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告訴我,米希金,我早就想問你了,你到底相不相信上帝?」向前走了幾步之後,羅格辛突然開口道。
「這裡所有的畫,」他說:「都是我老爹用一、兩塊盧布在拍賣會上買來的。他很喜歡它們。一位專家曾仔細將它們全看過一遍。垃圾,他這麼叫它們,不過他說這幅——在門邊的這幅,卻不是垃圾,但它也是用兩塊盧布買來的。有人出價三百五十盧布向老人買,商人薩維雷夫,伊凡.迪米區——他熱愛藝術——甚至喊價四百。上星期,他向我弟弟森庸.森庸尼奇出價五百,但是我想留著。」
「再會。」羅格辛說,緊握住伸出的手,但純粹是機械式的反應。
「那麼好吧!我們走,米希金,」羅格辛說:「我領你來就是為了這個……」
「米希金!」羅格辛從上面叫道,那時王子已走到下半截樓梯的平台上,「那個十字架,你向那士兵買的,可有帶在身上?」
「關於信仰,」他微笑著說,顯然不願就這麼離開,於是當他突然想起某事時,頓時歡快明朗,「至於信仰,我上週在兩天內,分別有四段遭遇。一天早上,我搭乘新幹線列車旅行,與同車廂內一個叫S的人聊了四小時,我們馬上就混熟了。在那之前,我已聽說他的許多事,包括他是無神論者這件事。他真是一個非常博學之人,而我也很開心能和一位真正的學者談話。此外,他非常有教養,和我說話的態度,就彷彿我是個在智識上與他完全平等之人。他不相信上帝。然而還是有件事讓我印象深刻,整個談話過程中,他都絲毫未提及那點,我特別注意到此是因為,以前我遇到無神論者、或者讀他們所撰寫的書時,他們總是表面上談論或書寫其他事情,然而骨子裡卻緊扣著此議題打轉。我當時便這麼告訴他,不過可能是我表達得不夠清楚,或不適切,因為他竟完全無法瞭解……那天傍晚,我在一間鄉村旅店過夜,那裡前一晚才發生一樁謀殺案,因而我到達時,每個人都在談論那件事。兩個上了年紀的農夫,沒喝酒,而且是認識多年的朋友。喝完茶,還打算同睡一間房。其中一名從兩天前就注意到另一名身上掛著一只用黃色珠鍊串起的銀錶,顯然他不曾見他戴過。此人並非賊,事實上,他誠實正直得很,而且以農夫的標準來看,絕不窮困。他非常喜歡這只錶,深深被它吸引,最後,他終於克制不住,於是拔出刀子,當他的朋友背轉過身時,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後,瞄準目標,翻眼朝上,在胸前畫十字,口裡還低聲熱切地禱告:『主啊!看在耶穌基督的份上,原諒我吧!』然後一刀切斷朋友的喉嚨,像殺死一隻羊,並奪走他的錶。」www.hetubook.com.com
王子不願與那十字架分開。
「什麼?」王子立刻停步,「什麼意思?我不過是在開玩笑,你怎麼如此當真!而且你為何問我信不信神?」
「為什麼?想必你不是……」
「我真的很喜歡看那幅畫。」羅格辛停頓一會兒後喃喃道,似乎已經忘了他的問題。
他轉身下樓。
「是啊!我有。」
「哦!沒什麼,沒有任何理由。先前我就是想問你。最近有許多沒有宗教信仰的人。告訴我,那是真的嗎(畢竟你在國外住過)?那是一個酒鬼告訴我的,俄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比其他各國都多。他說,之所以如此是因我們比他們更先進……」
古怪的行為又來了,他尋思片刻,然後走上樓,將十字架拿給他看,並未從脖子上取下。
「給我。」羅格辛說。
羅格辛嘲諷地笑了笑;既已提出問題,他迅速握住門把,打開門,等王子出去。王子一臉吃驚地走出門,羅格辛跟在他後面走到樓梯平台上,順手帶上門。他們面對面站著,看www.hetubook.com.com著彼此的神情彷彿兩人都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這是個古怪的問題……還有你的臉!……」王子忍不住說。
王子下了一級階梯,接著轉過身來。
「哎呀!這個我喜歡!不會吧!但是,也真服了它,」他發狂般嚷道,幾乎喘不過氣,「一方面完全不信神,而另一方面又如此虔誠,連在割斷人的喉嚨時,都不忘禱告……不,我的王子朋友,真相永遠比小說來得古怪!哈——哈——哈!喔!不,真服了它。」
「你要交換十字架?當然好,帕菲昂,如果那是你所想,我會很高興,那表示我們是兄弟了!」
拋下王子後,他急忙衝進屋裡,砰地摔上身後的門。
「那麼,再會了。」王子說,接著伸出他的手。
他們再次穿越王子來時走過的房間,羅格辛走在略前,王子跟隨於後。他們進入大廳,這兒的壁面上掛著幾幅畫,不是主教的肖像便是風景畫,同樣無法辨識細節。在通往另一間房的門口掛著一幅樣貌奇特的畫,約莫五英寸寬,不到十英寸高。描繪的是剛從十字架上解下來的救世主。王子匆匆瞥了一眼,似乎想起某事,卻未曾停下腳步,準備直接走入下一個房間,他感到很沮喪,巴不得愈快離開這間屋子愈好。然而羅格辛卻突然停在那幅畫之前。
「那幅畫!」王子突然若有所感地嚷道:「那幅畫!一個人看著那幅畫只會喪失信心!」
「是的,那又是另一碼事。」羅格辛出人意表地認同了。此刻他們倆已走到正門。
「早上我到小鎮上閒逛,」一等羅格辛笑完,王子立刻接著說,而前者的嘴唇仍舊間歇性地激烈痙攣著,「我看見有個喝醉的士兵,正沿著木板道蹣跚而行,一臉惶惑。他朝我走過來,『你要買這枚銀十字架嗎,先生?便宜賣你,只要二十戈比,是銀製的!』我見他手裡拿著一個十字架,上面還繫著一條破舊的藍色緞帶,必是剛才摘下的。你可以一眼看出那是錫製的,大小適中,有八個角的十和圖書字架,道地的拜占庭式樣。我掏出一個二十戈比的銅板給他,並馬上將那十字架掛到我的頸項上——當他動身將賺來的錢拿去買酒喝時——那是必然的,我可以從他的臉上看出,他是何等欣喜,自己竟能騙倒一個愚蠢的紳士。那時,朋友,我為俄國突然之間烙印於我心湖的所有印象感到十分激動。以前,我對俄國毫無所知,彷彿我在國外那五年的成長歲月是瘖啞的,僅擁有一些空幻的記憶。因此我繼續往前走,繼續思索著,我並不急於譴責這名賣耶穌的人。只有上帝才清楚那些軟弱又醉醺醺的心靈裡隱藏著什麼。一小時後,在我返回旅店的途中,碰巧看見一名抱著新生嬰兒的農婦。這名婦女還很年輕,嬰兒大約六星期大。這孩子對她微笑,在她的印象裡,這還是他出生以來第一回。當我正注視著她們倆時,她突然虔敬得不得了地畫起十字。『你在做什麼,親愛的?』我說(這種時候,我總會發問)。『唔!先生,』她說:『一個母親看見她的嬰孩會笑時都非常欣喜,那麼每回在天上的上帝看見罪人跪在他跟前全心禱告時,想必也同樣喜悅。』這是一個單純的農婦告訴我的,事實上那些話——蘊含著如此深奧、精微,如此正確的宗教觀念,簡直一語道出基督教義的精髓,就是說,對上帝是我們的天父,而上帝悅納人們,一如父親悅納他的孩子的完整理解——正是基督的根本概念!一個尋常的農婦呵!真的,她是一名母親……誰知道,或許就是那名士兵的妻子。聽著,羅格辛,不久前,你問了我一個問題,而這是我的答案:宗教情感的本質無關理性,或者過錯、罪刑,或者無神論;那是一種很不同的東西,而且永遠會是那樣,那是一種我們的無神論者永遠會藏藏躲躲,並且避而不談的東西。然而你卻可以非常迅速而且清楚地在俄國人心裡找到的重要東西,那就是我的結論!這是我從我們的祖國身上所建立起的重要信念之一。許多事有待完成,羅格辛,相信我,在我們俄國人hetubook.com.com的世界中,還有使命有待完成。猶記我們在莫斯科聚首的那些美好時光……現在,我更加確定自己不想再回到這裡了!而且我萬萬想不到自己與你碰面的情形會是如此……嗯!就這樣囉……再會了,Au revoir,上帝與你同在!」
他打開門。
羅格辛突然對畫失去興致,又重新邁步。當然,心事重重以及突然按捺不住的古怪脾氣是導致他專橫行事的主因;王子依舊頗為困惑,為何一段尚未展開的對話能如此唐突地中斷,羅格辛甚至沒有回答他。
「母親,」羅格辛說,吻了吻她的手,「這是我的好朋友,米希金王子;我們交換了十字架;在莫斯科時,他就像我的兄弟一般,他為我做了許多事。祝福他,母親,就好像他是你的親生兒子一樣。等等,老媽,是這樣,讓我將妳的手指擺對……」
「是,它是……霍爾拜因的一幅複製畫,」王子說,認真檢視這幅畫,「雖然我不是什麼大專家,但也覺得這是一幅很棒的複製作品。我在國外看過這幅畫,久久無法忘懷。但是……怎麼啦?……」
羅格辛放聲大笑,突然狂笑不已,領教過他最近陰陽怪氣的情緒之後,現在見他笑反而覺得奇怪。
「你知道的,她並不瞭解人們所說的任何事,也不瞭解我說了什麼,但她永遠會祝福所有人,那就表示她是出於本心想這麼做……好吧!那麼再見了,是該分開的時候了。」
「哎呀!在我離去之前,看在老天的份上,至少讓我擁抱你吧!你這怪物!」王子叫嚷著,當他正要張開雙臂擁抱他時,他語氣真摯地望著他責備道。然而羅格辛剛高舉雙臂,隨即又放下,他不想這麼做;他轉身不看王子。他不想擁抱他。
「別擔心,我可以拿你的十字架,卻不會為了你的錶割斷你的喉嚨!」他粗嘎著嗓子低聲說,突然沒來由地怪笑出聲,然後,出乎意料地,他的面容全變了:臉色慘白得可怕,雙唇顫抖,目光炯炯。他伸出雙臂,溫暖地緊抱住王子,屏息說出:
「過來,拿給我看。」
但是在和圖書羅格辛握住她的手之前,老婦人已經三指併攏虔誠地在王子頭上劃了三次十字。之後,她慈藹地向他點點頭。
「唉!那麼帶她走吧!要是命該如此的話,她是你的了,我放棄!……不要忘了,羅格辛!」
王子摘下他的錫十字架,而羅格辛則摘下自己的金十字架,兩人交換。羅格辛沉默不語。王子沮喪又吃驚地注意到原先那疑惑、那尖刻近乎嘲諷的微笑,仍盤旋在他稱之為兄弟的那個人的臉上,或者至少不時強烈地表露出來。最後,羅格辛靜默地抓住王子手臂,佇立半晌,似乎有些猶疑,接著突然拉著他就走,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來!」他們穿過大廳,來到方才離開的那扇門的對門,拉響鈴鐺。門迅速打開,一名駝背的矮小老婦,一身黑衣,頭上裹了一塊頭巾,腰彎得低低地向羅格辛鞠躬,默不作聲;他很快問了她一些事,沒等回答,便又領著王子穿過更多的房間。又是一間間陰暗的屋子,全都透著一股詭異、冷清的潔淨感,古老的家具上覆著乾淨的白色罩子。無須通報,羅格辛逕自領著王子走進一間小房間,有點像是客廳,以上光的桃花心木隔板分隔開來,兩端各有一扇門,門後頭,毫無疑問地,定是臥房。在客廳的角落,壁爐旁邊,一名小個兒的老婦人坐在扶手椅裡,實際上看起來沒那麼老,神情愉悅的圓臉上氣色頗佳,不過頭髮倒是皤白得厲害,可以一眼看出,她已邁入人生中的第二個童年期。她身穿一襲黑羊毛連身裙,脖子上繫了一條大黑領巾,頭上則戴了一頂飾有黑色緞帶的潔白小圓帽。她的腳擱在腳凳上。坐在她身旁的還有另一位裝扮潔整的老婦人,無疑必是某位窮親戚,比她年紀稍大些,也穿戴著喪服和白圓帽,她正靜默地織著一只襪子。無庸置疑,這兩人必定沉默慣了。第一名老婦人一瞥見羅格辛和王子便向他們倆微笑,還充滿感情地點了好幾次頭,以表達她的喜悅。
王子再次停步。
「我戴它,而我的脫下來給你戴。」
當他們再次走到外面的階梯處,他又說: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