和我一起時就是那個樣。她視我如糞土。我清楚知道,她假裝和凱勒,那個軍官,打拳擊的傢伙,有不乾不淨的關係,就只是要讓我出醜……哦!她在莫斯科耍弄我的那些花招,你連一半都不知道!還有錢,我已經投下的錢……」
「我為何要笑?喔!我只是想到,如果這等不幸不曾降臨於你身上,如果沒有這段愛戀,你真的會變成另一個你的父親,而且要不了多少時間。你會獨自住在這幢屋子裡,帶著你順從又寡言的妻子,成為一個說話嚴苛的男人,誰也不信任,也無此必要,只需在乏味的沉默中,賺他的錢。至多,偶爾會對著舊經書祈禱,並且喜歡用兩指畫十字,而且,在你年老時……」
「我已經五天沒看見她了,」他沉默片刻之後又繼續說道:「我一直擔心她會將我攆出去。『我依舊是自己的主人,』她說:『只要我想,我可以將你們全趕走,然後遠走海外。』她曾經那樣告訴過我,關於出國,」他說,半途殺出這句話,同時別具意味地直視王子眼底,「是真的,有時和_圖_書
候,她只是在嚇唬我,她發現我的任何反應都很有趣。有些時候,她則蛾眉糾結,面色陰沉,一聲不吭,那才真正教我害怕。有一天我想:我每次一定都要帶點什麼去——結果只惹來她的訕笑,甚至大發雷霆。她將我送她的一條披肩給了她的僕人卡蒂亞;她可能從未見過那樣的東西,即使她以前也曾經富裕過。至於婚期,我連提都不敢提。我問你,這是什麼樣的未婚妻,竟會讓人怕見到她?因此我坐在這裡,每當我再也忍受不住時,便會偷偷跑到她住的那條街上,來回踱步或躲在角落裡。有一天,我在她的大門外晃到幾乎天亮——我當時就有一種即將發生某事的預感。果然,她看出窗外,『你會對我怎樣,』她說:『要是你看見我出軌?』我忍無可忍地說:『妳心裡十分清楚。』」
當他來到兩條街的交叉口時,吃驚地發現自己竟異常緊張,他沒料到心會跳得如此劇烈。一幢房子,遠遠地便引起他的注意——無疑是因為它獨特的外觀,王子後來想起,遂對自己說道:「必定是那幢。」懷著強烈的好奇,他走近些好證實自己的臆測;基於某些理由,他覺得猜對了反而令人不快。那是一幢陰暗的三層樓大房子,並無任何建築上的虛飾,而且全漆成暗綠色。這類的房子均為上世紀末建造的,依然堅固地矗立在像聖彼得堡這麼個城市的街道上(在聖彼得堡,事物的變化非常迅速),不過所餘無幾。它們都蓋得很堅固,牆壁厚實,又鮮少有窗戶;一樓的窗上常裝有欄杆。而且這類建築物的底下樓層多半為錢幣兌換商所占據——閹割派的成員,自己則住在樓上。
「羞辱你?什麼意思?」
「呃——是的。」羅格辛答,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嚇了一跳。
「我不懂你。」
羅格辛突然爆笑出聲,這回毫不掩飾笑裡的惡意,甚至彷彿樂於有此機會,終於找到出口發洩。
「當你不在我眼前時,我就馬上開始恨你,雷夫.尼可拉葉維齊。過去三個月沒看見你的時間裡,我沒有一分鐘不恨你,我敢對著神說,我想毒死你。情形就是這樣。而如今,你和我一塊兒還不到一刻鐘,我就怒氣全消,你對我來說,依舊和從前一樣珍貴。再陪我坐一會兒……」
王子顫慄。
「正是他。」羅格辛答道,不懷好意地咧開嘴,彷彿隨時準備拿他那已故的父親開玩笑。
「你幹嘛要加上這句?瞧瞧你又惱了。」王子說,對羅格辛的話感到驚異。
「但是你已經解散那夥人了,現在住在你父親的房子裡,而且謹守本分。唔!這絕對是有益無害的。那麼這是你的房子,還是你們共同擁有的?」
「沒錯。」
「你很清楚,決定權不在我。」
「她怎麼會知道?」
「她該不會來這裡看過你吧?」王子好奇地問。
「和你一起時,我相信你說的話。我很清楚,我們是不一樣的,你和我……」
「『我曾經想過兩次,像接納一個僕人般接納你,』她說:『別再提做你妻子的事。』『那麼我絕不離開,』我說:『對我而言那沒什差別。』『好吧!那我只有去找凱勒,叫他將你扔出去。』她說。於是,我衝向她,將她打得鼻青臉腫。」
「我很為你高興,羅格辛,」王子說,深受感動,「非常地高興。誰知道呢!或許,上帝終會讓你們有美好的結局。」
「不是那邊。」羅格辛說。
「別這樣說!那會是誰的眼睛?」羅格辛猜疑地嘀咕道。王子以為他是吃了一驚。
王子坐下,兩人再度沉默不語。
「就好像我來聖彼得堡時就已經知道了,好像我已有預感……。」王子繼續說著:「我不要回來這裡!我要忘記這裡的一切,將心裡的記憶完全抹除!好了,那麼,再會吧……怎麼了?」
「或許那不是你來此的目的,也或許你心裡並未這麼想,但是現在情況就是如此,嘿——嘿!無論如何,談夠了,你幹嘛這麼難過?你真的不知道?你真教我吃驚。」
「噯!至於那點,朋友,沒有人問我們的看法,他們不需要我們,就能裁決一切。而我們愛的方式也完全不同,我們在各方面都不同。」他輕柔地說,接著又暫停,「你說你愛她是出於憐憫,我對她卻毫無憐惜之心,而且她恨我遠勝於任何東西。我每晚都夢見她,永遠都是她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嘲笑我。就是這麼回事,朋友。她要嫁給我,卻從不在意我,就好像她是在換穿鞋子似的。信不信由你,我已經五天沒見到她了,因為我不敢露面,『你來做什麼?』她會這麼問?更別提她是如何羞辱我……」
「你會永遠住在這裡吧?」和_圖_書王子問,同時環視整間書房。
羅格辛板著臉,目光陰森地看了王子一眼,沒有回答。
「我來此並非為了那個,羅格辛,我告訴你,我心裡完全不是那麼想的……」
「但是……你現在如何還能和她結婚?……往後你要如何自處?」王子驚恐地問。
「人們什麼話都說得出口。」羅格辛冷冷地答。
「不過是你自己不相信,她……」
某種殘酷的東西在他臉上竄動,鼓譟著尋找出口。
羅格辛苦笑著聆聽王子發表這番熱切的談話。
「你以為我在騙你?」王子問。
「何以如此?」
十一點已過。王子知道,此刻在葉芃秦位於市區的宅子裡,將軍是唯一可能遇見之人,他正埋首於公事,不過也未必。他想起,將軍很可能會立刻送他前往帕夫洛斯科,而在那之前,他非常渴望能先去某個地方。冒著見不著葉芃秦的風險,並將動身前往帕夫洛斯科的日子延到隔日,王子決心去找找他非常渴望探訪的房子。
「他是舊禮儀派教徒,對嗎?」
發現王子特別注意那把刀子,而且刀子也已兩次從他手上奪回後,羅格辛生氣了,遂拿起刀子,將它擱到書裡,然後又將書扔到另一張桌子上。
「是的,難道我不能用園藝刀裁紙嗎?」
「那是一把園藝刀吧?」
「不可以!」王子叫道。
「立刻放下它。」帕菲昂說,並且迅速搶過王子從桌上書旁拿來的小刀,將它扔回原位。
「喔!或許的確是你的想像。我不知道……」羅格辛喃喃道。
「我!」
「羅格辛,或許我來得不是時候,我可以走,你知道的。」他終於說出,相當尷尬。
「今晨我剛下火車時,曾看見一對眼睛,那目光就和你方才望著我的背影時一模一樣。」
「不要緊,不要緊!」羅格辛總算恢復鎮靜,「當然沒問題,進來!」
無論如何,就某些方面來說,這次的造訪對他都是一種冒險。他三心二意猶豫半晌。他知道房子座落於葛羅荷瓦亞街上,離薩多瓦亞不遠,遂決定朝那個方向走去,暗自盼望在抵達目的地時,已能拿定主意。
「在我來這裡的途中,還在一百碼遠外時,就認出你的屋子。」王子說。
王子起身,再次準備告辭。
「你幹嘛那樣瞪著眼看?」他咕噥著:「坐下!」
「嗯!是又如何?難道我現在就不能買把新的刀子嗎?」羅格辛有些躁狂地喊,每字每句都透著火氣。
「聽我說,羅格辛,要是你真愛她如此之深,必定會想贏得她的尊敬,若你真想那樣,必定會希望有個完滿結局。方才我那樣說,是因為非常無法理解她為何想要嫁給你。但是即使我無法瞭解,我也確定其中必有一個充分而且合理的理由。她相信你的愛,也必然相信你具備著某些良善的特質。不可能有別的原因,你剛剛所言便證實此點。你親口說的,她發現自己能以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和你說話,一改先前的言行。你太多疑而且善妒,因此極易誇大你所注意到的壞事。當然,她不可能如你所說的那樣看扁你,否則豈不表示,她故意冒著溺斃或受傷的危險嫁給你。怎麼可能那樣?誰會蓄意自尋死路或受苦?」
「不,我相信你,只是我完全無法理解是怎麼回事。很可能你的憐憫強過我的愛!」
「我有想過你會來,結果你瞧,我對了,」他嘲諷地笑笑,又添了一句,「不過我哪知道你今天會來?」
「再陪我坐一會兒」羅格辛柔聲說,仍留在原先的座位上,下巴擱在右手掌上,「我好久沒見到你了。」
「主啊!聽聽我們的談話!」他突然大笑,完全恢復鎮定,「原諒我,朋友。我頭痛得非常厲害,再加上我本身的病……我真的有些恍惚,而且糊塗了。我根本不是要問你這個……不過實在想不起來。再會了……」
「是的,紙張……」
「我忘了。」
「那該不是令尊吧!對嗎?」
這是個相當寬敞的房間,挑高,而且相當陰暗,各色各樣的家具散落四處——絕大多數是辦公桌,另外還有寫字檯和櫥櫃,擺滿商業文件和檔案。寬大的紅色摩洛哥山羊皮沙發顯然就是羅格辛的床。王子注意到他身旁的桌上放了兩、三本書;其中一本是索洛維約夫所撰寫的《歷史》,敞開著,上面還擱著一張書籤。壁面上掛有幾幅油畫,鍍金的畫框早已黯淡無光。畫本身也灰撲撲的,滿是煙燻的痕跡,根本無法辨識其中內容。
「所以,要再出國是嗎?」他問,突然又加了幾句,「記得去年秋天,我們倆是怎樣一同坐在從匹斯科夫開來的火車上,還是同一車廂,我呢正要往這裡來,而你…m.hetubook.com•com…穿著那披風,還記得吧!那些綁腿?」
「好像你不知道似的,將她從神壇前帶走的人不就是你嗎?你自己剛剛也這麼說。」
「榮譽市民羅格辛祖老宅」
「不知道。我甚至以為那是我的幻覺,自己在人群中假想出來的,我開始想像非常多的事。感覺很像又回到了五年前,羅格辛,我的朋友,那時我常發病。」
「還是那句話,我不會妨礙你的。」他輕柔說道,語調淒涼得幾乎像是在回應他內心最私密的問話。
「她來過,她在肖像前站了好久,問我關於那個老人的事。『你一定會很像他,』末了,她衝著我微笑說:『你是一個感情很強烈的人,羅格辛,如此地強烈,你可能會因為這熱情而被送到西伯利亞,和那些囚犯一起。』她說。她是這麼說的,你信不信?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她說起這類的事!『你很快便會棄絕這一切愚蠢的言行。既然你完全未受過教育,你會開始累聚財富,而且像你父親一般住在這屋子裡,同你們那些閹割黨人來往;事實上,最後你也會接受他們的宗教信念,而且變得非常喜歡錢,你會賺得一千萬,而非兩百萬,然後坐在錢袋之中活活餓死,因為你的熱情就是一切,而你做任何事都會將熱情投注其中。』這就是她所說的話,幾乎一字不差。以前,她從來沒有那樣對我說過話,她總是胡言亂語,不然就是嘲笑我;即便是這次,她也是由訕笑開始的,後來,她卻變得陰鬱;她在這屋裡到處走,觀察每件事情;她似乎很害怕。『我會改變一切的』我說:『將整間屋子重新裝修,或者乾脆在婚禮前,另外物色一幢房子。』『絕對不要,』她說:『別改變這裡的一景一物,這就是我們未來的生活方式。在我成為你的妻子之後,我想跟你母親住在一起。』我帶她去見我母親,而她態度恭謹,就好像她是她的女兒。我母親心智不健全已經有兩年了(她是個病人),從我父親過世後,她就變得像個小孩,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她無法走路,只是坐在椅子裡,向每一個見到的人點頭示意;我確實相信,她得花上三天的時間才能搞清楚自己沒吃飯。我握住母親的手,『祝福她吧!母親,她即將嫁給我。』因此她充滿感情地吻了我母親的手並說:『你的母親必定吃了許多苦,對嗎?』她瞥見這裡的這本書,『你為何開始讀《俄國史》?』(在莫斯科時,有一回她自己要我讀的,『不管用什麼方法,你都該多充實自己,至少讀讀索洛維耶夫的俄國史吧!你真的胸無點墨。』)『很好,繼續讀下去,』她說:『我會替你列張表,告訴你哪些書該先讀——也就是說,如果你要我寫的話。』以前她不曾那樣對我說話,我很吃驚,我第一次感到可以像個人般呼吸。」
「我們許久未見面了,聽說了你的一些事,一點都不像你的作為。」
「這一切都是出於嫉妒,羅格辛,那是病態的,你太言過其實了。」王子異常激動地喃喃道:「怎麼啦?」
「這我哪知道?」羅格辛忿忿地笑道:「在莫斯科時,我沒能逮著她和哪個人胡搞,不過我也不想這麼做。有一回我抓著她說:『妳答應要嫁給我,一起建立一個正直高尚的家庭,但是妳知道妳現在是個什麼樣嗎?妳不過是那種人!』」
這話問得唐突,其中羼雜的尖刻和古怪的過敏反應,令王子更為驚詫。
「我不知道。這屋子給人的感覺,就和你所有的家人,以及你們整個羅格辛家族的生活方式一模一樣。如果你問我為何會有此一說,我也實在答不上來,純粹是想像,當然。它竟能讓我如此不安,我也很驚恐。我從未想過,你會住在這樣一棟屋子裡,不過我一看見它,就立刻想:『沒錯,這的確是他會住的屋子。』」
「這邊,這邊,來,我帶你出去。」
開門的正是羅格辛;一瞧見王子,立刻面容慘白地釘在原地,彷彿腳底生了根,有好一會兒他看起來就如某種石像,直勾勾的眼神驚駭萬分,嘴唇歪扭出一種滿是困惑的微笑——彷彿他認為王子的來訪十分不可思議,又令人難以置信。儘管王子早已料到會有此類的事,但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不過,它是……全新的。」
他們像老朋友般談話。在莫斯科,有好一段時間,命運常將他們倆拴在一塊兒;甚至有好幾次,碰面時兩人都對彼此的真情摯意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無論如何,他們倆迄今已三個多月未見面了。羅格辛的臉色依舊慘白,而且隱約有些抽搐。儘管他邀請客人入內,但仍然萬分困窘。他引領王子走到扶手椅處,讓他在桌旁坐下,後者碰巧停步轉身面向他,卻被他臉上的古怪猙獰表情所震懾。彷彿有某種東西讓王子看傻眼,同時又想起新近才發生過的一件事,某件教人渾身不舒服又擔憂的事。他呆若木雞地站了一會兒,直視羅格辛眼眸;起初,那對眼睛似乎閃爍得更加厲害。最後,羅格辛笑了,笑得頗為慌亂,又有點困惑。
「你這樣告訴她?」
「應該快了吧?」
「你的愛恨總是糾結不清,」王子微笑道www.hetubook.com.com:「當事情過去時,情況可能會更糟。羅格辛,我的朋友,我現在告訴你……」
無論內外,那地方看起來都很陰冷,就好像所有事物都鬼鬼祟祟,總在想方設法將自己隱藏起來,很難解釋為何僅憑房子外觀便能留下如此印象。當然,建築物線條所形成的效果自有其奧祕。這些房子幾乎清一色住的全是商人。走近門口,瞥見門上掛著一個牌子,王子唸出上面寫的字:
「婚禮,你會在這裡舉行婚禮吧?」
王子住口,陷入沉思。
「他成家了嗎?」
一幀全身的肖像畫吸引了王子的目光,畫的是個年約五十的男人,身穿德國式剪裁的長大衣,不過下襬很長,脖子上掛著兩枚勳章。短而稀疏的山羊鬍,有張滿布皺紋的灰黃色臉孔和一對多疑、莫測高深的憂鬱眼睛。
「那麼你又如何能……如何能……」王子叫道,無法將話說完。他一臉驚懼地瞪著羅格辛。
「溺斃或受傷!」羅格辛終於開口道:「哈!那就是她嫁給我的真正原因,因為那把刀的確在等著她!想必你先前就已明白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吧?」
「鰥夫。你幹嘛要知道這些?」
「那麼她又怎能從你那兒逃到我這兒又……從我這……」
「我告訴你,事情的確發生了。」羅格辛平靜而堅定地表示,他的雙眼閃爍著,「整整一天半,我不吃不喝不睡,不曾離開她的房間半步,我跪在她面前,『我該死,』我說:『除非妳原諒我,否則我絕不離開,要是妳命令我走,我便去投河,因為——沒有妳,我就什麼也不是。』那一整天,她都像瘋了般,不停地哭泣,之後想殺我,接著又咒罵我。她差人去請薩約海夫、凱勒和仁姆提烏茲尼可夫,每個人都出我的洋相,羞辱我。『各位,讓我們今晚全到戲院去吧!』她說:『如果他不想走,就讓他一人留在這裡。我可不想被他綁住。沒有我他們也會倒茶給你,羅格辛,在鬧了一整天之後,你想必餓了吧!』她獨自回來,『全是些懦弱的小人,』她說:『他們全都怕你,還想讓我也跟他們一樣,說什麼你絕不會走——而且還可能會割斷我的喉嚨。哎呀呀!我要上床就寢了,而且我不會鎖上房門,瞧瞧我是多麼地怕你呵!我要你知道並且親眼看看!你喝茶了嗎?』『沒有,』我說:『我也不想喝。』『要是為了面子,我可以理解,不過這一點也不適合你。』她果然說到做到,她並未鎖上房門。到了早上她笑了,『你瘋了還是怎麼著?』她說:『你知道,那樣會餓死的。』『原諒我。』我說。『我不想,我不會嫁給你的,我已經告訴你了。你該不會整晚都坐在那張椅子裡吧?沒睡覺?』『沒有。』我說。『唷!真絕!而且今天也不打算吃午餐或晚餐?』『我告訴妳了不要——原諒我!』『這實在一點也不適合你,要是你腦子還清楚,那就好像在牛身上套了馬鞍一樣。你該不是存心想嚇唬我吧!嗯?就算你真餓著肚子坐在那兒,又與我何干。嘖嘖!還真嚇人,我得說!』她生氣了,但沒持續多久,之後,她又開始嘮叨我。我懷疑她並未真正生我的氣。她報復心很重,你是知道的;要是有哪個人得罪了她,她可是會死抓著那點,許久都不會放過對方!接著我心裡又想,她絲毫不在乎我,因而無法氣我太久。果然沒錯。『你知道嗎?』她說:『教皇是誰?』『我聽說過他。』我說。『你,帕菲昂.森庸諾維齊根本從未研讀過世界史,』她說。『我從未研讀過任何東西。』我說。『很好,』她說:『我拿個東西給你讀讀,從前有個教宗,生某位皇帝的氣,結果那個皇帝赤足在教皇宮殿前的雪地裡跪了三天,不吃不喝,直到教皇原諒他。你認為,在那三天之中,那個皇帝都想些什麼,當然是跪著想,他會立下什麼樣的誓?……等等,我親自唸給你聽吧!』她跳起來,拿來一本書,『是一本詩集。』她說,接著便開始為我朗讀一首詩,內容是說那名皇帝,如何花了三天的時間,立誓要報復那個教皇。『這肯定合你的胃口,羅格辛?』『妳所唸的,』我說:『全是真的。』『啊哈,連你自己都說那是真的了,換句話說,你可能也在暗自發誓,只要她一嫁給我,我一定會提醒她這一切,好好整整她!』『唔!我不知道,』我說:『或許我的確這麼想。』『什麼意思,你不知道?』『就是那個意思,我不知道,我也想了其他的事。』『那麼你現在在想什麼?』『嗯!像是妳要起身了,從我身旁走過,然後我會看著妳,目光緊隨妳的背影;妳的裙襬窸窣作響,我的心則往下沉。當妳走出房間,我會記得妳說過的每字每句,妳的音調,以及妳所談論過的;昨夜我什麼也沒想,只是豎耳傾聽妳睡覺時的呼吸聲,還聽見妳翻了一、兩次身……』她笑了。『即使在你打我時,你也不想或記起要報復我?』『或許我有,』我說:『我不知道。』『要是我不原諒你也不嫁給你,你會怎樣?』『我告訴過妳了,我會投河自盡。』『你會先殺了我,或許……』她說,然後開始思考。之和圖書後她煩躁不堪,便走了出去。一小時後,她神色黯然地跑來找我,『我會嫁給你,羅格辛,不是因為我怕你,而是因為那是我的宿命,我就適合那樣。還有什麼選擇比這更好?坐下。』她說:『他們馬上就會替你拿些吃的來。而且要是我嫁給你,我會做一個忠實的妻子,請放心,而且絕對無庸懷疑此點。』她靜默片刻,接著又說:『至少,你不是那種阿諛奉承之輩;我之前總是想,你是一個真正的諂媚小人,徹頭徹尾的小人。』之後,她定下婚期,但是一星期後,她又逃來這裡找雷比德夫。當我到達這兒時,她對我說:『我完全沒有拒絕你的意思,只不過我想再等一些時候,等到我想要為止,因為我還是自己的主人。要是你願意,你也可以等。』這就是我們倆目前的關係……你怎麼看這一切,米希金?」
王子坐下。
「你會為了現在所付出的愛,和此刻承受的所有折磨而恨她的。最讓我驚訝的是,她竟準備再次嫁給你。昨天聽說時,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感到非常難過。畢竟,她已拒絕你兩次,並且從神壇前逃走,那就表示她也十分擔憂。不管怎麼說,她還想從你這兒得到什麼呢?肯定不是你的錢,對吧?那全是胡扯。無論如何,你的確在她身上投下不少錢,我確信此點。當然也不是為了找一個丈夫。除了你之外,她還有別人可找,這點我同樣深信不移。任何人都會比你好,因為你真可能繼續這樣下去,終至殺了她,或許她現在也非常清楚地看見此點。你為何非得如此強烈愛她?雖然是真心的……我在那裡曾聽人說,追求這種愛的人……只有……」
王子起身。
不再有任何猶疑,他打開玻璃門,門在身後砰地關上,然後走向通往二樓的樓梯。做工粗糙的石梯很陰暗,四壁粉刷成紅色。他知道羅格辛和他的母親、弟弟一塊兒住在這陰鬱淒冷的住所裡,整個的二樓。開門的僕人未通報便讓王子進去,領著他走了好半日。他們穿過一間會客室,仿大理石的壁面,橡木拼花地板,二〇年代風格的家具,粗劣又笨重。他們還穿過好幾間小房間,拐來彎去,曲曲折折,先登上兩、三級階梯,然後又下兩、三級,這才在一扇造型獨特的門上敲了敲。
「變得像你希望的那樣愛挖苦人。最近當她看著肖像時,也說過完全一樣的話!真不可思議,現在你們倆對事情的看法怎麼那麼相近……」
王子一邊說話,一邊心不在焉地又拾起小刀把玩,而羅格辛也再次從他手裡奪去,將刀子扔回桌上。那是一把造型平凡的小刀,角質握柄,固定的刀身,大約七英寸寬長。
「從你那兒逃向我?哈!誰知道轉瞬之間,她腦袋瓜裡又會迸出何種奇想,現在她就像在發燒似的,她先是對著我吼:『我會嫁給你,然後自我了結。快點定下婚期吧!』她急著敲定日子,但是一旦定好的時間迫近——她又開始害怕,或者腦子裡又萌生其他念頭——天知道,你也親眼見過的,不是嗎?發狂似地哭喊、大笑、顫抖。一點也不訝異她會從你那兒逃開,不是嗎?之前她逃離你是因為她瞭解到自己有多愛你。沒多久,她又無法忍受。你剛剛不也說,那時我在莫斯科找到她;那不是真的——她離開你之後,是自願到我那兒去的,『定下日子,』她說:『我準備好了,讓我們開香檳慶祝吧!讓我們離開到吉普賽人那兒去!……』她喊著。要不是因為我,她可能早就跳河了,我說的都是實話。她之所以沒有投河,原因就在於我可能比河水更恐怖。她嫁給我是出於怨恨……倘若她真那麼做了,我告訴你,絕對是出於怨恨。」
「這個嘛!或許那方面的事你真的不懂,嘿嘿!他們說你是……就那樣。她愛的是別人——明白了吧!就像我現在愛她一樣,她現在愛的是另一個男人。而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是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於是,你便在這裡了!」羅格辛茫然地笑笑,不太跟得上王子晦澀的思路,「這房子是我祖父建造的,」他說:「閹割黨人向來住在這裡,像庫魯迪亞克夫家,他們到現在還是向我們租房子。」
「你為何要這麼問?」
「你自己又怎麼想?」王子反問,哀傷地看著羅格辛。
「那是絕無可能的!」羅格辛激動地叫道。
「羅格辛,」他說:「坦白告訴我,你知道我會來聖彼得堡對嗎?」
王子看著他,沒有答話;他突然閃神,顯然未聽見問題。羅格辛只是等著,也不催促。兩人靜默了片刻。
「怎麼不說完?」羅格辛說,咧嘴笑了,「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告訴你,此刻你心裡正在想什麼;『哎呀!現在她如何還能嫁給他?我如何能讓她這麼做?』顯然你正這麼想……」
「這裡好暗,你簡直就是住在黑暗裡。」王子說,又四下看了看。
「我不能想,我能嗎?」他大聲喊道,原本還要再多說些什麼,但隨即又住了口,神情絕望而痛苦。
「我母親的。她住在走廊那頭。」
「你幹嘛又對著我父親的肖像微笑?」羅格辛問,專心捕捉王子臉上最細微的變化,不論那些表情有多短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