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此刻,柯亞出現在陽台上,並宣稱有訪客隨後就到——葉芃秦娜夫人和她的三名女兒。
「我忍不住想警告妳,艾格蕾雅,他根本是在裝內行,」如坐針氈的伊沃金將軍連忙插嘴道,他極渴望能藉機加入討論。他在艾格蕾雅身邊坐下,「當然,度假時的情形又完全不同,」他繼續說:「習慣與消遣都有所不同,而妳請這個可笑的外行來替妳講解啟示錄就是一個那類的消遣,還是非常明智的一個,但是我……妳看著我的眼神似乎很驚詫?伊沃金將軍,容我在此自我介紹,妳小時候,我常抱妳呢!艾格蕾雅。」
「真的,雷比德夫,我不要住你的別墅了,」他意外地說:「蓋亞和匹茲辛在哪兒?他們和你一塊兒嗎?你也將他們哄走了嗎?」
「幹嘛要私下?絕不。我會親自去見她,甚至就是今天。」
「不,沒有。」此唐突問話裡所透顯出的幼稚,王子不禁莞爾。
「你在撒謊,先生,老毛病,你從來就沒抱過她。」她憤怒地指責。
葉芃秦家人剛才從柯亞處得知王子病了,而且人在帕夫洛斯科。直到那時,葉芃秦娜夫人的心情依然十分混亂。兩天前,葉芃秦將軍將王子留下的名片拿給家人看,此點讓莉莎薇塔堅信王子肯定隨後便會趕到帕夫洛斯科來看她們。他的女兒們驕傲地向其保證,一個六個月來未曾捎過隻字片語的人,現在也幾乎不可能如此急切,或許除了他們之外,在聖彼得堡還有許多令他牽掛的事——他們對他的事又有瞭解多少?葉芃秦娜夫人對這種說法大感不悅,而且願意擔保王子至遲第二天就會現身,儘管「那也已經遲了」。第二天,她等了一個早上,接著是午餐,又等了整個晚上;當暮色已然低垂,莉莎薇塔看每件事都不順眼,又和每個人吵架,當然,隻字未提這些口角全是因王子而起。第三天也絕口未提起他。當艾格蕾雅在晚餐中,不小心說出媽媽生氣是因為王子沒來時——將軍立刻反駁「那不是他的錯,不是嗎?」——莉莎薇塔起身,怒氣沖沖地離席。
「毫無疑義。」雷比德夫揮揮手臂。
「整個夏天,或者更久。」
「他是瘋子嗎?」葉芃秦娜夫人突然說。
「這個我就一點都不懂了——那是什麼意思,面甲?」葉芃秦娜夫人暴躁地說,關於「窮騎士」指誰,腦袋瓜子已開始機靈起來(可能是許久前就取得共識的一個名字)。然而真正讓她感到惱火的是,米希金王子竟也侷促羞怯不已,活像個十歲小男孩,「那麼,我們可以結束這個愚蠢的話題了嗎?到底有沒有人要解釋一下這個『窮騎士』?這裡面藏著什麼非常人所能理解的可怕祕密嗎?」
「我真的以為,我會看見你躺在病榻上,王子。驚嚇之中,我將事情誇大得離譜,沒有半字虛假。我剛剛看見你愉悅的面容時,真的很不高興,但我發誓,那不過是在我有時間思考前瞬間的事。一旦我有時間思考,我的言行總是更為明智;我想你也是如此。事實上,就算我親生的兒子康復,我也不會這麼高興;要是你不相信我,就太差勁了。這個惡毒的男孩使壞心眼耍弄我。我相信他是你的門生,所以我要給你個中肯的告誡,挑個好日子,相信我,我會鄭重地拒絕與他深交。」
然而大家就是繼續笑著。
「艾格蕾雅!」柯亞叫道。
「是的。」王子回答。
「他們先是像瘋子般瞎扯,然後又突然說那是一種最深刻的敬意!他們全瘋啦!為什麼會扯上敬意?告訴我,你們幹嘛都突然沒來由地談起什麼最深刻的敬意?」
「你還是單身吧!沒有結婚?」
「你的。是你自己不准我,最高貴的王子,在你面前提起……」雷比德夫嘰咕著,完全沉浸在吊他人胃口,惹得他耐性盡失的樂趣當中,之後才冷不防地丟出答案:「她怕艾格蕾雅。」
「但是你似乎和他關係友好。」
將軍之所以告訴艾格蕾雅他曾經抱過她,一則是因為他急於找人攀談,再則每次他想結識年輕人時,幾乎都是用這一招。然而,這回,竟如此湊巧,他說的是事實,他自己都忘了。當艾格蕾雅突然堅稱他們倆曾一塊兒射殺鴿子時,記憶瞬間回復,他記起每一個細節,就像老年人在回憶許久之前發生的事時,常會有的現象。很難說得清那段回憶裡究竟有什麼東西,能給這位可憐的老將軍帶來如此強烈的影響,他,一如以往的有點兒微醺;卻突然深深被打動了。
柯亞所言不假,他只比葉芃秦家人先行幾步,好通知他們,因此訪客突然分由兩邊蒞臨:葉芃秦家人從露台那邊,而匹茲辛、蓋亞和伊沃金將軍則從屋裡來。
「是啊!先生,首先,他提議要來,並和我一塊兒住,但是他太性急了和-圖-書,希望能馬上成為這家族的一分子。我們研究過家譜好幾次,結果發現我們竟是親戚。你好像也是他的某種外甥,你母親那邊的。要是你是他的外甥,那麼你和我就有親戚關係了,最高貴的王子。那一點也不重要,先生,是他個性裡最微不足道的缺點,不過他剛剛還再三向我擔保,自從他當步兵少尉以來,直到去年六月十一日為止,每一天,每一天陪他坐下吃晚餐的人都從未少過兩百。他們從不離桌,也就是說他們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十五小時都在吃午餐、晚餐和喝茶,連續毫不中斷,除了更換桌巾之外。因為一個人起身離席,另一個人就會遞補進來,在假日和皇家過生日時,人數甚至增加到三百。在俄國的千禧年慶典上,他算算約有七百。那真是可怕,不是嗎?先生。那樣的故事是一種很糟的徵兆,先生。就連要讓這麼一個慷慨人物待在家裡,都覺得神經緊張,而且我想,他對你我會不會太殷勤了些?」
「他已奄奄一息,」當鬧哄哄地忙著出門時,她說:「我們不該再去講究那些繁文縟節不是嗎?他到底是不是我們家的朋友?」
「而且他送我一頂硬紙板做的頭盔和一柄木劍,」阿黛蕾妲叫道:「我也記得。」
「就像兄弟,不過純粹是好玩;如果我們是親戚,那我還真是高攀了。我看得出他是個最不平凡的人,儘管有那兩百人晚餐和俄國千禧年的故事。我說真的,先生。你剛剛提到祕密,王子——也就是說,我來找您好像是有什麼祕密要透露。而事實上,我真的有,某位女士剛剛通知我,她想私下與你碰個面。」
「或許是吧!我敢說,我剛忘了,」S王子繼續:「我們之中的某些人訕笑那樣的主題,其他人則表示沒什麼比這更教人振奮,但是要如何描繪出『窮騎士』呢!他總該有張臉吧!我們將每張認識的臉孔都篩選過一次,但是沒有人合適,於是我們就將它擱下了,這就是這件事情的始末;我不明白柯亞何以會突然想起此事,並順口說出。在當時倒是頗有趣,也有其意義,但此刻可就真的沒什麼意思了。」
看著他,雷比德夫覺得自己也有義務笑。儘管此刻的他緊張得要命,但表面上,仍擺出一副極開心的模樣。
「他病得很重。」瓦雅補充說道,流露出憐惜之情。
無論如何,雷比德夫無意間聽到莉莎薇塔的讚美,已經拖著女兒上前施禮了。
「什麼『窮騎士』?」葉芃秦娜夫人問,又急又惱地掃視發話的人,她完全摸不著頭緒。然而一瞧見艾格蕾雅羞紅的臉時,便憤怒地說道:「又在胡說八道,我敢肯定!這個『窮騎士』究竟是什麼東西?」
蓋亞是第一個到的人,王子差點認不出他,他有了很大的改變,而且更瘦了。之後是瓦雅和匹茲辛,他們也是帕夫洛斯科別墅的居民。至於伊沃金將軍,幾乎是雷比德夫的常客,擺明是和他一塊兒到帕夫洛斯科來的。雷比德夫試圖將他幽禁在屋裡,而且不准他接近王子,儘管他們關係友好,而且兩人顯然相識有一段時間了。
「因為裡面所透顯出的一些新的愚蠢、某些惡毒以及惹人反感的東西。」
雷比德夫、匹茲辛和伊沃金將軍跑去搬椅子給小姐們坐。雷比德夫也為S王子弄了一張椅子,背彎得低低的,拚命展現他由衷的敬意。瓦雅一如以往,欣喜若狂地低聲問候小姐們。
「我也記得,」愛莉珊德拉聲稱:「妳們為了那隻受傷的的鴿子爭吵不休,而且全被叫到角落裡站著。阿黛蕾妲就帶著她的頭盔,拿著劍站在那兒。」
「啊哈。早些時候你不讓他進來見我的那人是誰?一小時前?」
「唔!他是某種傻瓜,他和他的英勇事蹟!」葉芃秦娜夫人表示:「而妳,小姐,鬼扯了一大堆,還真是有模有樣的演講哩!如果妳問我,我會說,這一點也不適合妳。無論如何,它都令人無法忍受。這是什麼詩?背誦出來聽聽,因為妳應該記得,我得知道這是什麼樣的一首詩。我向來受不了詩,我必定是有先見之明。看在老天的份上,忍著點吧!王子,看來,我們得一塊兒忍耐一下。」她對米希金王子說。她氣惱極了。
「我幾乎認不得他了。他改變好多……而且變得非常好。」
「完全沒必要起疑,先生,一點都沒必要,」雷比德夫趕緊往下說:「我不過是想解釋那位女士並不怕他,卻怕別的事,完全是因為別的事。」
莉莎薇塔為此大為惱火。她強忍心頭許久的某事,突然之間需要找個出口宣洩。她無法忍受伊沃金將軍,許多年前,她就已經認識他。
「你會久留此地嗎?」莉莎薇塔對王子說。
「那倒是真的,讓他獨處吧!半個小時後再去。和-圖-書」莉莎薇塔拿定主意。
「只有我嗎?」柯亞堅持道:「當時每個人不都這麼說,就像他們現在那樣;S王子、阿黛蕾妲,而且每個人都說他們都支持『窮騎士』,所以就表示必定有個『窮騎士』。他肯定存在,而且我覺得要不是因為阿黛蕾妲,我們可能早就知道『窮騎士』是誰了。」
王子蹙眉,靜默片刻。
「我很為他高興。」王子說。
「阿達里昂.亞歷山卓維齊,親愛的!」她對著他離去的背影叫喚:「等等,我們全都是罪人,當你覺得良心好過些時,來看我,我們一塊兒坐下談談過往。我可能比你更有罪五十倍;那麼,再見了,去吧!這裡沒你的事……」她又補了一句,突然間又怕他真的掉頭回轉。
「我也這麼認為。」S王子說,並且笑了。
「這又不是第一次碰上妳不喜歡的事,那邊那個小頑童,老是曲解別人的話!」艾格蕾雅傲然回答,語氣裡盡是憤怒。
「而你,先生,」莉莎薇塔相當憤慨地責罵道:「和個傻瓜沒兩樣,我得很抱歉地說。好啦!夠了,你自己清楚。」
儘管王子是如此地衰弱、沮喪和疲累,他仍非常喜歡這幢別墅。事實上,在他抵達帕夫洛斯科的那一天,也就是發病後的第三天,王子看起來幾乎已完全復原了,雖然他精神上仍舊覺得很不舒服。那三天內,他很開心地接見了身邊的每個人,柯亞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他;雷比德夫家人(外甥不在,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還有雷比德夫;他甚至樂於接見伊沃金將軍,當時他還在聖彼得堡。在他抵達的那一天,向晚時分,一大群訪客在陽台上簇擁著他。
「喝醉了?你的夥伴還真好啊!」她厲聲道,同時瞥了瞥其他的客人,「不過,多甜美的女孩啊!她是誰?」
她的姊姊和S王子現在就笑了,連米希金王子也在笑,不過因為某種原因,他也面紅耳赤。柯亞得意地放聲狂笑。艾格蕾雅真的火了,這使她顯得加倍美麗。窘迫倉皇的神情很適合她,雖然她因困窘又愈發氣惱自己。
「我說A.N.B,而且我就是要那樣說,」惱怒的艾格蕾雅出其不意地打斷他,「不管是哪個,顯然『窮騎士』並不在乎他的情人是什麼身分或做什麼的。他選擇了她,這就夠了,而且相信她是個『真正的美人』,而且從此以後,永遠敬重她;這就是其價值所在,即便她後來,比如說,變成一個賊,他也一定會相信她,而且為了她純潔的美麗,折斷他的矛。詩人似乎想將整個中古世紀那種高潔英勇的柏拉圖愛情觀揉合成一種突出意象,藉由一個純潔高尚的騎士表露出來;當然,這一切全是想像的。在『窮騎士』中,理想已臻最高境界——禁欲主義;人們必須承認這樣的情感極富價值,而且這樣的情感本身留下深遠影響——從某個觀點來看,實在值得讚賞,遑論唐吉軻德。『窮騎士』就是唐吉軻德,不過卻是嚴肅的、非滑稽的。起初我不瞭解,我也嘲笑他,但現在我愛『窮騎士』,不只如此,我還為他的英勇事蹟喝采。」
「很好,那麼就別來,那也好。藍姆斯基先生要來,到時反而沒人接見他。」
「那麼,我該畫出怎樣的臉孔?我該畫什麼:一具面甲?一個未知的人?」
「我聽說過你。你在報紙上寫東西,是嗎?」
「的的確確是真的,夫人!」雷比德夫恭敬地深深一鞠躬。
「你表現得好像我是屬於你的,像這樣將我妥善地鎖將起來,」王子抗議:「我想過正常的生活,至少我在鄉下時如此;我向你保證,我可以接見任何我想見之人,而且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不,他……」
「我記得,我記得所有的事!」他叫嚷著:「當時,我只是個少尉。妳是個小可愛,好漂亮。妮娜……蓋亞……那時我是你們家的嘉賓。葉芃秦將軍……」
「妳不肯畫他的像,所以是妳的錯!艾格蕾雅要妳畫張『窮騎士』的肖像,甚至還替妳構思好整幅畫的主題——妳還記得那主題嗎?妳不要……」
雷比德夫咧嘴笑了。
「這恐怕是他一生當中唯一一次說真話吧!」雷比德夫冒險說出:「惹得他眼淚都掉出來了。」這屋內不同訪客間的交錯關係,王子已漸漸有了譜。當然,對葉芃秦娜夫人以及她女兒們所表現出的深深關懷,王子很感激,而且也對她們表示謝意了。他由衷地告訴她們,在她們沒來之前,他原本就打算親自前去拜望她們——就在那天,儘管他有病,而且也去遲了些。莉莎薇塔,瞥瞥他的客人,答道他現在還是可以去。斯文老練的匹茲辛很快站起身,退到雷比德夫的房裡,而且急於要雷比德夫跟他一塊兒去。後者允諾很快就來;同時,瓦m.hetubook•com.com雅因為正在和女孩們聊天,而逗留原處。將軍的離去讓她和蓋亞都鬆了口氣;蓋亞很快也隨匹茲辛退去。他曾和葉芃秦一家人在陽台上待了幾分鐘,舉止謙和而莊嚴,而且即便莉莎薇塔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兩次,他也絲毫不顯怒色。真的,任何一個以往認識他的人,都會認為他變很多。對此,艾格蕾雅尤其高興。
「薇拉,雷比德夫的女兒。」
「怎麼說他變好了?」莉莎薇塔問,她因不解而憤怒,幾乎驚惶起來,「什麼意思?沒有哪裡變好了啊!那麼妳覺得好在哪裡?」
「那是祕密。」
「沒這麼快,親愛的孩子,別倉促行事,免得壞了你的興頭!」莉莎薇塔回答,邊在王子拉開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再好也好不過『窮騎士』。」一直站在莉莎薇塔椅子旁的柯亞表示。
「剛剛出去的真是蓋亞嗎?」她突然問,就像她偶爾會做的事般,大聲打斷他人的談話,魯莽地拋出自己的問題,又不指定任何對象。
艾格蕾雅的發作(她不常生氣),每回都是漸漸出現,愈演愈烈,儘管表面上看,她是認真而難以平息,但背後所夾帶的那股孩子氣和女學生的躁急性子——偽裝得如此拙劣,讓你看著她時,很難不笑出來。據聞,艾格蕾雅對此大為震怒,她無法瞭解人們在笑什麼——「他們怎麼能夠,他們怎麼敢笑?」
「你該不會將它留在那兒吧?」
雷比德夫的別墅不太大,卻很舒適漂亮,出租的部分還特別裝潢過。向街而開的大門處,有個頗為寬敞的陽台,一些橙樹、檸檬樹和茉莉種在綠色的大木盆裡,在雷比德夫的觀念裡,這些花花草草能給予屋子最迷人的外觀。這些樹木部分是隨著別墅買下的,他非常喜歡它們在陽台上所妝點出的美感,便決心利用機會在拍賣會上再多買一些。最後,當所有的灌木都送到別墅、並擺放到適當的位置後,雷比德夫經常奔下陽台的台階,跑到大街上,從那裡欣賞著自己的資產,每回心裡盤算著要向未來的房客增收房租。
「最深刻的敬意,」艾格蕾雅繼續說,一如先前正經嚴肅,以回答她母親那幾乎是含怨提出的問題,「因為詩裡描述一個懷有理想的人。再者,理想一經確定,便能全心相信它,而且為了這個信念,他能奉獻出整個生命,盲目地追尋它。這種事不常在我們這個世代發生。這首詩並未明確說出『窮騎士』的理想究竟為何,不過那顯然是某種美好的想像,『一種純美的想像』,患相思病的騎士甚至將脖子上的領巾取下,改掛上一串念珠。而且確實用某種未加以說明的方式在他的盾牌上鐫刻下A.N.B.三個字母……」
「誰的祕密?」
「我不過是將妳說過的話再說一遍!」柯亞叫道:「一個月前,妳翻閱唐吉軻德時,嚷著那些話——再好也好不過『窮騎士』。那時我並不知道妳在說誰:唐吉軻德還是藍姆斯基,抑或別的某個人,但那一定是指著某個人說的,而且還是個很長的故事……」
「我就是這樣偷偷摸摸的小人,小人,我自己清楚,」雷比德夫出乎意料地答,激動得捶擊胸口,「但是將軍對你不嫌太慷慨了嗎,先生?」
「聽著,雷比德夫先生,他們說你可以解釋啟示錄是真的嗎?」艾格蕾雅問。
「噢!……非常甜美。我很樂意認識她。」
王子敏銳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最後,柯亞在黃昏將近時出現,帶來所有的消息,以及王子的驚險經歷。結果,葉芃秦娜夫人洋洋得意,不過,柯亞還是招了頓好罵。「他在這裡一晃好幾天也沒人能趕他,要是他不能親自來,至少也讓我們知道吧!」柯亞對「沒人能趕他」這句話很介意,不過他先按捺下,留待他時才發作。若非這些話如此刺耳,他可能會完全原諒他們,因為他非常高興見到莉莎薇塔在聽見王子生病時,所表現出的焦慮和激動。她不斷堅持要特別派人以頭班火車,將聖彼得堡的一流名醫請來這裡。她的女兒們勸阻她;無論如何,她們都不希望在媽媽準備立刻前去探望病人時,她們卻得留下。
「那麼,盧柯彥.提摩菲耶維齊,你那口小保險箱有帶來帕夫洛斯科嗎?就是你總掛在床邊的那個?」
「但是為何不可呢?」王子懇求他,「真的,你不過是擔心我,才會這樣的監督照管我。我一個人很無聊,我告訴你好幾次了,還有你搖晃雙臂、躡手躡腳走進來探望的舉動,反而更令我沮喪。」
「孤兒,孤兒!」他一走近便嗚咽道:「她懷裡的這孩子也是孤兒,她的妹妹,我的小女兒,莉鄔芭,是我親愛的妻子葉蓮娜在最合法的婚姻之中所生,我妻子在六個星期前死於難產,依從上帝的旨意和圖書……是的,夫人……她已經成了個母親,儘管她只是個姊姊,沒別的……僅僅這樣,僅僅……」
米希金王子想要說些什麼,但是始終平復不了的尷尬情緒攪得他無法開口。只有艾格蕾雅毫不覺挫敗,儘管她的「演講」有些離譜,她似乎還是快活得很。她立刻起身,如先前般嚴肅認真,一副早已有所準備就等此刻的模樣。她走到陽台中間,站在王子面前,後者仍坐在扶手椅裡。每個人都多少有些驚訝地望著她,而且幾乎所有的人——S王子、她的姊姊、母親,都認為這惹人不舒服的新的愚行,已經鬧得太過火了。然而,艾格蕾雅顯然喜歡在這種裝模作樣的正式場合中,展開她的誦讀。莉莎薇塔正準備將她趕回座位,然而就在艾格蕾雅開始吟誦這首出名的敘事詩歌時,兩名新的訪客,高聲談笑地從街上走入陽台。那是伊凡.菲德洛維齊.葉芃秦將軍,而跟在他身後的,則是一名年輕人。兩人的到來引起一陣騷動。
「完全真確……至今已有十五年。」
「此刻你最好別去追他,」當柯亞準備去追他父親時,王子阻止他,「否則他可能會立刻惱羞成怒,那這一切就都白受了。」
「我該讓匹茲辛和蓋亞進來嗎?該讓將軍進來嗎?」雷比德夫慌張起來,這消息令他相當驚愕。
「那……那是將軍,先生。沒錯,我是沒讓他進來。他不該來的。我對此人很是敬重,王子,他是……一個偉大的人,先生。你不相信我?好吧!你會明白的,但是……你還是別見他的好,先生,最高貴的王子。」
聽到這些話,不消說,艾格蕾雅馬上隨著他們一塊兒出發,反正她原本就打算這麼做。S王子他正與阿黛蕾妲坐在一起,立刻應她的要求,同意護送女士們前往。其實在這之前,自從他初結識葉芃秦家人開始,他就對這位常在他耳畔出現的王子感到好奇。結果發現其實他認識他,他們不久前才在某地相遇過,而且一同在一個小鎮上過了兩星期。約莫是三星期前的事。其實S王子也有許多王子的故事要說,而且說的全是溫馨熱情的一面,因此能去拜訪一位舊識,他也打心眼裡感到高興。葉芃秦將軍此刻不在家。葉夫金尼.帕夫洛維齊.藍姆斯基也尚未來到。
過去三天來,王子注意到,他們倆偶爾會長談,經常叫囂、爭辯,甚至討論一些關於智識上的議題,這為雷比德夫帶來極大的樂趣。看起來他似乎離不開將軍了。自從他們抵達帕夫洛斯科後,雷比德夫依然對他的家人採行同樣的防備措施,一如他對將軍所為;託辭不要打擾王子,他不准任何人見他,還因而跺腳、襲擊他的女兒們,並且追趕他們。就連薇拉和小嬰兒也不許可,只要他們有絲毫朝王子露台走去的嫌疑——不管後者如何要求,一律都得被遣走。
「他實在太常曲解你的話。」她又說。
「A.N.D.」柯亞糾正她。
「更好的,更好的,所以我才買下這別墅。」
「哦!絕不,絕不,」雷比德夫搖搖手臂,「她並不是怕你所想的。對了,那個怪物每天都來探問你的健康情形,你知道嗎?」
「太慷慨?」
「我做了什麼?」柯亞叫道:「不管我怎麼向妳保證,王子幾乎已完全恢復健康,妳就是不想相信我,因為想像他躺在病榻上的畫面要有趣得多吧!」
「那不過是某首古怪的俄國詩,」最後S王子出面打圓場,顯然渴望帶過此事,盡快轉移話題,「關於一位『窮騎士』的,那是個殘篇,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尾。大約一個月前,大夥兒在晚餐後談笑,而且一如以往,試著替阿黛蕾妲的繪畫找尋題材。妳知道的,為阿黛蕾妲的畫找題材是家族的例行消遣。之後我們想起了『窮騎士』,我不記得是誰先提出的……」
「不過,在沒搞清楚狀況之前,我們不該摻和進去。」艾格蕾雅指出。
此時,薇拉一如平常,臂彎裡抱著孩子出現在陽台上。雷比德夫正在煩惱椅子的事,完全不知該將自己安置在哪兒,但又極不願離開,看見薇拉,便猛撲過去,揮手要將她趕離陽台,最後甚至忘形地跺起腳來。
「首先,要是隨他們愛怎樣就怎樣,會壞了規矩,其次,對他們來說,那是十分不合禮儀的行為……」雷比德夫回答王子直言不諱的問題。
「為何不?還有雷比德夫,為何會這樣,你此刻躡手躡腳地站著,而且每回來找我時,都好像有什麼祕密要在我耳畔嘀咕一樣?」
「非常高興認識你。我認識你的妻子和女兒。」艾格蕾雅咕噥道,竭力不讓自己笑出來。
他不斷問他是否需要什麼東西,當王子終於表示需要一個人靜養時,他便順從地轉身,又安靜地、躡手躡腳地走向門口,走路時,雙臂還不停搖晃hetubook.com.com,彷彿在說,他不過是順道探訪。靜默地走出去後,再張望張望,這才離開。然而十分鐘之後,至多十五分鐘,他會再次出現。柯亞能自由接近王子這點最令雷比德夫苦惱,總讓他覺得委屈又憤慨。柯亞發現雷比德夫會躲在門口偷聽他們倆的談話,一次總會聽上個半小時,當然,他也將此事告訴王子了。
她根本沒必要強調自己是認真的,將軍,就像所有落魄不堪的醉鬼,無法承受過往快樂的回憶。他起身,溫順地朝門口走去,這反而又教莉莎薇塔對他抱愧了。
「有何可笑,又不是沒發生。說到這別墅,你為何不來和我們一塊兒住?我們整個廂房都是空的,不過,隨你的意。這房子是不是向他租的?那個傢伙?」她低聲補了一句,朝雷比德夫方向點點頭,「他幹嘛老是卑躬屈膝的?」
「不,沒有。」
「但是你這裡可能會有另一口那樣的箱子吧?」
「他們就來了,先生,他們就來了。還有將軍。我會將所有的門都打開,並將我的女兒都叫來——每個人,每個人,立刻,立刻。」雷比德夫驚惶地低語,邊揮動手臂,邊急忙地從這扇門衝到那扇門。
「好極了,最近找一天來解釋給我聽聽吧!我們是鄰居。我對啟示錄毫無瞭解。」
王子是在暗示,儘管藉口病人需要靜養,而驅走房子裡的每個人,但過去三天來,雷比德夫自己卻幾乎每分鐘都來探視;每回打開門,都先將頭探進來四下巡視,彷彿要確定王子仍在那兒,並未溜走。接著,慢慢地、鬼鬼祟祟地、躡手躡腳地走到扶手椅旁,有時甚至會不經意嚇著他的房客。
「現在看看你!」葉芃秦娜夫人插嘴:「看來你終究還是沒將你那纖細的情感喝掉,瞧瞧酒將你弄成什麼德行!你拖垮了妻子。你去債務人監獄裡蹲時,還要孩子去看顧,走開吧!先生,站到門後的某個角落去,當你記起你所喪失的純真時,好好痛哭一場,或許上帝會因此寬恕你。去,走吧!我說真的。再沒有什麼比追悔過往更能幫助一個人洗心革面了。」
「那麼怕什麼呢!繼續,告訴我。」王子性急地要求,同時緊盯著雷比德夫神祕兮兮的怪表情。
「你太常叫他怪物,那讓我十分起疑。」
「為何不?任何想來的人都可以來,我向你保證,雷比德夫,從一開始,你對我的立場就有點誤解,你一直弄錯了,我沒有絲毫理由需要躲避或隱瞞任何人。」王子笑道。
「沒有愚蠢,只有最深刻的敬意。」艾格蕾雅突然說,聲音低沉而嚴肅。相當出人意表,她已完全恢復鎮定,先前的尷尬情緒也以收起。不僅如此,從某些跡象看來,人們可能會從她臉上的神態判定,她樂於見到這笑話扯得這麼遠,而就在她內心情感發生變化的同時,一旁的王子卻愈顯尷尬,終致人人都可輕易覺察。
「不,那是別的詮釋者,別人,小姐。他現在已經過世了,而我獲准接續下去。」雷比德夫說,欣喜若狂。
「為什麼是我的錯?」阿黛蕾妲笑道。
就這樣,艾格蕾雅做了結語,不過從她的表情實在很難分辨出她究竟是認真的,抑或在說笑。
「我帶不走它。我本想從牆裡將它猛拔|出|來……但安裝得太牢固了,非常牢固。」
不曾有男女見過,
他臉上的面甲揭起。
「年輕人,我看你瞎猜也猜得太遠了吧!」莉莎薇塔惱怒地制止他。
「我也完全贊同。」阿黛蕾妲一臉嚴肅地說。
從葉芃秦家到雷比德夫的別墅不過幾百碼遠。莉莎薇塔一到那兒,看見一整群訪客圍著王子,就有些不高興,更別提其中還有一、兩個令她十分厭惡之人;再者,她又看見上前迎接她的是一個滿面笑容、穿著入時,而且表面上看起來完全健康的年輕人,完全不是她想像中、躺在病塌上等著斷氣的模樣。她甚至困惑地楞了半晌,這令柯亞欣喜異常,他當然可以在她動身之前,輕易地將事情解釋清楚——沒有人要死,也肯定沒人奄奄一息。然而,他沒有解釋,他早就狡猾地料到她會有的可笑報復動作;當發現她親愛的朋友王子,健康情形良好時,肯定會如他所推測的怒不可遏。柯亞實在不夠機伶,竟在她面前大聲提起此事,惹得莉莎薇塔大為生氣。他經常與她爭吵,有時甚至措詞尖刻,全然 不顧彼此間的情誼。
「妳忘了,媽媽,他真的有,在特佛,」艾格蕾雅突然堅稱:「我們那時住在特佛,我六歲大,我記得。他幫我做了一把弓箭,並且教我射箭,結果我射殺了一隻鴿子。記得我們殺了一隻鴿子嗎?」
「但是我究竟該如何畫它——畫誰?根據那題材,『窮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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