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的一雙眼睛——完全相同的眼睛——突然與他四目交會。藏在凹室裡的男人也已向外跨出一步。他們彼此面對面站了一秒鐘,幾乎要碰觸到對方。接著王子突然抓住那人的肩頭,將他推轉向樓梯,離光源近些,他想看清這張臉。
王子從門口直奔通往二樓走廊——那裡有成排的住宿房間——的上樓階梯。一如所有的老建築物,樓梯是石造的,幽暗又狹窄,繞著一根結實的柱子,盤旋而上。在前半截樓梯平台處的柱子上,有個壁龕般的凹室,不超過一步寬,半步深,卻足以讓一人容身。儘管陰暗,當王子奔上平台時,卻立刻察覺到有個人為了某種理由正躲在凹室裡。王子突然起了個念頭,他繼續往前走,完全不朝右側瞥去。向前跨出一步後,又忍不住轉身。
時間已經晚了,大約兩點過半,王子錯過葉芃秦將軍在家的時間。留下名片,他決定到天平飯店找柯亞——要是他不在那兒,就留張字條給他。飯店的人告訴他:「尼可萊.阿德隆諾維齊早上就外出了,先生,但是離開時有留下口信,倘若有任何人來找他,告訴對方,他可能會在三點左右回來,先生。要是他到三點半還未返回,就表示他已經搭火車去帕夫洛斯科和葉芃秦娜夫人的別墅那兒,而且會留在那裡用餐,先生。」王子坐下等待,也順便在那兒點了午餐。
是的,現在每一件事情都應該公開化,這樣大家才能清楚瞭解彼此的想法,不要再有那些陰鬱的、感情用事的放棄聲明,像羅格辛所做的那樣,讓一切都自自然然發生,而且……攤在陽光下。羅格辛可以站在陽光下的,不是嗎?他說過他愛她的方式不同,他對她沒有同情,「沒有那種憐憫」。的確,雖然他又補充道:「你的憐憫可能強過我的愛。」但那對他自己不公平。嗯!忙著讀書的羅格辛——這「憐憫」,難道不是「憐憫」的開端嗎?眼前的那本書不就表露他完全清楚自己對她所抱持的態度嗎?還有那天下午他所講的故事?那可不只是戀慕而已。她的面容喚起的只是迷戀嗎?正是那張臉蛋,能於此刻激起熱情嗎?它喚起的是痛苦,它傾覆你的靈魂,它……一段劇烈的、痛苦難當的回憶流淌過王子心頭。
痛苦難當,是的。他記得最近一次經歷這種感覺,便是在他首次注意到她的瘋狂癥候時。他幾乎感到絕望。當她離開他奔向羅格辛時,他怎能棄她不顧?他應該緊追而去,而非靜候她的消息。但是……想必羅格辛現在也注意到她的瘋狂傾向了吧?嗯……羅格辛看事情的角度不同,永遠那麼激動強烈!多麼瘋狂的嫉妒心啊!那天早上他那樣提議究竟有何用意?(王子突然臉紅了,胸口似乎也猛烈跳動。)
他並未覺察到自己的這種病態,迄今仍渾然不覺,舉止,已操控他如此之久,便突然想起另一樁回憶,一樁讓他特別感興趣的事:當他察覺到自己正四下搜尋著什麼時,也就是他清醒過來的那一刻,他正站在人行道上,一家商店的櫥窗前,滿懷好奇地審試著拍賣中的商品。現在他篤定地感覺到自己非弄清楚不可,不論他是否真站在商店櫥窗前,或許是五分鐘之前的事,也不論是否純粹是想像,或者是和其他事情搞混了。那家店和其中的商品真的存在嗎?畢竟,他今天確實不太舒服,幾乎像是每回舊疾要發作前的感覺。他很清楚發作前,他會極度神思恍惚,而且常常將一些人事攪在一塊兒,倘使他沒有付之以特別的注意?不過,至於他為何突然決意要證實自己是否曾站在店鋪前面,還有一個特別的理由:在陳列的商品中,他曾經注意看過其中一項,甚至估計它約值六十個銀戈比,儘管他心思恍惚又焦慮,但他仍記得此事。由此可以推斷倘若那家店鋪真的存在,而且物品也確實被陳列,全是因為他曾經費神看過那商品。也就是說,那東西非常吸引他,即便在他逃離火車站、陷入那可恥的混亂狀態時,仍能喚起他的注意。他往回走,瞥向右側,幾乎痛苦至極,他焦慮緊張得心口撲通直跳。然而店鋪在這裡,終於找到它了!當他回過神時,已經走離了四分之一哩遠。那個六十戈比的商品也在;「當然是六十戈比,不可能再多!」他堅信,開始大笑。然而笑聲卻很歇斯底里,他感到極度可恥。現在他清楚想起就是在這個位置,站在櫥窗前的他轉身,如同那天稍早瞥見羅格辛的眼睛盯著他時一般。現在確定自己並未弄錯(事實上,他十分確定,就算在查證前亦然)。他離開店鋪,匆匆逃離它和*圖*書。所有這一切需要仔細思考,現在清楚了,在火車站時,也非他的想像,確實發生了某事,與他真切感受到的所有不安有關。然而一種傾覆而來的強烈排拒感再次征服他,他不想將事情徹底理清楚,他也沒有這麼做,而是開始思考其他事情。
他坐在夏園裡一棵樹下的長板凳上,思索著種種。時間是七點鐘光景,園子裡空蕩蕩的,一道暗影橫過落日,一忽兒又散開。天氣悶熱,看來,遠方的某處即將有場大雷雨。目前的冥想心境頗令他陶醉。他的心思和記憶全懸繫著每一個外界的對象,這能帶給他快樂,他不斷想忘記某些事,眼下的,現實中的事,然而只要一反顧自身,那酸苦淒冷的想法又馬上鑽進腦海裡,他極欲擺脫那個想法。他記起午餐時曾和飯館裡的侍者談起一樁異常古怪的謀殺案,最近才發生的,並且轟動社會發輿論譁然。然而只要他一想起這件事,某種奇怪的現象就會再次降臨到他身上。
可是究竟為什麼,王子剛剛並未走上前找他,出於自願地,而且接著又轉向旁邊,彷彿什麼也沒注意到,儘管他們已經四目相對(是的,他們的眼神曾經交會——而且看著彼此)!他剛才難道不想拉著他的臂膀,與他相偕去那裡?他難道不想在第二天跑去見他,並告訴他,他見過她了?在前往那裡的半途中,他難道不曾棄絕惡念,當時他的靈魂突然滿溢喜悅?或者羅格辛真有隱情,也就是說,那天當中,那男人的各方面表現,說過的所有話、所有舉動、行為,都可以據之說明王子那可怕的預感,以及那惡念可恥的低語是有理由的?有些事情呼之欲出,但又難以分析並清楚表達,更不可能提出充分的理由證明它的合理性,但是不論有多困難或多不可能,它所形成的那種顛撲不破的深刻印象,讓人不得不徹底信服?……
他的癲癇又犯了,第一次發病是在很久以前。眾所周知,癲癇發作時向來來得突然。在那瞬間,臉孔歪扭得厲害,尤其是眼睛。痙攣和抽搐折磨著整個身體和臉部五官。可怕又令人無法想像的尖叫聲——簡直無法以任何事物來比擬——從胸口|爆裂出來,對旁觀者來說,實在很難想像或承認那是人類所發出的叫聲。人們甚至會覺得病患身體裡另有其人在叫喊。至少,許多人是這麼描述他們的印象;看過癲癇發作景象的人,都會從心眼裡覺得毛骨悚然,認為其中蘊藏著不可解的神祕。因此可以推測,必定是這種讓人措手不及的恐怖印象,以及當時隨之而來的其他恐怖情緒,嚇壞了羅格辛,才讓王子免挨了他一刀。之後,在他了解到是癲癇之前,便看見王子蹣跚地走離他身邊,並且突然向後仰地跌下樓梯,頭猛烈撞擊在石階上時,羅格辛拔腿跑過倒臥的軀體,飛快逃離飯店,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幾乎渾然未覺。
一種突如其來、強烈而難以抵制的渴望主宰了他的意志,幾乎是一種誘惑。他從長椅上起身,走出花園,直接朝聖彼得堡河岸區走去。不久前,他曾在涅瓦河河堤上問過路人,知道過了河便是聖彼得堡河岸區。他雖打聽清楚了,卻未前去。無論如何,今天這麼做是沒有意義的;他心裡明白。他早就知道那住址;他可以很輕易地找著雷比德夫那名女親戚的家,但是他幾乎可以確定,她不會在家的,「她肯定到帕夫洛斯科去了,不然柯亞會照之前說好的,在天平飯店裡留下口信。」所以,倘若他現在去那裡,當然不是因為想見她。此刻吸引他的是一種迥然不同,老在糾纏不清、隱昧不明的好奇心。他的心裡突然萌生一種新的念頭……
無論如何,他究竟是誰,竟可將他們放在天秤上做評量,並宣告判決,他,一個今天早晨初來乍到之人?雷比德夫今天就給他出了個考題,而且正確無誤:他可曾料到雷比德夫會那樣?他以前從不知道雷比德夫會是這種人?雷比德夫和杜巴莉,老天!至少,如果是羅格辛犯下殺人罪,他還不會如此錯亂。一點也不會覺得混亂。殺人的凶器訂製妥當,然後六條人命就在狂怒之中慘遭殺害。羅格辛並沒有一把特別訂製的凶器,不是嗎?……他有……但是……羅格辛真的會殺人嗎?王子突然吃了一驚。「我憑一己和_圖_書之見,以如此不加掩飾的憤世嫉俗心態,假想這樣的事難道就無罪嗎?」他嚷道,同時也立刻羞得滿面通紅。他很驚愕,呆立在路上,隨即又想起帕夫洛斯科和尼可萊葉夫斯基車站,還有他直率地詢問羅格辛關於眼睛的問題、現在戴在身上的羅格辛的十字架;他母親的祝福,羅格辛親自安排的,以及剛剛在階梯上,他那渾身發顫的最後擁抱,與末了的放棄聲明——而那一切之後,他必須靠不斷搜尋某事、那家商店和櫥窗裡的商品來掌握自己……這是多麼悲慘啊!而且在那一切之後,他在這裡踽踽獨行,懷著「特殊的目的」和他這個不尋常的「突發的念頭」!絕望和悲傷啃嚙著他的靈魂。他想要馬上回飯店,他真的掉轉頭,而且邁步往前走,然而一分鐘之後,他停住腳,沉吟,又重新走回原先的方向。
任何時候都相當陰暗的門口,此刻更是特別暗黑,正陰森森逼近的烏雲吞沒了向晚的天光,就在王子即將抵達建築物時,突然咧開大口:暴雨傾盆瀉下。當他暫停片刻,又猛地邁步向前時,剛好進入面向街道的那扇門裡。突然間,他瞥見門裡半明半暗的微光中站著一個男人,僅數步之遙。那男人似乎在等待什麼,但又倏地消失不見。王子未能好好看清他,當然也無法肯定說出那人是誰。再說,許多人都會經過那些門;這是飯店,而且很多人都在迴廊裡來來去去。然而,他卻突然百分之百地肯定並堅信,他認得那人,而且那人必是羅格辛無疑。片刻之後,王子緊跟著他衝上樓梯。他的心靜寂如水。「現在,一切都將有個了斷!」他對自己說,語氣裡透著一種古怪的把握。
但是對他來說,動身出發和弄清楚他要去的方向就已十分足夠:一分鐘之後,他又再次沿著街道散步,幾乎完全未注意到周邊的景物。再深入思考他的「突發念頭」,似乎又立刻感到厭惡至極,而且簡直不可思議。他死命集中注意力,瞪著眼睛所碰巧看見的每件事物;他凝望天空和涅瓦河,他和遇見的一個小蘿蔔頭說話。或許癲癇的症狀已愈來愈劇烈。暴風雨似乎慢慢飄近,雷聲依稀可聞。天氣變得非常悶熱……
相信什麼?(喔!此種相信、「此種卑鄙的預感」是多麼醜惡的「恥辱」啊!這想法折磨著王子,他為此深深責備自己!)「只要你敢,告訴我,你想說什麼?」他不斷問自己,苛求並且責備的——「說出來,勇敢地將你的想法全表達出來,清楚、明確,不要猶疑。哦!我是多麼可鄙啊!」——他憤慨萬分地不停重複,臉色逐漸潮|紅,「經過這些之後,我哪還有臉去面對這個人,哦!這是怎樣的一天啊!上帝,多麼可怕的夢魘!」
羅格辛的眼睛閃爍著,一抹瘋狂的微笑扭曲了他的臉孔。他舉起右手,某樣東西在手裡閃動著光,王子根本沒想到該阻止他。顯然他只記得大叫。
柯亞,曾許諾要在四點鐘回天平飯店,然而因為去了帕夫洛斯科,又突然轉念婉拒了葉芃秦娜夫人的午餐邀約,打道回聖彼得堡,匆匆趕回天平飯店時,已近七點。從王子的留言裡得知他人在聖彼得堡,便循著地址火速趕來。飯店的人告訴他王子外出,他遂到樓下的餐廳,邊喝茶,邊聽風琴表演等他回來。無意間聽說有人癲癇發作,一種不祥的預感使他急忙趕去現場,他在那兒認出了王子。隨即採取必要的措施。王子被送回房間;雖然他已經恢復意識,卻一直都無法完全清醒。請來的醫生檢查了王子頭部的傷,開了一些外用藥水,並表示無性命之虞。一小時之後,王子終於能大體瞭解身邊發生了什麼事,柯亞將他送往雷比德夫那兒,後者異常溫馨而恭敬地接待他。為了王子,特定將他的鄉村之旅提前,於是三天之後,他們全到了帕夫洛斯科。
六點鐘時,他發現自己站在查斯科耶.賽羅車站的月台上。沒多久,孤獨就變得讓他無法忍受;一股新竄起的熱情攫住他的心,頃刻間,他那在黑暗之中已逐漸萎謝的靈魂又重新被光明照耀。他買了一張到帕夫洛斯科的票,不耐煩地等著出發。但是當然,他正被追趕著,而且那是真實存在的,並非他大概會傾向於如此解釋的幻想。幾乎才登上火車,他就猛地將剛買來的車票扔在地上,大步走出車站,茫然且若有所思。片刻之後,在街上,他突然又像想起某事,驀地意識到一種已經困擾他許久、非常古怪的狀況。他注意到自己重複某種行為已有相當時日,然而直到那一刻為止,他都不曾發現,之前好幾個小和_圖_書時,甚至在天平飯店時,或者甚至更早時,他常常莫名地環顧周遭尋找某樣東西。然後他會忘記這件事好長一段時間,半小時或者更久,接著又突然四下環顧,焦慮地找尋。
柯亞到三點半甚至四點都還未出現。王子憑直覺自動起身往外走。初夏時分的聖彼得堡有時相當宜人——平靜、晴朗,而且非常溫暖。運氣好時,不難碰上這樣的天候,偏巧這天就是。王子漫無目的地閒逛了一陣子。他對這個城市還不十分熟悉。偶爾他會在街道的十字路口、房子前,或者是廣場上、橋上停下腳步;有一回他順道走入一家糖果鋪想歇歇腿。偶爾他會好奇心十足地研究過路人,但絕大多數時候,他既未注意他們,也不知自己要往何處去。他緊張又焦慮,同時迫切地渴望孤獨。他想要獨處,任由自己耽溺在那種緊繃的情緒當中,絲毫不想稍獲舒緩。他無意試著解答那些占滿心頭腦海的問題。「這一切不是我的錯,不是嗎?」他不斷喃喃自語,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些什麼。
屋子的女主人親自告訴他,娜塔莎那天早上已動身前往位於帕夫洛斯科的達雅.雅莉賽耶芙娜家,「而且可能會,先生,在那裡待上個幾天」……菲莉索娃是個年約四十的嬌小女性,銳利的目光,鮮明的五官,神態狡猾而尖刻。她問起他的名姓——由於問話中故意透著玄祕氛圍,王子起初婉拒作答,然而立刻又轉過身,誠摯地懇求她將他的姓名轉告娜塔莎。菲莉索娃對這誠摯回應以雙倍的注意,而且一副會極度守密的模樣,無疑是想表達:「放心吧!先生,我瞭解。」的訊息。王子的姓名顯然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心不在焉地看著她,接著轉身走回飯店。然而,他離去時的表情卻和他方才拉鈴時截然不同。他再次感到身體起了一種異常的變化,幾乎是剎那之間,他面容慘白,虛弱不堪,極度悲傷而且過度亢奮;他雙膝搖晃,一抹曖昧、淒涼的微笑在他發青的唇邊漾開,他那「突發的念頭」立刻被證實,而且是絕對合理的——他再次相信了心中的惡念。
但是它當真被證實了嗎?真的合理嗎?為何這顫慄、這冷汗、這靈魂上的昏昧和消沉又再次出現呢?莫非是因為方才看見了那雙眼睛?然而他走出夏園就是為了看見那眼睛呵!畢竟,那才是他「突發的念頭」的本意。他非常渴望見到「今晨的那雙眼睛」,以便再次確定,他的確在那屋子裡見過它們。他怕得要命,卻渴望見到,既然如此,真的見到時,又為何這般沮喪消沉、這般驚異?彷彿在他的意料之外,是的,那是同樣一雙眼睛(它們是同一雙眼睛,沒有一絲一毫疑慮),早晨當他在尼可萊葉夫斯基車站,從開自莫斯科的班車上下來時,那眼睛在人群中對著他閃爍;那是同一對眼睛(確實一樣)!當那天早上在羅格辛家裡準備坐下時,他感覺到那對眼睛就躲在肩膀後面。羅格辛否認了,他問過,心驚膽戰地,撇嘴笑著:「那麼那會是誰的眼睛?」而就在不久之前,當在查爾斯科耶.賽羅車站的他已經搭上前往帕夫洛斯科的火車,準備去看艾格蕾雅時,那對眼睛又突然閃現,一天內第三次,王子極迫切地想走上前對羅格辛說:「那麼那是誰的眼睛?」不過,他逃離了車站,而且只有在自己站在一間刀具鋪門口,估量著某個帶鹿角柄的商品值六十戈比時,才恢復意識。這個奇怪又可怕的惡念死纏著他,完全無意離開。在夏園裡,當他坐在菩提樹下時,這惡念對他低語道,倘若羅格辛真那麼專心致志地監視他,並自那天清晨開始尾隨他,那麼,當他發現王子並未到帕夫洛斯科(對羅格辛來說,那必定是致命的消息),他絕對會跑到聖彼得堡河岸區,守在那屋子附近等著他,因為王子今天早上才說過,他「不會見她」,而且,「那也不是他趕來聖彼得堡的理由」。而王子竟勁頭十足地趕到這宅子來了,萬一他真在那裡遇見羅格辛會如何?他只會見到一個不快樂的男人,他的心情抑鬱,卻完全可以理解。這個不快樂的男人現在甚至無意躲藏。是的,今早羅格辛的否認根本在扯謊,然而他幾乎是毫不隱匿地出現在車站。反倒是他,王子,比羅格辛更想將自己藏起來。而現在,在屋子處,他就站在對街的人行道上,只有五十碼遠,雙臂環胸,等著。他正大光明地杵在那兒,清晰可見,而且彷彿蓄意如此。他站在那裡就像一個控訴者、一個法官,不像……不像什麼?
無論如何,幹嘛提起這個呢?雙方都很瘋狂https://www.hetubook.com.com。對王子來說,要他熱烈地去愛慕那女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那幾乎等同於殘忍、不人道。是啊!是啊!羅格辛對他自己不公平!他有一顆偉大的心靈,能受苦又能悲憫人。當他明白所有真相,當他相信那個心靈殘破、半瘋狂的女子有多可憐時,他難道不會寬恕過去的一切,忘卻所有他所承受過的折磨?難道不會甘心成為她的僕人、兄弟、朋友、守護天使?即便如羅格辛,憐憫亦會指導他,賦予他存在的目的。憐憫是最重要的,可能是人類存在的唯一法則。哦!他是如何冤枉了羅格辛,真是卑鄙又不可饒恕!不,俄國靈魂不是撲朔難解的謎——難解的是他自己的靈魂,只有他才能將事情想像得如此駭人。在莫斯科交換過一些熱情、真誠的話語之後,羅格辛稱他為兄弟,而他……不過這全是病所引起的,胡言亂語,要不了多久就會隨風消散!……羅格辛早上在說到「喪失他的信仰」時,神情是那麼地嚴厲。這個人必定痛苦異常。他說,他「喜歡看著那幅畫」;不是他喜歡看,而是他覺得需要看。羅格辛不只是一個情感強烈之人,還是個戰士;他想要藉由力量找回他的信仰。現在的他非常迫切地需要它……是的!需要相信某件事!某個人!雖然霍爾本因那幅畫是那麼地奇怪……啊!是這條街!一定就是那棟房子——是的,十六號,「大學祕書菲莉索娃寓」,我們到了!王子拉鈴,求見娜塔莎。
畢竟,他已經到了聖彼得堡河岸區了,就在那屋子附近;此刻他可不是懷著先前的目的,也非因「突發的念頭」才來到這裡,如何可能那樣?沒錯,他的病又犯了,此點毫無疑問;就在這一天,他可能會發作。所有這些隱晦的想像事物,那「念頭」都是病在作祟,現在矇昧的迷霧已經消散,心中惡念也遭放逐;疑慮不再存在,內心充滿喜樂,而且——他已許久未見著她,他必須見她,而且……是的,此刻的他也想見羅格辛,他願意握著他的手,他們會並肩同行……他的心如此純潔,如何能成為羅格辛的對手?明天他要親自去找羅格辛,告訴他他見過她了;畢竟,並非如羅格辛早上所說,他那天是為了想見她才飛快趕來這裡。說不準她根本在家——也不確定她在帕夫洛斯科不是嗎?
之後,突然,眼前的一切豁然開朗,內心泛起一道異常的光,淹沒了他的靈魂。那瞬間延續著,或許有半秒之久,然而他卻清楚意識到並記得開始的情形,第一聲恐怖的尖叫聲劃破胸腔而出,自發地,他完全無力壓制。接著知覺之光立即熄滅,他沒入無邊無境的黑暗當中。
在思考其他事情的同時,也回想起,他的癲癇症狀發作(如果是在清醒時候發作的話)是有階段性的;突然之間,在悲傷、陰鬱和壓抑的情緒當中,有那麼片刻,他的腦子似乎會暫時活躍起來,所有生命力立刻凝結成一股不尋常的力量。感覺和自我意識在那靈光乍現的時刻,幾乎要比平常敏銳十倍。他的心智沐浴在異常的啟蒙光照下,所有的煩亂騷動、所有的疑慮和憂心,似乎立即和緩,消解為一種神聖無比的平靜,內心澄澈,充滿和諧的喜悅和希望,也充滿著對所有事物之終極原因的了悟。然而這些時刻,這些瞬間,都只是標誌著疾病真正要發作的最後一秒(絕對不會超過一秒)的前奏。當然,那一秒最是難耐。病癒後,回想起那一秒,他總告訴自己,所有這些洞見自性、能成就「較高等存在」的靈光一現,不啻也是疾病,它違反事物的常態,完全稱不上是一種較高等的存在形式——事實上,它反該被視為最低等的。然而終究他還是做出一個自相矛盾的結論:「就算它是一種病又如何?」最後他決定,「就算是有點反常的緊張狀態又有何要緊,要是這最終的結果,這領悟的瞬間,事後回想並分析起,竟能臻和諧與美的最高境界,賦予某種迄今未知也無法預測的圓滿、均衡、和諧感,一種虔誠的,與至高無上之生命體融合為一的狂喜呢?」他似乎很能理解這些含混不清的說法,僅管理由仍不充分。然而那真的是一種「美和祈禱」,真的是「至高無上的生命體」,他對此不能有疑慮,甚至不能承認有疑慮的可能。這裡面沒有由麻|醉|葯、鴉片或酒精所引起的神祕幻象,沒有智力上的毀壞和靈魂的扭曲。一旦發作結束後,他便可清醒地做出判斷。這些瞬間不過純粹簡單地強力提升洞見自我的能力,要是他能用一句話表達這種狀態,那麼就是洞見自性,同時,最直接地感受到個人
https://m.hetubook.com•com的存在臻最高之境。如果在那一秒鐘,疾病開始發作前的最後清醒時刻,他能設法明確而且從容不迫地告訴自己:「是的,為了這瞬間,一個人能奉獻出整個生命。」接著當然,那片刻的本身就值得一個人的全部生命。對於此論點的辯證部分,他並不堅持,然而,明擺在眼前的不省人事、靈性上的昏昧,以及白痴舉止就是這些「神聖時刻」的直接後果。關於這點,他則未認真爭辯過。毫無疑問的,他的結論中也有一些瑕疵,也就是,在他對那時刻的評價上,感覺的真實性依舊困擾著他,一個人該如何面對此種真實性?畢竟,的確發生過這種情形,他努力告訴自己,那一秒,為了那能獲致無限快樂的深奧存在,或許值得他付出整個生命。「在那一刻,」在莫斯科時,他曾經在與羅格辛會面時告訴他:「在那一刻,我似乎體悟了那句奇怪的話,『光陰不再』,非常有可能」他微笑地加了一句,「也是在相同的一秒鐘內,癲癇患者穆罕默德打翻水罐,卻滴水未溢,當時他正設法看見阿拉的所有華廈。」是的,在莫斯科時,他經常與羅格辛碰面,而且除此之外,他們倆也談論許多別的話題,「羅格辛今天早上說,那時我已是他的兄弟了,但這話他今天才第一次說呢!」王子心想。
基於某些難解的原因,他不斷記起雷比德夫的外甥,今天早晨他見過的那位,就像人腦子裡偶爾會不斷出現愚蠢反覆的片段樂聲,不管你多厭煩,就是驅也驅不走。實在古怪,自從今早雷比德夫將他當成殺人犯介紹後,便不斷想起他。是的,他讀過那則剛發生不久的殺人案件。回到俄國後,他讀過也聽說許多這類的案件;他懷著極大興趣追蹤所有那類的報導,還頗為激動地和侍者閒聊起這位殺人犯馬祖林。他記得,侍者也同意他的觀點。他也想起那名侍者,是個嚴肅又謹慎的小夥子,相當聰明。同樣的,「主才知道他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真難搞懂這些新國家裡的新人類們。」他卻開始熱切地相信起俄國的靈魂。喔!過去六個月來,他經歷了太多事情,那些事對他而言全是陌生的、意想不到、前所未聞並且無法逆料的!但是一個陌生人的靈魂是一個幽微的謎,俄國的靈魂是一個幽微的謎,一個讓許多人都不解的謎。例如,他和羅格辛已經當了許久的朋友,親密的朋友,「兄弟」,但是他瞭解羅格辛嗎?然而這一切是何等地可怕、混亂而糟糕啊!還有雷比德夫的外甥,又是個多麼令人噁心、自滿的小膿包!儘管如此,我在說些什麼呀?王子繼續冥想著,他沒有殺害那些人,那六條人命,不是嗎?我將事情給攪在一起了……真是奇怪!我有點發暈……還有雷比德夫的長女有張多可愛、甜美的臉蛋啊!就是懷裡抱著嬰孩、站在那裡的女孩,她那孩子般的表情和笑聲是如此天真!奇怪,他幾乎已完全忘了那張臉孔,現在卻想了起來。雷比德夫想必非常喜歡她們,即便在對著他們跺腳時亦然。就如二加二等於多少一般確定,雷比德夫也同樣熱愛著他的外甥。
從聖彼得堡河岸區向回走的這段路真是漫長又痛苦,就在接近終點時,王子突然又被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動所掌控——立刻前往羅格辛家,等候他,淚流滿面、悔恨不已地擁抱他,告訴他所有的事,並且立刻終止這一切。然而他已經站在旅館門口了……今天早上,他是如何地不喜歡這地方,這些迴廊,整個的建築,他的房間,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那天當中有好幾次,只要一想起得回到這裡,心裡便會升起一種古怪的嫌惡感……「我幹嘛要相信今天那種種徵兆,簡直像個病婦?」他想,當他駐足在門口時,暴躁地扮了個鬼臉。一種新的、無法忍受的羞愧感,趨近於絕望的一種情緒,使他僵立在門口好一會兒不得動彈。人們偶爾會發生這種情形:突然記起某段難以承受的回憶,尤其又有羞愧感牽涉其中,則通常會教人杵在原地片刻。「是啊!我是一個沒有心的人,一個懦夫!」他陰鬱地重複道,猛地拔腿向前,直到再次止步。
「羅格辛,我不相信!」
間歇性抽搐所造成的擺動和翻扭,使病人的身體向樓下滑行,不出十五階,就已到了樓梯腳處。沒多久,約莫五分鐘內吧!有人發現他躺在那裡,立即湧來一群人。頭部附近的一灘鮮血引起疑竇;是這個人傷了自己,抑或遭「謀殺」?然而,很快地,便有人認出是癲癇的症狀;飯店裡的一名客人認出王子是新來沒多久的房客。最後,幸運的機緣讓這整片驚慌混亂有了圓滿的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